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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九十二章 老夫能為你做的...... 文 / 隨輕風去

    王六小姐扶著王恕回到屋中,她心裡也有點疑惑,忍不住問道:「父親今日為何對方應物的態度有所不同?不似往常那般當胡鬧小兒輩看待了。」

    王恕疑神疑鬼的看著女兒,她真如此在意方應物?居然連自己對方應物的態度變化都覺察得到。

    王六小姐見父親不說話,又問道:「聽家奴說方應物今日大出風頭,幫了父親大忙?」

    王恕冷哼一聲,「說是誇誇其談更恰當一點。」

    王六小姐護子心切的辯解道:「方應物有些聰明任性,但其實本性不壞,父親言過了。」

    王恕忍不住點評道:「年輕人容易過於迷信技巧謀術而喪失本心,我看方應物就有這種趨向。」

    王六小姐很是擔心,「那可如何是好?」

    王恕有點心虛的回答:「所以叫他離開蘇州府,如今蘇州這一畝三分地已經不適合他繼續呆下去了。」

    王六小姐低頭想了想,對父親懇請道:「不如叫女兒同他一起北上,去尋清之郎君如何?」

    還想一路同行?王恕怒道:「胡鬧!這成何體統?叫方清之請了假期,南下成親即可!」

    隨即又囑咐道:「這幾日老夫要去虎丘,你隨同為父一起去。」

    王六小姐很奇怪,父親怎的突然要去虎丘?但父親有命,她不敢不從。

    王恕的道理很簡單,離別時最容易出事,一定要嚴防死守。他心裡暗暗感慨道:「老夫為你們能做的。也只有這麼多了。」

    卻說方應物帶著對王恕出爾反爾的迷惑,回到自己住處時天色已經黑了。

    他將方應石和王英兩個隨從都叫過來。吩咐道:「今夜和明日收拾行李,並購買旅途用具。租一隻北上航船。」

    王英詢問道:「要離開蘇州府?」

    方應物點點頭,「不錯,明日若準備妥當,後日就繼續前往京城。」

    王英為自己開拓的商業模式深感遺憾,歎氣道:「賣詩詞這項生意還很有做頭,就此斷掉可惜了。」

    方應石看不得他那財迷樣,甕聲甕氣諷刺道:「京師比蘇州更大,達官貴人更多,說不定價格更高。而且距離蘇州遙遠。同樣的詩詞沒準還可以再賣一次。」

    「好主意!正是此理,想不到應石老弟也有腦袋靈光時候!」王英大讚道,充滿了躍躍欲試的鬥志。

    兩隨從鬥著嘴下去後,方應物盤點起自己在蘇州的得失。被便宜外祖父扣留了將近半個月,雖然耽誤了北上時間,影響了自己去支援父親,但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是金子總要發光的。

    蘇州府已經成為了經濟中心,未來注定要成為文化中心。當前正在這種文化藝術大爆發的前夜。自己留下了一抹痕跡,對吳中文人詩歌藝術進行了言之有理的批評,怎麼看也是沾了光的。說不定也能混個先驅者的名頭。

    而且在本地縉紳勢豪面前大大表現了一把,面子裡子全有了以王老大人的高尚情操。應該不會貪墨自己的功勞罷。

    在錢糧最重要的東南地方勸服土豪大戶們均平賦稅、安撫民心這可是大事,實打實的功勞!

