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房的賬房就設在沈府的西北角,哪裡有個小角門通了外面的私巷,挨著私巷蓋了個兩間的廂房,小小院子裡一株比屋簷還高的老槐樹,葳蕤(wē的枝葉如傘般舒展開來。
外面送進府裡的東西都在樹下過秤。
沈穆清去的時候,閒雜人都迴避了,只留了廚房上的一個帳房,一個管事的媽媽和來要賬的兩個人。
看見汪媽媽陪著沈穆清來了,沈家的帳房、管事的媽媽都垂手恭立在了一旁,只有富實那兩個來要賬的,一個低著頭,眼也不敢抬一下,另一個則雙手抱肘、大模大樣地望著沈穆清。
沈穆清不由皺著眉頭望了過去。
這不望還罷了,這一望,她就呆立在了那裡。
汪媽媽見著沈穆清神色呆滯,孤惑地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就看見富實那來要賬的小伙很無禮地注視著她們。
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
要是平時,別說是見姑奶奶了,就是想進這帳房,也得是鋪子裡的大掌櫃才行。
汪媽媽看著,這段日子隱忍的怒意如洪水般噴湧而出。她上前幾步攔在了沈穆清前面,大聲喝道:「哪裡來的臭小子,竟敢這樣無禮。」說著,喊了院外的小廝,「給我亂棍打出去——剛才是說誰的,我們家姑奶奶不出來對了這筆帳就要去報官。好,好,好。我拼了這顏面不要,也要和你到順天府尹走一趟。誰挨板子」
沈穆清卻是大汗淋漓,忙攔了汪媽媽:「有話好好說的就是!」
莫非這一千五百兩銀子的東西確實是姑娘拿的?
汪媽媽心生疑竇,卻更是傷心。
她熱淚盈眶,哽咽道:「姑奶奶別怕,家裡不缺這點銀子——大不了把白紙坊的鋪面賣了。我們不受他們這氣!」
這話外之間還是缺銀子啊!
沈穆清不由困惑。
沈箴才下獄幾天而已,家裡怎麼這樣的窘迫?
可眼下的情況卻是容不得她多想。
「不是,不是!」沈穆清拉了汪媽媽的衣袖,眼睛卻狠狠地瞪向那抱肘而立的小伙子。「有什麼話又不是說不清楚——您就別哭了!」
「是啊!」小伙子先倨後禮,笑吟吟地朝著汪媽媽作了一揖,「這位媽媽也別生氣。我沒見過世面,多有失禮了。」
汪媽媽沒想到那小伙子這樣簡單地就低頭認了錯,不由上上下下地打量起他來。
五官俊朗,眉宇間英姿颯爽,皮膚如蜜,卻細膩光潔,看上去健康。穿著件青布短褐,牛鼻褲,腳上是草鞋——腳趾卻乾乾淨淨沒有一點污漬。
她不由滿臉的困惑:「我看你氣宇軒昂,儀表堂堂怎做了富實的小夥計。你姓什麼?」
小伙子望著沈穆清揚了揚眉,笑道:「我姓蕭。在家排行第七,你喊我一聲蕭七就是了!」
汪媽媽見他眼睛只往沈穆清身上瞟,偏偏沈穆清卻是一點也不避嫌。眉頭一皺,拉著沈穆清就進了旁邊的廂房,隔著湘妃竹簾道:「你說賬目不清楚,現在我們家姑奶奶來了,有什麼,大家也好鑼對鑼鼓對鼓的說清楚。以後休要在大街上亂嚷,說我們家賒了東西不給錢!」
沈穆清卻輕聲咳了咳,低聲道:「媽媽暫且站到一旁,讓我和這傢伙計算算賬。如果我和這傢伙
說不到一塊去,你也好來勸一勸。」
汪媽媽越發覺得這一千五百兩銀子的貨是沈穆清拿的了。
她不解道:「姑娘什麼時候拿了這貨?數目這麼大?做什麼了?」
沈穆清又咳了咳,沒有回答。
誰知那蕭七已走到竹簾前,低聲道:「媽媽,這賬目,我想私下和你們家姑奶奶算算,還煩您在一旁看著點——免得有什麼閒話傳出來!」
汪媽媽,看了看站在竹簾內的沈穆清,又看了看站在竹簾外的蕭七。
兩人的臉上都露出毅然的表情。
特別是那蕭七,眉宇間的英氣變成了讓人心寒的凜冽之氣。
汪媽媽竟然就猶豫了片刻。
想著畢竟是在沈家,還怕這姓蕭的鬧起來不成!
