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塾師突然來這麼一出,絕非心血來潮,至少蓄謀了一晚上的。通過觀察,他看得出方應物顯然已非池中物,未來成就必然出類拔萃。
別的不說,只說他能搭上知縣的門路,就足以令人羨慕了。縣尊大老爺怎麼會平白無故贈送給平民五兩銀子作為助學之資?
況且有他父親方清之珠玉在前,龍生龍鳳生鳳,方應物怎麼也差不了。所以這時候正是燒冷灶的絕好時機,錯過這艘順風船,下次機會就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有了。
王塾師當然知道,讓女兒守節確實可能有大收益,但投資期太長,見效極慢,風險也大。二十年功夫滄海桑田,誰知道中間會有什麼變故?所以讓女兒守節,是在沒有別的辦法的情況下,不得已為之。
既然出現了方應物這個跡象很明顯的潛力股,而且也不必等待二十年,當然立刻成了優先選項。雖然不太可能把女兒嫁為正房,但去當個有婚契、有身份的正式妾室也可以接受。
在花溪三村這塊沒什麼出色人物的小天地裡,與其給那些村民當正室,還不如給方應物這樣前途無量的人物當妾。
更何況,方應物利用自己的家事挑起了這麼大的糾紛,讓自家成了程家的眼中釘,讓蘭姐兒成了燙手山芋般的焦點。所以他方應物必須負責到底,他不接蘭姐兒這個燙手山芋誰接?
卻說在王家院子中,恍惚之間,方應物半推半就的被拉到了端午節的午飯席面上,並且被強迫按到了首席。直到坐下時,方應物才記起來,好像本地有個傳統,女婿首次登門是要坐首席的。
這又落了一項口實啊,方應物想道。以他的性格,知道自己中了計,多多少少都會有些惱羞成怒,但此刻他卻生不起氣來,只能苦笑以對。
自己之所以衝動,都是因為心裡那股異樣情緒作祟!而這股情緒,一定是來自於從前那個方應物,否則自己怎麼會如此容易就上了圈套!
當然,也不排除「滿腹經綸」、身材極好、相貌又不差的蘭姐兒確實對他有點吸引力的緣故。在這個女權不彰的年代,有時候作為男人是挺幸福的
席面設在院中豆棚下,王先生和他三個兒子都上席了,其他女眷負責煮飯上菜,但蘭姐兒卻不知躲在哪間屋子中始終未露面。
不過又想起剛才說要賣田換人的大話,方應物有些後悔。這年頭就看重土地,不到萬不得已,賣什麼也不會賣地,崽賣爺田這種話可不是好話。再想起如今家徒四壁的窘迫樣子,能不能多養得起人,還是兩說。
他苦惱的對王塾師道:「其實方才在下衝動了,在下手頭只有這點銀子,斷斷不夠十兩。至於家裡幾畝薄田,皆乃父親所有,在下聲言賣田實屬虛妄,不可當真。另外家裡還欠著三十兩債,所以」
王塾師笑道:「無妨,今日只算是訂下名分之約,不立即履行也可。等到你出得起價時,再正式納了蘭姐兒也不遲。」
方應物聽到這些話很不舒服,這是用期貨吊著他麼?什麼叫等到他出得起價?以他現狀和將來出路,出得起價必須是考中秀才以後的事情了,那時候這王塾師怎麼也不虧。
又想起了王塾師為了王大戶一點好處便將自己拒之門外、上不了社學的事情,忍不住又冷笑道:「好精明的算計!在下成了事,約定也就成了,在下成不了事,約定也就不成了,王先生你怎麼也折不了本。你這樣把女兒視為貨物待價而沽,未免太自私貪利了罷,不虧心否?」
王塾師歎道:「我年輕時和你的想法一樣,結果如何?一事無成,一家幾口人窮的要餓死,僥倖接了社學塾師差事,才吃得起飯。
你父親是稟膳生員,開銷有官府支應,而你自己錢糧賦役全免,家裡只要有點田,怎麼也能比別人更輕鬆地活下去,自然可以清高。但我們不一樣,清高不起來,清高是要餓死人的。」
方應物望著滿桌子花樣翻新野菜而不見油葷的「端午盛宴」,默然片刻。
倉稟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在這為了生存掙扎的窮山村裡,自私貪利等習性,未必就是不道德,只是生存的本能而已。過分計較這些是庸人自擾,和這些人打交道不能有太苛刻的要求啊。
拋開那些雜念,方應物又道:「在下到此,原本是為借書而來,還請王先生通融一二。」
「社學之中,書本也不多,經常上課要用。若你需要看哪一冊,那就叫蘭姐兒每日給你送去,傍晚再取回來,這樣如何?」
方應物迫不及待道:「這樣也好!明天就將論語一冊送來!」
桌上有酒,不過和白開水差不多,醉不了人。一直喝到下午,方應物只是略感上頭,身子輕了幾兩而已。
