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八章新政立憲
劉繼業隨楊度左拐右拐來到一處明亮的院子裡,沿著長廊來到一座房間,楊度在門檻前腳步,向裡面鞠躬拜道:「學生楊度攜劉繼業前來拜見宮保大人!」
「請進。」
屋內的聲音平和之餘略顯尖銳,門外二人應聲而入。
步入廳內,劉繼業下意識地看向前方,只見不遠處的太師椅上,一個神采奕奕的年長之人穿著便服微笑地看了過來。
光禿禿的腦門後面一條鞭子,個子似乎不高,雖然短小精悍,眉宇之間卻顯得有些秀氣,他便是北洋大臣,一手創立新建陸軍的袁世凱了!他的一雙眼睛而明亮,看向劉繼業的目光銳利中帶著興趣。
還未等劉繼業說話,太師椅上的袁世凱卻和善地拍了拍手,溫笑道:「曾聽皙子說過鹿你個子高,卻沒想到居然有五尺多,比大部分北人都要高出一頭,真想不出居然是南方人士!」
袁世凱見面便稱呼劉繼業的表字是很親善的舉動,某種程度上意味著其將劉繼業視作晚輩看待,讓劉繼業略微提起的心臟悄然落回遠處。
「宮保大人日理萬機,能知道下官的名字,下官已不勝榮幸了!」劉繼業畢恭畢敬,卻並未卑躬屈膝,一副新式軍人的做派。
袁世凱神態不變,繼續笑道:「鹿不要過於謙卑,你當初在滿洲的戰果可是轟動一時啊!縱觀我大清武臣當中,可找不到一個生擒了列強總司令的人物出來,就連我北洋之俊傑吳子玉對你也是讚佩有加。」
楊度在旁安靜地看著袁世凱與劉繼業對話,臉上保持著淡淡的微笑。
劉繼業朗聲道:「沙俄霸我國土、欺我國民,凡有愛國之心者,都對其恨之入骨!繼業恨不得飲馬貝爾加、火燒彼得堡!繼業當初能夠生擒俄寇庫洛帕特金,實在是俄寇作惡多端,遭得報應!」
袁世凱微笑著打斷劉繼業道:「很好!鹿你有報效朝廷之心,非常好!」
說到這裡,袁世凱招手讓二人坐下,片刻之後才繼續道:「既然鹿你知道沙俄之野心,那麼你也當知道其亡我之心不死!」說到這裡,袁世凱臉上的笑容消退,轉而嚴肅道:「在滿洲,沙俄的野心被日本人打掉了,但是我大清與其有數萬里的國界,在蒙古、伊犁等地,俄人也滲透進來,無時無刻不在妄想著吞噬我大清之疆土!」
袁世凱所說的情況劉繼業自然明白,沙俄傳統上對滿洲最為看重,但是對新疆和蒙古的滲透和貪婪也從未消失;在滿洲被日本人狠狠教訓之後,雖然目前沒有實力再啟事端,但是其在亞洲視線重點也會轉移到蒙古和新疆二地。
雖然不是很瞭解歷史,但是劉繼業還記得後世的外蒙便是在俄國人的干涉下宣佈**,而後在蘇聯的支持下最終完全脫離中國。至於沙俄對新疆的野心在數十年前左宗棠西征的時候便已昭然若揭了。所以劉繼業並不覺得袁世凱的話語是危言聳聽,而是感同身受地點頭附合。
「朝廷對俄國人的野心也是有所提防,此次組織考察團趕赴邊疆便是防備沙俄的方法之一……正是因為看重鹿對付沙俄的經驗,這次考察團才特意由你來領導……方才本官感受到鹿你的赤子之懷,又明白你對沙俄有著清醒的認識,對你領導此次考察非常放心。」
堂而皇之的理由。劉繼業雖明知袁世凱必有其他用意,但此刻最應該做的是多聽少說,因此從椅子上跳下立正敬禮道:「繼業必不負宮保大人厚愛!」
袁世凱笑著點頭,示意劉繼業重新坐下。他拿起茶杯輕輕抿上一口,態度忽然一變,雙眼頓時變得犀利,壓低了聲音看向劉繼業,沉聲問道:「鹿,你是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畢業的,聽皙子說如今的東京亂黨猖獗,對此你可有瞭解?」
來了!
重頭戲來了!
