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6章:良人安1
「阿楚,我從未懷疑過你,我只是希望動亂來臨之前,保護著你遠離是非,僅此而已。」
大帳的簾子微微晃動,人影一閃,就沒了蹤影,楚喬坐床榻上,驟然失了睏意。
漏聲響,一切都是靜謐而安詳的,她響起了很多年前的話來,他們彼此承諾,沒有秘密,永遠坦誠以對,不要讓誤會和隔膜阻擋兩人間。只可惜,這終究只能是一個夢想而已,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是不能對別人講的,尤其是愛你的人。
她應該相信他的,楚喬靜靜咬唇,不相信他,她還能相信誰呢?
她努力說服自己,然後躺了下去,閉上眼睛之前,卻恍惚又看到了那日廣場上的一排斷頭,鮮血飛濺,滿地狼藉。
一連走了七日,才到了位於瑤省內的血葵河,大本營依山而建,屯兵二十萬,遠遠望去,一片鐵甲之色。
楚喬放棄西南鎮府使的指揮權不是沒有原因的,北朔一戰之後,楚喬燕北的聲望直逼燕洵,軍隊對她也多有褒獎之詞,再加上她多年跟隨燕洵的功績,隱隱已是燕北的第二號人物。而西南鎮府使,作為當年直接導致燕世城兵敗的叛軍,燕北人民對他們的感情是極端複雜的,既有多年的怨恨,又有對他們守衛燕北的感激,而這種情緒,是很能被別人利用的。
西南鎮府使對楚喬的忠誠天下皆知,一旦她繼續統領這只隊伍,燕洵就會喪失對西南鎮府使的指揮權,這支隊伍也會成為她名副其實的私人軍團,而這種事,是任何一個帝王都絕對不能容忍的。所以,她必須放棄軍權,站燕洵身邊,這樣一旦有事,她就會有一個立的位置,無論是對西南鎮府使還是對她自己,都是一件好事。
她的想法本是很妥當的,然而,看到西南鎮府使的任長官的時候,她卻頓時愣住了,她的眉頭越皺越緊,眼神凌厲如刀,藍色軍裝的年輕將領淡笑有禮的看著她,然後靜靜說道:「楚大人,好久不見。」
「程將軍。」楚喬目光冰冷,冷笑一聲,緩緩說道:「北朔一別,薛致遠將軍慘死,程將軍跟著夏安將軍離去,我還以為這輩子都沒機會再見到將軍的金面了,沒想到今日此重逢,真是令人不勝欣喜。」
程遠微微一笑,淡然道:「人生何處不相逢,我與大人,也算是有緣了。」
楚喬冷哼一聲,轉身就往燕洵的大帳走去,一邊走一邊冷聲說道:「賀蕭,看好隊伍,我回來之前,不許任何人對西南鎮府使指手畫腳!」
「是!」賀蕭大聲的回答。
冷風吹楚喬的臉上,她憤怒的臉頰通紅。
薛將軍,我終於可以為你報仇了!
燕洵又做了那個夢,汗水自額頭津津而下,幽黑的眼眸靜若深潭。外面陽光燦爛,他伏案几上,內衫的衣襟已經濕透了,伸出修長的手端起茶杯,指甲修剪的很乾淨,指腹有多年練武留下的繭子,他用力的握著瑩白的杯壁,手腕卻微微的顫抖著。
時隔多年,記憶像是早春三月淋了雨的湖面,遠近的景致倒垂成影,模糊不清,他一直以為多年的帝都隱忍,終於讓他學會了短暫的忘卻,可以珍惜的掌握住手裡的一切。然而,永遠只消一個夢,就足以讓多日的努力全部付諸東流,那些被他深深壓心底的記憶和畫面再一次狠狠的席捲而來,帶著凌厲而尖銳的刀子,一刀刀的剜肌膚骨髓上,不見血肉誓不罷休。
夢裡鮮血橫流,父母親人的眼睛冷冽的睜著,有醇紅的液體自他們的眼眶湧出,像是上好的葡萄酒。
這麼多年,他以為他已經控制的很好了,然而當他踏上燕北大地的那一刻起,許多蟄伏了多年的情緒再一次噴薄的甦醒,好比冬眠的毒蛇被驚嚷,即便是閉著眼睛,也本能的知道該向哪裡下口。這一刻他終於明白,燕北並非是他的救贖,而是他精神的大麻,無法擺脫,越陷越深。