她帶著身邊的丫鬟和沈家廚房的帳房、管事媽媽退到了樹下,兩隻眼睛卻緊緊地盯著蕭七——好像只要他敢做出什麼無禮之舉,她就會立刻衝上去對他不客氣。
「蕭颯,你搞什麼鬼?」沈穆清看見汪媽媽領著人退到了樹下,低低地嚷道,「還到大街上嚷我們家賒賬不還?」
蕭颯皺了皺眉:「你以為我願意——我在你們家附近守了你好些天了,也沒有看見你。喂,你們家出了這樣大的事,你到底都在幹些什麼啊?也不回裡娘家來看看!」
他充滿指責的語氣讓沈穆清很是傷心。她不由喃喃地道:「你以為我不想回來!可我現在哪能隨便出門啊!」
蕭颯聽她語氣很是委屈,心裡一軟,輕聲地道:「好了,好了。我又沒有說你什麼?」
沈穆清聽了更是心酸——蕭颯正說到她的內疚處。
她低了頭,掩飾著眼中的濕潤,轉移了話題:「你有什麼事嗎?」
蕭颯這才想起自己來的母的。
「梁家是不是找王公公幫著打聽沈大人的事?」
想到梁叔信說那王公公想收蕭颯為乾兒子的事那他知道這消息也不足為奇。
沈穆清輕輕地「嗯」了一聲
蕭颯沉思了片刻,又問:「沈大人是不是因為受余姚知府貪墨案的扯連下的獄?」
沈穆清一怔。
蕭颯是怎麼知道的?難道又是聽王公公說的?既然如此,為什麼駙馬就打聽不到?或者,是打聽的人沒有盡力?
各種念頭一閃而過。
她轉念又想到驕傲的蕭颯打扮成這個樣子來見自己,如果不是關心沈家的安危,又何必委屈自己遂不能隱瞞,低聲應道:「聽閔先生說,是這樣的!」
蕭颯又問:「柳峻自殺了,你們家可知道?」
沈穆清更是意外。
沒想到蕭颯竟然連這件事也知道
她不由道:「我們是聽王閣老說的,你怎麼知道的?」
「畢竟是一省之首,這件事在江南已漸漸傳開了——我們家在江南有生意。」蕭颯的聲音很低很低,幾近耳語,「正三品的大員為貪墨案自殺,大周開國以來還是第一位。穆清,這事不簡單!」
那淡淡的擔憂,喊她閨名時的親暱,讓沈穆清心變得暖暖的、沉甸甸的直煩躁不安的情緒突然間就平靜下來。
「我知道。」她的聲音也無形間低了好幾分,「可我想不明白,為什麼王哥老會幫我們?柳峻害怕些什麼?寧願自殺也不願意三堂會審人,明知道皇上為柳峻的事不高興,怎麼就會在言語上觸怒皇上,犯了這麼低級錯誤?」
蕭颯聽了,微微點頭:「我以為你們不知道柳峻自殺的事。沒想到,竟然是王閣老給你們家報得信」他的聲音漸漸低沉至無語,望著竹簾上點點的紫斑擰著眉頭沉思起來。
沈穆清感覺到蕭颯話裡大有深意,不敢打擾他,靜靜地站在竹簾旁望著她。
一時間,滿院寂靜,樹上蟬兒鳴叫過後,就是它死亡的時候
沈穆清不由打了一個寒顫,身子有些軟地靠在了一旁的門框上。
這個家,不會就這樣敗了吧!
她惶恐地仰頭,映入眼簾的卻看見蕭颯掛須後的青色下巴,微微滾動的喉結,還有被太陽曬成了蜜色的皮膚
火石電光中,沈穆清突然意思到,蕭颯,再也不是自己記憶中那個倨傲少年了。
時光讓一切改變!
包括自己,也不再是那個無憂無慮、冷眼旁觀這世界變化的女子了
蕭颯從沉思中回過神來,抬頭就看見了竹簾後那個懶懶地依在門框上的纖瘦的身影。
月白色的綢衫,湖色的比甲,還有如雲般散落在她腳邊的月華裙裾,在屋內半明半暗的光線中是那樣的明亮光鮮,讓她纖巧的胸,盈盈一握的腰都一覽無遺地暴露在他的眼前
他突然間覺眼睛刺痛,幾欲落淚!
寂靜中,沈穆清聽到了蕭颯的呼吸漸漸變得粗重,她不由站直了身子,很是擔心地道:「蕭颯,你沒事吧!」
「我沒事!」蕭颯聽見自己的聲音有著莫名的苦澀,「歐陽先生在不在?我想和他說點事!」
「我不知道!太太不讓我插手這件事。」沈穆清苦笑,「我也不敢多只能提出疑問卻找不解決的辦法,問了又有何用。要不,我喊了汪媽媽來問問。」
蕭颯阻止了她。
「既然如此,我說給你聽也是一樣。」他表情肅然,「你記得把我的話一字不漏地轉給歐陽先生。知道嗎?」最後一問,卻滿含著溺愛,好像她是一個調皮的小孩子似的,得這樣輕聲地哄著才會乖乖地聽話。
沈穆清愕然。
什麼時候,蕭颯變得這樣問清了。
可沒等她深想,蕭颯的話就讓沈穆清精神一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