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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八十四章 誅心又誅心 文 / 隨輕風去

    方應物說了請祝允明繼續,但卻沒得到回應,卻見此刻祝允明正在發呆。

    此時屋中除去方應物外,祝允明應該是最有機巧的人了。他已經隱隱約約覺察到,方應物好像一直是故意的,可是他又為什麼故意?

    祝允明想了又想,就是想不明白。應該是為了他老師商相公以及地域之見?可似乎又不完全是。

    旁邊都穆連續提醒了幾聲,祝允明才驚醒過來,知道輪著他作詩了。可是這首詩怎麼做,還需要仔細考慮,必須要慎重。

    看到方應物在一邊虎視眈眈,祝允明便給下定了決心,不求出彩,但求無過,不能給方應物挑刺的機會。

    祝允明號稱是不到十歲就能作詩,才思自然不會慢,很快就有了一首,便吟道:「結髮屬偶句,舞勺肆篇章,前徵吻羊叔,髦譽追滕王,明明內外祖,公望張辟疆,提劍多教術,童弱企高翔,遙知三紀後,棲棲守春坊。」

    內容很正統,表示要發奮學習、將來出人頭地的的志向。

    但這是及時行樂的宴會,滿屋人聽到後又是感到索然無味。難道在方應物的帶動下,今夜詩詞都要用這種假惺惺的口號式乏味腔調麼?那還算什麼雅集!

    但祝允明卻鬆了口氣,能寫出來就好,只要避免落人口實就行了。再說題材是絕對正確的,就是那方應物也是要讀書進學考科舉,總不能說發奮讀書不對,所以想挑理也沒法挑。

    方應物似笑非笑。問起一個似乎不相干的話題,「祝朋友。聽說你拜了大名士沈周為師?你覺得沈先生為人如何?」

    聽到提起老師,祝允明立即恭恭敬敬。回答道:「正是,承蒙不棄,吾幾年前便拜在先生門牆下,學習詩文繪畫。」

    前文介紹過,沈周是吳中名士,吳中文人圈子的精神領袖。方應物轉而問道:「你覺得沈先生此人如何?」

    祝允明褒美十足的答道:「先生高隱自適、蕭散自在、不慕名利,惟知寄情於山水之中。忘情於朝市之上,甘心於山林之下,不知冠冕為何制。鐘鼎是什麼。可見吾是師超凡脫俗、人品清高的隱者。」

    「說的不錯,不愧是當世名士,我聽了很是心嚮往之。」方應物讚道,然後又疑惑道:「從童弱企高翔這句裡,以詩觀人,你心裡功名進取之心從哪裡來的?為何如此強烈?」

    祝允明不能答,也答不上來。他出身官宦世家,從小接受的就是正統教育,下意識就應該如此做。去考科舉一為實現個人抱負,二為顯親揚名光宗耀祖,哪裡有如此之多的為什麼?

    方應物大發議論道:「以詩論人,更要以人論詩!你如此推崇沈先生的高潔隱逸。又拜他為師,可你詩詞中又立志進取,這不是自相矛盾麼?你連效仿都沒有。莫不是葉公好龍?」

    祝允明好像心裡又被觸動了,默然不語。自己其實一直在有意無意的逃避某些問題。

    方應物便又問道:「你是官宦世家,將來定要高登黃榜。做出一番功業,如此才不負生平之志和父祖期冀,是麼?」

    祝允明點點頭。

    方應物再次問:「但像令師那般山林隱逸,蕭散自在,以才藝名於當世,這也是你所理想的,是麼?」

    祝允明再次點點頭。

    方應物直指本心的質問:「那你的志向到底是什麼?你明白自己的本心麼?你想要什麼樣的日子?」

    祝允明忽然感到很迷茫了,他真正的決心是什麼?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方應物繼續問道:「你小時候追隨令祖,路過太行山,景色如何?」

    「山川雄壯,巍峨闊大!」

    「如今你居住江南,那江南景色如何?」

    「水光山色,佳麗之地。」

    方應物當頭棒喝道:「那麼哪種景色好?祝朋友自己想明白去罷!若想不明白,就別寫什麼立志詩了。

    如果想不明白,始終分心二意,別說效仿吳、王等先賢,只怕終將一事無成,功名更是如同鏡中花水中月!」

    其實方應物知道,祝枝山一輩子始終就掙扎在渴求功名和狂放不羈之間,一方面希望能得到社會主流標準的認可,另一方面又蔑視世俗。而且此人極其愛思索至理大道,能早點想明白也不是壞事。

    卻說祝允明恍恍惚惚,抱著腦袋在桌案上苦苦思索起來。其他則人有些駭然,方應物像是有一雙能看透人心的雙眼!