劉繼業打起十二萬分精神。
對於面見袁世凱過程中可能出現的意料之外環節,劉繼業是做了相當詳細的準備,將能夠設想的情況都一一作出了備案。正因此,袁世凱的疑問並不能嚇到他;相反,他已通過分析袁世凱本人的處境得出了一個雖不詳細但明確的應對方案……
只是雖然心有成竹,也經歷過大風大浪,但是劉繼業深刻明白此時此刻自己的回答將關係到未來……不,自己的一切。
體內分泌的腎上腺素讓心跳驟然加快,只是經歷了大風大浪的劉繼業卻並不很緊張,輕咳一聲,臉上故意露出些許掙扎的表情,咬牙,直視袁世凱回答道:「繼業當初在日本受環境影響,思維略有激進,曾加入拒俄義勇隊,也曾與後來是革命亂黨的同學認識……」
袁世凱一臉平靜地看著劉繼業一開始磕磕碰碰的解釋,並不說話。等到對方說完,才從懷中取出一張紙,高聲念道:「……民族主義乃當今世界時代之潮流,浩浩蕩蕩!順之者昌,逆之者亡!以少數族群統御多數族群而長治久安者,聞所未聞也!縱觀中國歷史,外族偶有入主中原時,凡自願學習漢華者如鮮卑族皆盡數融為漢民,方有盛唐之世。而凌駕漢民之上,拒絕交融如蒙古者,不過七十年便被逐回草原。清廷明知其政策之弊端卻不改革自新,非是不願,實為不能也!不改,則漢人依然為奴隸,改,則奴隸覺醒後其奴隸主地位將不保矣!戊戌變法之失敗,便是清廷頑固之明證也!因此清廷絕不可能誠心推行立憲,甘願放棄奴隸主之地位!」
「這是匿名為『憤怒青年』在新民叢報上發表的『革命之必然』一,鹿認為說的有道理嗎?」
看著袁世凱略帶玩味的眼神,劉繼業的心情反而放鬆了些許,甚至在內心深處笑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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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在袁世凱長篇閱讀的時候,劉繼業一直藉著時間飛快地結合當前的情況整理著自己的想法……當袁世凱念完的時候,一個更為詳細、專門針對袁世凱的方案也已成型。
通過對情形的判斷,劉繼業雖然沒有料到楊度將這篇章拿給袁世凱看了,不過從之前的情況看,如果袁世凱想要憑此發難,也不會之前浪費那麼多時間和表情了。既然自己站在這裡,就不會因此而真正獲罪……
其實清朝到了晚期,尤其是經過庚子事變後,朝廷的影響力已經愈髮式微。且不說根本就不存在演義小說中的『朝廷密探』,在許多地方,正常情況下只要不是公開宣稱要排滿復漢,只是接觸一些『可疑』人物、有一些略微激進的言論,地方官大多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而已。若是遇到較真的,如端方那般,只要沒有發動革命的行跡,又有人說情,在正常情況下基本上也就是趕走了是。除非是遇到驚天大案,官府才會用心緝拿。君不見吳祿貞留學日本歸來,回到武漢得到張之洞面見時,當著對方的面大肆宣揚革命、還試圖說服其起義,絲毫不在意自己談話對象是滿清的湖廣總督。最後的結果,只是吳祿貞被閒置罷了。
這一現象的背後原因,除了地方官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以及朝廷控制力衰退原因之外,也與參加革命的人大多是當地大族、至少也是家境充實。他們的家庭背景,以及其中的關係脈絡無形中為這些熱血青年提供了一層保護。當然,傳統儒家教育使得中國的士大夫官大多對其下屬的寬容傳統,依然被清末的許多官所奉行。
中國自古以來,大多數的官行事,往往以寬大為懷,仁慈為本。他們都不願意給人留下刻薄奸詐的印象。尤其是長者對晚輩,先生對學生,多數時候更是寬厚仁慈,明知曾經是革命黨人,卻採取「睜隻眼閉只眼」的態度。
當然,這也與不少漢族官員在內心深處一樣不滿清廷的種種偏向滿人的政策,一種沉默又隱晦的反抗手段。
不過劉繼業知道鼓吹種族革命畢竟是犯了忌諱,尤其在面對北洋大臣面前,至少不能承認這匿名章是自己所著。
一旁的楊度好奇地看著劉繼業,想看看對方會如何化解。
袁世凱笑看表面上舉措不安的劉繼業,只見劉繼業微微張口,停頓了數秒後才回答道:「……繼業以為,此篇章言辭激進、鼓吹民族主義、受西方種族主義影響甚遠。」
對這一簡短的回答,袁世凱似乎並不怎麼滿意,神色又冷了幾分。
「哦?那鹿你讚賞這種族主義否?」
此刻劉繼業腦海中再次劃過自己結合了手中的全部信息對袁世凱做出的判斷,想到其前一陣子剛剛受滿族親貴排擠,想到其與鐵良的不對付……
在袁世凱的視線裡,劉繼業沉默了片刻之後便露出了一副誠懇的表情,語氣異然的堅定道:「繼業認為……它滿族人便從未正眼看過我漢人一等!!」
說到這裡,語速驟然變快!
