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5章梨花4
燕洵一愣,遠遠的回過頭來。
宮殿深深,他們離得那麼遠,就這樣互望著,時間從他們之間穿梭而過,一年、兩年、三年、五年,還有那些他所不知道的,十年、八年、很多很多年。
「今天晚上,臣妾吩咐廚房多做幾樣好菜,皇上你,還來嗎?」
燕洵站大殿央,隔得很遠,望著那個坐床榻上的女人。
那是他的妻子,是他從未正視過,卻真的實際意義上幫助過他很多的妻子。
他站那,就那麼看著她,努力的腦海回想她以前的樣子,可是想起來的除了那滿目珠翠、錦繡金玉,就只剩下一片空白。而如今,她一身軟白單衣,無半支頭飾,不施脂粉,面唇青,瘦弱不堪,猶如風殘燭,已不知還能燃燒多久。
罷了……
燕洵心裡無聲一歎。
縱然她奪了玄墨的兵權,縱然她有可能察覺到了自己和玄墨的關係,私自毀了玄墨臨死前寫給自己的書信。
罷了。
遠遠地,燕洵點了點頭,說道:「你先好好歇著,朕晚上再來看你。」
大門敞開,有清的風吹進來。
納蘭坐榻上,默默的望著他遠去的背影,面容溫和,目光如天上的浮雲,那般寧靜。
「娘娘——」
媛開心的笑,幾乎不知道該說什麼,終於一頭衝了出去,嚷嚷道:「奴婢去準備一下。」
納蘭深吸一口氣,靠進軟綿綿的被子裡。突然記起了很多年前的那個黃昏,他騎著馬,遠遠的追上來,終站橋頭上對著遠行的她,大聲的喊:「我梨花樹下埋了好酒,你明年還來嗎?」
你明年還來嗎?你明年還來嗎?還來嗎?
多少年了,只要她一閉上眼,就能聽到這個聲音。似乎就昨日,就耳邊。
「來!你等著我!」
她坐馬車上,探出頭,衝著已經變成一個小黑點的他大聲的喊。
來!你等著我!
然而,她終究沒能再回去。
她父皇駕崩,獨留下她和病母癡弟,和滿朝狼子野心的皇親權臣苦苦周旋,江山家國通通落了她單薄稚嫩的雙肩上。
而他,卻家破人亡,流離失所,昔日的天之驕子,轉瞬成了階下之囚。
十年生死兩茫茫,他們終於再一次回到了昔日相遇之地,只可惜,山河已碎,物似人非,縱然相對,卻已不再相識。
她緩緩的閉上眼睛,嘴角輕扯,帶出一個淺淺的笑容。
天還沒黑,媛就忙碌起來,為她搭配衣衫,為她梳妝打扮,廚房裡的下人知道皇上還來吃飯,也卯足了勁準備了起來。她雖然不願這樣,可是難得見她們這樣高興,也就沒有反對。
然而天色越來越暗,早已過了晚膳的時辰,還是沒見他來。
所有的下人都暗暗著急,媛派得力的下人出去打聽消息,自己則一遍一遍的安慰著納蘭。
納蘭心下卻漸漸瞭然,然而也不覺得如何傷心,只是覺得有些空曠。玉樹說的對,東南殿太大了,總是顯得冷清。
不一會,燕洵身邊的小太監跑來傳話,說是西北美林關傳來緊急軍情,皇上今晚軍議處和幾位大人議政,就不過來了。
那一刻,納蘭幾乎能清楚的聽見整個大殿傳出來的歎息聲,她面色從容的和那名傳話太監對答,打了賞。對媛說:「好了,擺膳。」
媛一愣:「啊?」
納蘭失笑道:「用膳啊,皇上不來了,難道本宮就不用吃飯了?」
媛這才醒悟,連忙帶著失魂落魄的下人們傳膳。
納蘭自己一個人,吃了二十多道菜,她今天的胃口似乎格外好,精神也好,吃了很久,才叫下人上了湯。
隨後三天,燕洵一直忙於軍事,靖安王妃趙淳兒當年戰敗之後退入南疆,縱然遭到諸葛玥的幾番圍剿,仍舊僥倖逃了去,而諸葛玥礙著趙徹的情面,見她不再攻打卞唐,也沒有趕殺絕。可是近期,西北卻有消息傳來,說靖安王妃的人馬和關外犬戎人走動頻繁,恐怕有變。
一時間,各種情報火速傳往京城,大燕朝廷頓時緊張了起來。