    擺平一個,方應物心裡默默為自己打氣,轉而向都穆道:「祝朋友已經做過題,下滿要靜待都朋友大作。」

    都穆才力比另兩位還差一些,只得匆匆忙忙口占一首,好似交差似的。

    方應物沒有興趣品他的詩詞,直接提出自己的疑問:「你和祝允明、楊循吉二人皆有神童之稱。祝朋友是神童,自幼能書會詩,楊朋友也是神童,據說自幼讀書破萬卷。那麼我又聽說,都朋友自幼也是神童?為何獨不聞你的事跡?」

    所謂神跡,只怕是為了和祝允明和楊循吉兩位朋友同列,同時想要沾光所以自抬身價編造罷,畢竟不是神童就沒法少年出名了,更不會有人將你與祝允明、楊循吉並稱。」

    都穆臉色極其難看,方應物的話外行人看熱鬧,但他這個當事人聽著心裡哇涼哇涼的。說的倒是沒錯

    方應物本就對都穆沒有什麼好感,一個具有出賣朋友本性的人而已,只是不知道在自己影響下,將來還會不會發生都穆出賣唐伯虎的事情!

    他便繼續諷刺道:「你是不是就算打腫臉充胖子也要躋身其中?反正你們蘇州才子之間互相吹捧的事情多了,吹著吹著便也弄假成真了。眼下你都二十,更無法去考證小時候神跡是真是假了。」

    方應物頓了頓,又毫不客氣的評論道:「都朋友喜歡金石、藏書,這個愛好很特別啊,既不是書法也不是畫藝,少見少見,蘇州才子很少有只愛好這兩項的罷。我看是你別無所長,只好找了兩個別人不大在意的地方充門面?」

    最後方應物誅心的說:「你的心裡一定充滿了對朋友的嫉妒和不服氣,但仍和他們湊一起,是不是想沾光?但你如果不將嫉妒之心去掉,只怕最終要出問題!」

    都穆很想狠狠地駁斥方應物,但他幾次張嘴都沒有發出聲。

    自家事自己知,方應物如果是胡編亂造也就罷了,但偏偏說的都是事實,他絕對不敢承認的事實,這才是最可怕的。

    但這些都是隱藏在內心深處的私人秘密,怎麼會被方應物一句又一句的揭發出來?

    現在心底陰私全部被人掀了出來並公之於眾,好像被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強迫扒掉了衣服,這種驚駭欲絕的心情,他從來沒有體驗過,於是徹底茫然不知所措了。

    祝允明苦思不已,都穆茫然無措,全明星三人組中最後一人楊循吉坐在那裡,瞠目結舌,久久無語,

    一個十六七歲少年,成熟老練也就罷了,才華橫溢也不奇怪,但是怎麼連別人內裡深處的心路都瞭如指掌?

    只怕是最親近的長輩好友或者同床共枕的妻子,也根本不可能看得如此明白透徹。而這方應物,根本就好像將他們裡裡外外看得清清楚楚。

    如果想互相叫板,這根本就是不對等的!他們是不可能壓倒方應物的!

    楊循吉的性格是很猖狂任性,但他同時也敬畏鬼神和不可知的現象。如今在他看來,方應物言行根本不可用常理解釋,只能歸之於鬼神方面了,這太可怕了!

    方應物當然很清楚,蘇州府這些少年成名的風流才子,包括後來的唐伯虎、文徵明、徐禎卿,有幾個是在科舉和官場功成名就的?尋找其中原因,未必就沒有心態不正的因素。

    當然,也可以說這是超脫世俗,解放個性,追求精神自由的生活。但有一個前提,他們大都先在主流認可的功名和官場上撲街了,如此才有然後

    只有吳中派的老前輩沈周沈大名士,終身不參加科舉不接受征辟,才算是一個真正有境界的人。

    方應物捫心自問,如果自己考到四十歲時還不能有所成就,只怕也要憤世嫉俗的放任自流,醉舞狂歌。然後抄上幾百首名詩詞,和唐伯虎南北呼應,變身浙江第一風流才子。

    不過好像這樣也挺帶感的不對,這種想法是不對的!方應物迅速將自己的不良心思甩了出去,他的主要人生目標可不是只當風流才子!

    看到楊循吉也發起呆,今晚已經沒什麼興致了,方應物便打了哈欠,「天色晚了,今夜散了罷!」

    望江樓外,路上行人便看到本地有名的三才子一個比一個精神恍惚,如同行屍走肉般的遊蕩。

    而另一邊,卻有個陌生少年,被本地四五位名妓死死糾纏、拉扯搶奪,看的別人羨慕嫉妒恨。

    最後,這個少年在三位彪形大漢的幫助下,從胭脂陣裡逃了出來,倉皇向閶門方向而去。(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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