「滿族貴胄將其視作江山之主,從入關伊始便一直提防我漢人,一直將權力放在他滿人手中!若不是當初發匪糜爛江南,八旗軍不堪重用,又有曾正公率鄉勇崛起,漢臣又怎會有今日之地位?然而清廷勢必不願大權旁落漢臣之手,自新政以來雖然提倡者主要是宮保大人等漢臣,但最後執掌權威的,全是滿族新貴!此乃明證!!不說別的,且看宮保大人一心為國、大公無私,卻白白遭到鐵良、載灃等人的無端構陷和攻擊,聽說載灃還當場拔出手槍來威脅大人!!還不能證明清廷之敵意嗎!?」
「繼業也是出過洋的人,深知宮保大人在北洋推行的新政對中國有多麼重要!宮保大人力廢科舉、振興實業、編練新軍、革新政治,這是真真正正的救國良方!繼業對大人欽佩的五體投地,宮保大人實在是朝廷裡真正為國為民的大臣!」
奉承袁世凱幾句後,劉繼業話鋒一轉,單刀直入道:「若朝廷能秉公辦事,將漢人與滿人一視同仁,則繼業絕不會有絲毫想法,只能擁護立憲……但是宮保大人您看看,當今這朝廷之中、軍機處之內,究竟有多少漢臣、多少滿臣?」
聽到這裡,袁世凱已無法保持他一開始飄然的態度,心情已不自覺地被劉繼業所影響!腦海中快速回想起這麼長時間來,滿人貴胄的打壓、那一雙雙不信任的眼神、以及鐵良高吼『當世曹操』、載灃手持手槍的猙獰場景,一雙眼睛下意識地刺出銳利的目光,死死盯著劉繼業。
「且容繼業說句犯禁的話,當朝太后雖為婦人卻也算有識之人,尚懂得在滿人與漢臣之間保持平衡、不過於偏向任何一方……但太后年歲已大,又經歷了庚子大亂……萬一有什麼意外……」
劉繼業不需再深入說下去,浸淫清末官場數十年的袁世凱,自然會給出自己的判斷。
若慈禧太后發生意外,光緒帝是必然不可能長命的、那麼在一帝一後西去之後,大清寶座只有可能落入光緒的近親之中……而醇親王載灃可是光緒的同父異母弟!況且他新近生下一個兒子溥儀……
袁世凱此刻無法細想,但是光是載灃繼承大權的可能性,便讓心裡頭一陣不舒服。
後世的記憶告訴他,清朝最後一個皇帝叫溥儀,而溥儀他爹正是袁世凱的死敵載灃!此刻已近1907年,估計慈禧已沒有多少壽命了……
楊度用盡全力也沒能阻止驚訝的表情在臉上浮現;從來都處事不驚、彷彿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眼神都充滿了智慧和經驗的袁世凱,自己一見面便驚為天人,身為佩服的袁世凱,居然也會出現失態的樣子!
長期待在海外,楊度無法如袁世凱那般對劉繼業道明滿漢之別的話語產生共鳴,卻並不妨礙他覺得這話
有些道理。況且當初楊度在東京弘書院與黃興同學時,受其影響也曾思想激進,四處宣傳革命;雖後來隨梁啟超轉而支持立憲,但內心裡也能理解劉繼業所言的顧慮。
窗外老槐樹枝幹上飄落一片枯葉,被風吹起。
屋內良久的沉默,袁世凱下意識地拿起桌上的茶杯,剛抿一口卻發現早已涼透,輕搖腦袋將茶杯放回原處。
「皙子說你能言善辯,思維縝密、每每有驚人之語……今天我算是見識了。」
敢在自己面前如此闡述滿漢之別,這個劉繼業真是膽大!