    如果能上報朝廷敘了功績,記入誥敕房功績薄就再好不過了。自己作為秀才怎麼說也是半個體制內,有資格被記檔。若今後自己能進入宦海。有了這個為底子,起點就會高一些。

    及到次日。找船卻很不順利,結果出發日期又推遲了一日。方應物等候的百無聊賴時,王六小姐托了婢女捎來一封信和一個包裹,都是送給父親的。

    方應物雖然很奇怪六小姐為何不露面,但並沒有多想什麼。

    又次日,清晨破曉,方應物一行四人告別過王巡撫,便出了行轅來到水碼頭。此時天色還早,水邊只有他們這一艘船,

    方應石和王英兩人先將行李箱籠搬到船上,然後就該登船出發。周圍沒有什麼人相送,方應物也就不用作詩詞應景了,也算是節省一點資源。

    啪!方應物將扇子一合,就要抬腿猜著搭板上船時,忽然聽到有人高喊道:「前面莫不是方公子!」

    方應物轉頭順著聲音看去,卻見十餘步外有一男一女,都是四十左右的中年歲數,穿著十分寒酸,都是粗布衣衫。

    方應物又仔細看了看,確定不認識這兩人,他們來找自己幹什麼?方應物疑惑的指了指自己,「在下確實姓方,你們是喊在下麼?」

    那中年男子上前一步,激動的說:「今日得知方公子要遠行,小的夫妻二人特來送行。」

    方應物更感到納悶了,如果有幾個美人名妓,或者酒樓掌櫃,或者被他折服的士子文人之類的前來送行,倒是可以理解。

    這二位看起來不是農家就是雇工,又素不相識,完全和自己八竿子打不著的關係,為何會跑過來送行?很莫名其妙。

    那中年男子對方應物深深彎腰拜了一拜,「小的夫妻在葑門外以租種官田為生,每年種得十畝地。只官租太重,苦不堪言,一年要交六七石,所餘不足一家六口之食。

    前日聽聞方公子為我等小民仗義執言,駁倒了本府大戶,又聽說撫台大老爺要採納方公子之言,今年官租每畝一律減去二鬥,還要豁免以往拖欠。

    如此算來我家十畝就是二石,恰可多活一人,小的不會說話,不懂怎麼感謝。只曉得一定要前來送方公子,不能讓方公子覺得蘇州百姓不知感恩。」

    聽到他自述在葑門種田,方應物很是驚訝。蘇州城是個大城,周長四五十里,而自己所在這裡是靠近西北的閶門。他卻是從東邊葑門跑過來的,這距離可不近。說不定四更天就起床了。

    又聽到他自述說,是因為自己倡議減免官租並提出可行性建議。並且駁倒了反對的大戶,所以才前來拜謝送別自己時,方應物有點感動。

    這是多麼淳樸的人!方應物默默想道。

    他不知該說什麼,自己做了一點好事,雖然目的比較複雜,又不是直接施恩於人,沒想到還是有人記在心裡,並親自趕赴過來當面致謝。這種感恩之心,真是叫人受寵若驚。

    正說話間。後面那中年女子也上前來,捧出一個竹籃,裡面有十幾個飯團,都是拿荷葉仔仔細細包裹的。

    中年漢子指著竹籃,「小的家窮無以為報,只得連夜趕製了十幾個飯團,供方公子路上食用。」

    方應物更加感動了,十幾個飯團不算什麼,但說不定就是他們一家從幾天的口糧裡省出來的。其中情意沉甸甸。

    他長歎口氣,極力推辭道:「這怎麼使得?在下怎能奪你們的口糧,於心何忍!」

    那中年漢子大急,紅著臉道:「方公子不收。莫不是嫌棄小的?」

    方應物再三推辭,那中年漢子硬把竹籃塞進方應物手裡。

    方應物無可奈何,只得讓隨從收了竹籃。而他將自己手裡的扇子送給中年漢子。「這也是在下一點心意,不值什麼錢。你拿回去做個留念罷!」

    一把普通扇子確實不值錢,那中年漢子很痛快的收了。

    隨後方應物覺得自己快承受不住對方的感恩之心了。只得點點頭道:「告辭了,還請留步!」

    船隻駛離了岸邊,與碼頭越來越遠,直到沿著水路拐過去時,方應物還能看得見那對中年夫妻站在岸上頻頻招手。

    他突然想到,自己盤點在蘇州府的得失,盤點來盤點去,為個人私利患得患失,卻從來沒有盤點到這方面。

    是自己有意無意忽略了嗎?還是自己思維有短處?抑或脫離地氣了?

    不過百姓發自內心的真情,原來是這樣令人感動方應物估計自己一輩子都忘不了這件事,他兩輩子加起來,還真沒遇到過這種事情。

    方應物以前做研究看史料時,他內心不大相信在青天地方官離任時,會有百姓與官員相對而泣的事情,總覺得那太假。就像萬民傘和功德牌匾一樣,這些記載是故意褒美和拔高。

    現在看來,史料記載未必全是藝術誇張,自己剛才難道沒有一種激動的情懷麼?

    蘇州城,巡撫行轅大堂,王恕老大人端坐於公案後面,撫鬚歎道:「老夫能為你做的,也只有這麼多了。」

    在王恕身前跪著回話的,不是別人,正是那位給方應物送行的中年農夫

    方應物這次在蘇州府,前前後後只有十幾天,來得快去得也快,但卻給蘇州士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還是那句話,流星般的少年。

    祝枝山的岳父、前少卿李應禎與文徵明的父親、前知縣文林喝酒時,評價道:「方應物絕對有前途,這毫無疑問。祝允明將來若能有他的一半,就對得起父祖在天之靈了。」

    文林哂笑道:「這話太誇大了,功名之路誰敢說滿了?鄉試三十取一,會試十取一,任是天縱之才也不敢說一定就能中。」

    李老先生搖搖頭,「你將視野放寬些,那方應物即便舉業不成功,但你覺得憑他的機敏才智和處事手腕還怕找不到伯樂麼,完全可以作為幕席上賓!

    你覺得需要花多少銀子才能請到這樣的幕僚?只要稍加歷練,今後起碼督撫大員爭相重金聘請是不成問題了,那樣權勢未必就小了。」

    文林便默然不語,不得不承認很有道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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