他定定的睜著雙眼,眼神沒有焦距的望著前方,呼吸漸漸平穩,卻有濃濃的恨意從心間升起。嗜血的渴望從腦海升騰,他迫切的想要握住刀,揮出去,享受利刃入肉切骨的快感。
就這時,門外突然傳來一陣吵鬧,女子憤怒的聲音尤其顯得尖銳和凌厲,思緒陡然冷卻平靜下來。不用想就知道是誰來了,他喊了一聲,隨即,守門的侍衛就放她走了進來。
楚喬仍舊穿著那件雪白的大裘,這段日子,她似乎長高了不少,盈盈的站那裡,已然是一個大姑娘了。燕洵收斂了方纔的神色,靜靜溫言道:「侍衛是換的,還不認識你。」
「為什麼程遠會軍?」
楚喬直入主題,完全不介意被侍衛攔阻外的尷尬,燕洵見她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也坐直了身體正色道:「他立了功,殺了逃跑的北朔前城守將軍夏安,帶著北朔守軍回歸,理應褒獎。」
楚喬眼睛亮晶晶的,死死的盯著燕洵,似乎想要他的表情上找到一點破綻和漏洞,然而男人淡定自若的坐上面,沒有一絲一毫的波瀾,像是幽深卻平靜的湖面,投下一顆石子下去,除了咚的一聲,什麼也看不到。
「我要殺了他。」
楚喬緩緩的說,聲音很平靜,眼神卻閃過一絲凌厲的殺氣。
燕洵的眼梢微微挑起,靜靜的打量著楚喬,卻並沒有說話,空氣越沉悶,隱隱可以聽到門外北風捲著積雪從帳篷的邊角吹過,打著旋,一圈圈的轉。
「我告訴你了,我走了。」楚喬沉聲說道,轉身欲走。
「等一下。」
燕洵微微瞇起眼睛,頗有些不悅的看著她,眉心緊鎖著,緩緩道:「程遠如今是西南鎮府使的將軍,如若他有事,西南鎮府使先便逃脫不了護衛長官不利的責任。」
楚喬回過頭來,略略揚眉:「你威脅我?」
「我只是不希望你做錯事。」
「他殺了薛致遠,殺了西南鎮府使的官兵,還險些殺了我。若不是他,燕北之戰不會有這麼大的損失,這個人陰狠毒辣,見風使舵,十足一個勢利怕死的小人,這樣的人你還要袒護他?」
燕洵看著激動的楚喬,表情波瀾不驚,淡淡道:「燕北不怕死不勢力的人太多了,我卻不覺得這算什麼值得稱道的品質。」
楚喬怒道:「難道見利忘義貪生怕死就值得稱道了?」
「一個人要有所求有所懼才容易掌控,阿楚,我希望你靜下心來好好想一想。」
楚喬深深的看著燕洵,腦海再一次想起那些慘死北朔城下的戰士和薛致遠臨死前的那聲高呼,她突然覺得自己的血脈變得滾燙,眼神銳利的像刀子一樣,沉沉的問:「若是我一定要殺他,你會將我怎麼樣?」
「你知道無論你做了什麼,我都不會將你怎麼樣的。」燕洵望著她,語氣平靜的淡淡說道:「若是這件事生了,自然會有其他人為此付出代價。」
外面的光突然那麼刺眼,晃的楚喬眼睛酸痛,她站帳篷裡,火盆裡的火辟啪作響,一室溫暖,可是她卻覺得血液一寸寸的冷了下去,險些被凍成冰柱。她的目光有些飄忽,似乎是看著燕洵,可是卻好似穿過他看過了很遠,他的眉眼已然染上風霜,目光也不再清澈,早已不是當日赤水湖畔那個劍眉星目的朗朗少年,也不是聖金宮裡那個和自己相依為命的落魄王子了。時間他們之間劈開了一道巨大的鴻溝,她過不去,他也不再試圖走過來了,然而細細的算,一切不過才過去了不到一年而已。權力到底是個什麼東西,她今日總算是懂了。
「明白了,」楚喬淡淡的點頭,微微一拱手:「屬下告退。」
「阿楚,」見她如此落寞,燕洵微微不忍,心底像是被小獸鋒利的爪子抓了一把一樣,嘶嘶的疼:「你不要這樣。」
楚喬低著頭,不動聲色的回答:「屬下雖然愚鈍,但是叛逃嗜主貪生怕死這類的優點還是沒有的,殿下好好尋覓這樣的人才,燕北興的希望就這些人的身上了,屬下還有事,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