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者將柳少陽瞪視良久,神情漸漸浮有驚異。過得半晌緩和開來,又轉過頭望著莫雪茵,倏而歎口氣道:「茵兒,我身擔久病之軀,怕是壽數將近了。為父這些年喜怒無常,對你是嚴厲了些。你……你坐過來,讓爹好好瞧瞧你!」
這幾句話字字緩緩說來,柳少陽聽在耳中,只覺得其間隱著無限的落寞蕭索之意,不禁心下暗想:「這老人是雪茵的父親,雪茵今年不過十**歲的年紀。但這白髯老者的歲數,怎麼瞧著足有耄耋之年。聽雪茵說過這老人自她記事起,便是這副佝僂病態。他教導雪茵武學,昔年定然是中土的一位不世奇人,也不知是為何所累,竟而落得情狀如此!」
莫雪茵聽了這話,方才拭乾的眼角,忍不住又有淚水湧出。忙挪足上前一步,坐在了白髯老者的邊上。
那老人盯著莫雪茵凝視半晌,目光邃然之間,彷彿在回憶著陳年往事。他此時神色,本是已無怒容。忽而死死盯在了莫雪茵下頜之處,面色森然,沉聲喝道:「茵兒,你下頜的紗巾哪裡去了?」
莫雪茵聽了這話微微一怔,接著臉色轉為煞白,低聲囁嚅道:「爹打小便讓女兒頸間繫著條紗巾,卻也從未說過是為何緣故。前些日子女兒在中土遊歷之時終覺它裹著累贅,便自個兒將它摘了。」
柳少陽聽這老人語氣陡然不善,本以為是何等緣由,卻沒想到不過是這等小事,一時間心中好生納罕。
原來柳少陽第一次見莫雪茵時,莫雪茵頸間確實繫著條黑色紗巾。便連出手傷了金龍幫的少幫主之事,也多是由此而起。
到得後來在歸德與她巧遇,莫雪茵下頜的黑巾依舊還在。只是自己重傷為莫雪茵帶走救治,等到醒轉之時,才見她那條頸間的紗巾摘了去。
後來柳少陽也曾瞧過莫雪茵下頜之處,但見雪頸上有道細細的寸許疤痕,似是被利刃割傷所遺。
他當時甚是不以為意,還暗笑莫雪茵再為性格灑脫,卻終究是小女兒心性。只是這丁點不美之處,也要遮擋起來。
如今乍聽這白髯老人為此動怒,忍不住從旁脫口道:「老前輩,莫姑娘雖是離家這許多時日,但心中總記掛著您老人家。骨肉親情,血濃於水。前輩抱恙之身,又何必為了這等微末之事,大動肝火。」
那白髯老人聽了這話怪眼一翻,鐵青了臉,冷然道:「我自與女兒說話,與你這豎子有何干係!老夫多年之前有言,此生不見中土的武林中人。()方才只不過見你這娃兒還懂幾分禮數,這才沒趕你出去。不曾想你竟不知好賴,如此多嘴多舌!」
柳少陽好心勸這老人不要動怒,卻不想反遭了一頓訓斥。饒是他往日裡心性平和,也不禁微有怒意,暗道:「我尊敬你是長輩,又是雪茵的父親,這才好生恭言相勸,誰曾想卻白挨了一陣斥罵。」
他自與莫雪茵上島以來,先是碰到那吳姓老伯冷言冷語,閉門謝客。如今雖見到了莫雪茵之父,又被一陣莫名訓斥,當真好不尷尬。當即轉眼朝莫雪茵瞧去,但見少女的一雙翦水秋瞳也正望著自己,眉宇之間儘是關切歉然之色。
柳少陽見莫雪茵神情如此,心中一暖,忖道:「這老人縱然這般語氣不善,終究是雪茵的父親。何況久疾不愈,如今又眼見不久人世,心緒不佳也是有的。我以晚輩之身,又與雪茵有白首之約,對這老人切不可有半分不敬!」
當下打定主意,又是躬身一禮,緩緩恭聲道:「晚生出言無狀,著實無禮,前輩教訓得是!」說罷側身稍退,恭恭敬敬立在一旁。
那老人見柳少陽這般言語舉動,面上怒容褪去,灰黑的臉頰上隱然泛起欣然之色,淡淡地道:「你這娃兒如此色恭禮至,心裡卻一定在罵老夫喜怒無常了。但大丈夫能動心忍性,有禮有節,已委實了不起了!罷了,你也不必這般拘禮,到老夫跟前來,我有話要問你!」
莫雪茵瞧著父親臉上能微展笑顏,心中大為高興。柳少陽見這白髯老人怒氣已消,又喚自己過去。當即應聲上前,朗然道:「不知老前輩有什麼要問,晚生定然知無不言!」
那老人輕咳數聲,瞅了瞅柳少陽背上那柄青鋼寶劍,又緩緩把目光投注在了柳少陽身上,問道:「你是中土玄門哪一派門下?又是師從何人?」
柳少陽道:「晚輩師從齊雲一脈,家父柳承宗昔年早逝,武功一道便拜了叔父呂子通為師。叔父十餘年前在兩淮創下五行門,我也便算是五行門中弟子!」
那老人聞言微怔,許久方才喃喃道:「這麼說,你是玉虛真人的弟子柳承宗的兒子了,你父親死了多少年啦?」
柳少陽聽他說起亡父,好似曾經相識,當下如實道:「我爹他老人家,已經離世十六年了。」
白髯老者默然良久,目光覷向窗外,眼中現出一陣迷離之色,好似想起了極為渺遠之事,屋內一時間寂然無聲。
就這般過了好些時候,那老人方才將目光收回,皺了皺眉頭,幽幽道:「韶光五十載,飛逝彈指間。想不到昔年相識的故人,倒早先逝去了!」
柳少陽字字聽在耳中,心下驚異道:「聽這老人的意思,莫不是當年與我爹真的是認識的麼?可聽雪茵曾說過,他父親名姓喚作『莫羽歸』。倒是不曾聽叔父之輩提過昔年江湖的好手之中,曾有過叫作莫羽歸的人。」
老人一語落罷,扭頭又瞧了瞧莫雪茵,續而歎道:「老夫昔年之事,本已不願再提及。到得如今行將就木之際,不知怎的倒有一吐為快之意……這許多年裡,我也未曾向雪茵說起過這些事,今天便給她連同你也在內……一併說了吧!」
柳少陽聽這老人寂然許久忽出此言,心頭不由得又是一震。再去瞧身旁的莫雪茵時,卻見少女臉上也是一副訝異之情。
那白髯老者見二人驚詫,頓了頓沖柳少陽緩然道:「小娃兒,老夫離開中土已足有十七載,當年江湖上知曉我名號之人,如今多已過不惑之年。你父親和你叔父,當年都曾和我有數面之交。我這女兒的一身玄功,也都是老夫多年所授,你可猜得到我是誰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