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與君絕(上)
我慢慢站了起來,一字一字問道:「蘇勖,我再問你一次,你有見過吟容嗎?」
我的眼神想必也是少有的凌厲,蘇勖有些狼狽之色,居然不敢抬頭看我,只是抬眼,看著窗外黃鶯飛過,留下撲撲的扇翅聲,很久才道:「容三小姐,吟容不是一般的女人,她能在花月樓那樣的地方待那麼久,又能在漢王和稱心之間游刃有餘周旋那麼久,足見得絕不簡單。容三小姐出身大家,未必知道其中險惡,所以我勸三小姐,還是別管吟容的事了吧。管得多了,只怕會惹禍上身。」
我氣往上衝,道:「你既知她不簡單,還招惹她做甚?騙她為你做牛做馬,喪身毀譽,就是落得你對她這樣的一個評論!不簡單!蘇勖,我瞧來,唯一不簡單的人,只是你!」
東方清遙見我面色甚是可怕,忙拉我道:「算了,既然吟容不在蘇府,我們別處打聽去。放心,我一定幫你把她下落打聽出來,不叫你為她掛心便是。」
天知道我現在多麼感激我的未婚夫婿是東方清遙,而不是蘇勖那樣的政客。我噙著淚,緊握住東方清遙的手,身子已經承受不住地往他身上靠去。
東方清遙半擁住我,柔聲道:「我們回家去,回到家,我們再商議這事。」
我點點頭,狠命不讓淚珠掉下來,也不跟蘇勖道別,逕扶了東方清遙出了大廳。
蘇勖也不來送,只是木然地立在原處,拳頭攥得極緊,青筋突突地跳動著。
倒是那奉茶的小丫頭,垂了手在前,恭謹地領我們出去。
我們沿著夾道的花木,轉過一道彎,已經不見了蘇勖的影子。
這時那小丫頭忽然叫道:「容三小姐!」
我定一定神,看著蘇府這個乖巧聽話的丫頭,問道:「哦,你有什麼事?」
小丫頭道:「容三小姐,吟容姑娘回來過的。」
我一怔,忙問道:「吟容姑娘回來過?什麼時候?現在在哪裡?」
小丫頭道:「那個稱心公子被抓的那天夜裡,吟容姑娘就回來過,逕直找我們公子。公子把她帶到房裡,談了許久的話,吟容姑娘才出來,兩眼腫得跟桃子似的。接著就悄悄從側門走了。她走的時候,我就在旁邊,還聽得公子悄悄吩咐,叫跟著吟容姑娘,看她是不是進了太子府。」
我一抬頭,古木參天下,無數烈日的光圈透過樹縫在閃爍著。樹下的輕風,再遮不住了烈日帶來的火燒火燎的感覺,讓我目眩得頭暈。
一種深沉的悲痛,排山倒海般湧了過來,讓我原來的哽咽,變成了噴湧而出的憤怒和痛恨。
小丫頭垂淚道:「我叫小喜,從吟容姑娘來到府上,便一直侍侯她,她待我極好,我也不忍見她受苦。稱心死了,太子多半還會把她送給漢王。聽說,那漢王,根本不能算是人。落到他手中的女人,很少能不被折騰得死去活來的。容三小姐,求求你,想想法子,救救吟容姑娘吧!」
小喜跪了下來,額頭磕在青石的小道上,發出咚咚的聲響,淚水一串串落在被日光蒸得滾燙的石板上,又被石板無聲地吸乾,無影無蹤。
我竭力控制住自己顫抖的身軀,然後回身,飛跑,在東方清遙的呼喚聲中,已跑回到了蘇勖面前。
蘇勖還呆呆站在廳中,看我回來,星子般閃亮的光彩,又開始綻放,瞬間又蒙上了一層不解,迷茫如霧的不解。
不管他覺得不解,還是無辜,我還是堅持了我心裡想做的事。
我抬起手來,狠狠一巴掌,端端正正甩在蘇勖的臉頰上。
蘇勖臉上,飛快浮起五道手指印,而蘇勖,只是無意識地撫摸住被打的面頰,那對閃亮的眸子終於變得黯淡,閃爍著無以言喻的痛苦和無奈,卻不見怒恨之意。
我卻依舊怒不可遏,如果不是東方清遙拉住我,我幾乎還想上去再打他兩下耳光。
我狠命控制著拚命往下掉落的淚珠,道:「蘇勖,我開始還把你當成一個清逸脫俗的高人,後來才發現你根本就是個俗人;到今天,我才知道,你,蘇勖,根本是個不折不扣的畜生!」
蘇勖如被人當胸擂了一拳,面色剎那變作青白之色,「騰騰騰」踉蹌連退了幾步,方才用顫抖的右手指住了我,眼神變幻,也看不出是慚愧,還是委屈,瞬間脫色的嘴唇蠕動著,蠕動著,終究卻一個字也沒說,垂下了頭,慢慢放下了指住我的手,扶著桌椅,邁開腿,慢慢退出了廳。那模樣,卻似一下子憔悴衰老了十歲。
我還是狠狠瞪著他離去的背影,想著當日那月下才子曾給我帶來的淡淡留連,和那曾經的留連在今日給我帶來的徹底殞滅之痛,想著吟容的悲慼和無助,和她那雙細媚無辜的含淚的眼。
月下那閃亮的星眸,在今日徹底化為幻影,甚至比天際的流雲,雪山的雪塵,更加虛幻遙遠了。
我的頭一陣陣發暈,幸虧有著東方清遙一路陪伴,不然我都不知道幾乎該怎麼回到書苑了。
直到回到房中,我還是一陣陣的暈眩,不斷冒著冷汗。
東方清遙很不放心,找了醫者來,把了脈,才知我有些中暑了。
我也不知自己是給氣的還是熱的,但不舒適卻是真的。唐代並沒有二十一世紀那麼發達的醫療技術,一次高燒就有可能要人一條小命。我不敢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只得躺著靜養,心裡卻始終煩悶得難受。
東方清遙叫人備了綠豆湯,將西瓜切成一薄片一薄片,親手將瓜籽一一剔了,喂到我嘴邊。我吃了兩片,只倦得想睡。遂含了幾粒人丹,迷糊睡去。
睡得卻不安穩。許多奇奇怪怪的夢,濃霧般湧著,擠兌得頭都炸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