臨近傍晚,他告辭而去。不過直到最後,也沒見到王蘭露面,這可以理解,女人家遇到這種事,總要擺擺姿態。
王塾師和長子王英立在村口目送方應物遠去,王英忍不住問道:「這兩日人人傳言,秋哥兒是比程總甲厲害十倍的人物。父親和秋哥兒打交道游刃有餘,怎的在程總甲面前如此窩囊。」
王塾師也很無奈,「為父和秋哥兒這樣的讀書人打交道,摸得準脈絡,能講得起理。和程總甲這種粗人打交道,那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被他一力降十會,無能為力得很。」
王英嘟囔道:「秋哥兒也是讀書人,就能降服得了程總甲這個惡人,父親還是不如秋哥兒厲害。將妹妹給了他,也算所托得人。」
人逢喜事精神爽,方應物回到家中,在門口看到手提木桶正要打水的叔父,突然覺得順眼許多,微笑的對著叔父點點頭,打了一聲招呼。
「噗通!」叔父方清田見這最近表現很猛烈的侄子慈眉善目招呼他,不禁手一哆嗦,木桶直接掉進了井中。
五月正是讀書天,到了次日,渴望讀書的方應物又一次從春夢中早早醒來,站在院中翹首以待。終於在辰時看到蘭姐兒的身影出現在院首,遠處還有幾個鄉親好奇的觀望。
雖然山鄉僻野沒那麼講究男女之大防,但蘭姐兒這敏感人物卻在這敏感時候來找方應物,已經讓鄉親們覺察到什麼意味了。特別是蘭姐兒已經脫去了白孝服,換上了淺藍碎花粗布衣裙,而且臉紅紅的,怎麼看也是別有內情!
方應物擔心蘭姐兒被嚇跑,連忙上前將她引入屋裡說話。「此處沒有旁人,蘭姐兒說句實話,你這心裡,究竟願意不願意從了我?」
因為不是明媒正娶,所以方應物只能問「從了我」而不是「嫁給我」。也許是大男子主義作祟,他很想知道蘭姐兒怎麼回答。
王蘭低聲道:「奴家也是讀過書的,自然曉得父母之命,不敢不從。」
這個回答看似普通平常,但讓方應物哈哈大笑。
方應物當然不指望她這樣臉皮有點嫩又「讀書知理」的良家女子說出什麼沒羞沒臊的話,但只要從她口中能聽出一絲「我願意」的意思,那便足矣!
隨後他便道:「既來之則安之,來來回回累壞了你就不好了。所以你不要走了,留下陪我讀書罷!若將來讀不出什麼成就,只怕你那父親又要反悔!」
父親不是這般交待的,只是說讓自己送書王蘭小聲問道:「要奴家怎麼陪著你?到了傍晚肯定要回家的。」
從她嘴裡聽到「陪」這個字眼,不知怎的,方應物發現自己有點蠢蠢欲動了,連忙深吸幾口氣,把心裡的激情壓下去。光天化日之下,附近又有人,不能太禽獸,還是讀書罷!五月正是讀書天,少年莫負好時光。
「陪著就是這樣陪著唄。」方應物拿起蘭姐兒帶來的一冊論語,又走出了窄小的房屋,在通敞的院中搖頭晃腦誦讀起來:「卷一,學而第一。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讀了幾遍,漸漸地腦中就出現了過去的一些學習印象,說是複習確實成複習了。
方應物便放了心,不是讓自己真的從無到有學一遍就好,那樣三四個月時間絕對不夠用,自己又沒有獲得「過目不忘」的天賦。
可是他又發現了新問題,只記起幾句原文對考試不頂用。八股文世界裡,原文只能是題目,想寫文章還要學習經義註解。那王先生真是疙瘩腦袋,自己要看論語他就只送論語一冊麼?不知道主動附送經義註解?
方應物不禁暗暗揣測,也許是一輩子老童生的王先生所學不精,所以在社學上課離不了經義註解,必須時時帶在身邊充當教學參考照著念?
旁邊蘭姐兒見方應物停了下來,心有所悟的微微一笑,主動開口背誦起朱子論語集註:「此為書之首篇,故所記多務本之意,乃入道之門、積德之基、學者之先務也。學之為言效也。人性皆善,而覺有先後,後覺者必效先覺之所為,乃可以明善而復其初也。習,鳥數飛也。學之不已,如鳥數飛也。說,喜意也。既學而又時時習之,則所學者熟,而中心喜說,其進自不能已矣。」
方應物大喜,他險些忘了,眼前這位不就是一個現成的活書櫥麼!紅袖添香夜讀人最追求的風雅。雖然眼下只能晝讀書,但也很不錯了。
追求是追求,但真有幾個讀書人能找到這樣的紅袖?君不見,能認識幾個字的都被當才女追捧,能通篇誦讀經義的實在是鳳毛麟角。
方應物心中湧起淡淡的得意,這樣的奇女子若不是生在封閉的山村中不為人知,那必定要被附庸風雅的文人士子當奇珍異寶哄搶,自己哪還有什麼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