這三天,納蘭的病情幾次反覆,東南殿愁雲慘淡,一片冷寂。
這天晚上,已經三日不曾下榻的納蘭突然坐起身來,要媛將她那只放櫃子裡的錦盒拿來。
媛本來想勸她不要操勞心神,可是見她神色堅定,也不敢再說什麼。
一隻香檀色的錦盒,看起來已經很舊了,並不沉,拿手裡,輕飄飄的,也不知道裡面有什麼貴重的東西,竟然並排上了三把鎖。
媛用帕子彈去盒子表面的灰塵,不由得咳嗽了起來,只見那灰已經積得很厚了,也不知道放了多久。
納蘭接過盒子,默默的看了一會,然後從枕頭下面拿起三隻鑰匙,將盒子打開。
媛伸長了脖子,只見盒子裡裝著的竟是厚厚的一摞書信,有很多信紙已經泛黃,看起來年代十分久遠。她不由得有些失望,納悶的皺起眉來。
「媛,去拿一隻火盆進來。」
「娘娘,你要火盆做什麼啊?」
納蘭指著那些書信,說道:「燒了這些。」
「啊?燒了?」媛一愣,雖然她不知道這些信是什麼人寫的,但是只看皇后放的地方,就知道定是十分重要,忙問道:「為什麼呀娘娘?為什麼要燒掉?」
納蘭若有所思,輕輕道:「不燒掉,還留給別人傷心愧疚嗎?」
媛顯然沒有聽懂,可是卻乖乖聽話的走了出去,不一會,就拿進來一隻火盆,炭火劈啪作響,暖意融融。
「媛,你先出去。」
媛點了點頭:「是,娘娘有事就叫奴婢。」
殿門被關上,大殿裡又安靜了下來。納蘭拿起那厚厚的一摞書信,蒼白的手指摩挲著那些不知道已被她看過了多少遍的信紙,目光漸漸柔和了起來。
是的,姑姑說的對,她是個膽小鬼。
什麼長公主的尊嚴,什麼懷宋的國體,什麼納蘭的姓氏,全都是假的,全都是自欺欺人的。她只是害怕,只是沒有膽量,只是不敢跨出那一步。
他不知道一切,那麼當她看到他懷念玄墨,看到他對玉樹、對永兒多加照料,她就會覺得甜蜜,就會覺得他還是重視自己這個義弟的,就會知道自己他心還有有地位的。
可是一旦他知道一切之後,卻並未愛上她,那叫她情何以堪?
她害怕,她沒有勇氣,她害怕一切挑明之後他也只是微微震驚,卻無法回應她所期盼的感情。她害怕自己孤注一擲之後,卻還是無法同他心底的那個人一較長短。她害怕真相擺面前之後,她還注定是失敗的那一個,卻連繼續幻想繼續做夢的權利都沒有,起碼現,她還可以騙自己說,自己和那個人,是一樣重要的。
看,她就是這樣懦弱的一個人,明知道是自欺欺人,卻還要頑固的堅持著。
可是,又能怎麼辦呢?她的愛情,就是一棵不結果子的樹,她害怕秋天來臨的那一刻,所以就固執的留春夏,這樣,就不用去面對那慘淡的結局了。
她拿起一張泛黃的信紙,墨跡淋淋,她的手高高舉起,指尖蒼白纖細。信紙放的久了,已經又薄又脆,出清脆的聲音,突然,納蘭輕輕的鬆開了手,信紙滑落,火盆裡的火舌頓時揚起,一下將那張她珍視了很多很多年的書信吞沒,轉瞬之間,就化作飛灰。
當年派玄墨去東南,她並不是想害死他,也並不是想要奪他的兵權。
當時懷宋積弱,各方軍隊蠢蠢欲動,她有意借燕北之力挽救納蘭氏挽救懷宋姓于萬一,可是朝野上那些對江山有意和愚忠的朝臣卻不肯答應。那個時候,誰將國家獻出去,誰就是叛國的逆臣,誰就會遺臭萬年,永世不得翻身。她只是不想讓數代忠貞的玄王府替她背上這個罵名,才將他遠遠的調離央。並且害怕他手下的親兵會有所鼓噪,若是部下群起進言,就算玄墨不肯答應,將來燕洵主政,燕北的大臣也會為玄墨羅織罪名,所以她才調走他的部下,讓他去統領和他完全不相干的東南海軍衙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