袁世凱並未對劉繼業的話做出評價和回應,而是避而不談,將話題轉移他處。
劉繼業面帶微笑的聽著袁世凱說話,雖強忍也難免心中的亢奮;那是通過自身努力渡過危機的感覺。
「……不知鹿對立憲的看法?」
「說實話,立憲乃當世中國最佳之路,可避免流血革命造成的破壞與列強干涉……但因清廷種族主義之偏見,繼業實無法相信清廷立憲之誠意……此有待時間之驗證。」已放鬆下來的劉繼業回答地頗為流利,他自覺已經瞭解了情況,明白了袁世凱的目的。
袁世凱頜首。從剛剛的話語中,他已知道劉繼業絕非尋常的熱血無腦青年,而是有著成熟思維的人,也沒有指望劉繼業這麼簡單就給出一個答覆。
原本袁世凱是想通過拋出『憤怒青年』的大逆不道章來嚇唬劉繼業一下,除了立威也順便當面考核對方的應變能力,卻沒想到對方的回答出乎意料的大膽……關鍵是迎合了自己的內心想法和經歷。哪怕現在,袁世凱對其的感覺也是複雜中帶有些許欣賞和苦澀的。
這個時候,再扯一些不搭嘎的話題就莫名其妙了。
於是袁世凱再次正色,開門見山地說道:「鹿,此次考察團乃是本官的想法;一方面是要借助你對沙俄的經驗和瞭解、另一方面,也是希望你能為本官所用……」
說到這裡,袁世凱輕咳一聲,一旁的楊度領悟後站出來繼續補話道:「宮保大人與任公都是堅持立憲主張之人,我知鹿你雖心裡偏向革命,卻絕非如孫那般空有理想之人,也曾從松坡處得知你們二人立約一旦立憲成功則棄革命而擁立憲!既然這樣,與其立憲成功之後再擁護,不如與我等一併一同努力使其成功!」
「有宮保大人在,何愁立憲不成!?」
見劉繼業似乎被楊度說得意動,袁世凱補充道:「朝廷中貴胄勢力確實強大,也確實有所壓制……但我們漢臣也絕非不是無還手之力的!鹿你憂心清廷擾亂立憲之路,本人也有此憂慮,但立憲乃當世潮流、就算頑固如鐵良之輩也不敢明言反對!」
「鹿你放心,有本人在,就決不允許宵小之輩破壞新政立憲!」
話已至此,袁世凱的態度又如此誠懇,劉繼業再不答應就是不識抬舉了。
不說別的,光憑袁世凱北洋大臣、天下第一督撫、漢臣之首的身份能如此禮賢下士的拉攏劉繼業這個不過二十出頭的中級軍官,擺在任何地方都是賢臣遇明君的典型。
對於劉繼業而言,他知道後世袁世凱成了民國大總統、更知道清末政壇上袁世凱有著多麼恐怖的實力、以及其牢牢控制的北洋軍……對他而言,加入袁世凱的行列好處遠遠大於弊端。
既如此,還猶豫什麼?
劉繼業伴著袁世凱的話音一個接近九十度的鞠躬,大聲道:「承蒙宮保大人厚愛不棄,繼業雖位卑不敢忘憂國,願盡些許微薄之力,助宮保大人完成救國之偉大絕倫目的!」
袁世凱臉上出現了一抹燦爛的笑容,那坦誠相見的感覺讓劉繼業霎那間產生了『此人可以信賴』的感覺。
「都是為了救國,鹿請起。」
劉繼業應聲站起,內心中感歎袁世凱手段老練;若不是自己知曉其後世的成績、知道此人可謂當今中國最有手腕的政治家之一……若自己還是一毛頭小子,早已被感動的五體投地,甘願為宮保大人效死了。
袁世凱親自走過來,一米七的身高比劉繼業足足矮了一頭,他卻絲毫不介意地拍著劉繼業的膀子,哈哈笑道:「聽皙子說,你曾對他講『誰人能讓天下漢人折服、誰便可稱得上開明之君;當今中國亂世,惟有曹孟德般梟雄方能一平天下,重振國威。若皙子你麾下將士十萬、佔十省之地、億萬之財、更兼得列強承認,輿論支持,我當即放棄一切權力、甘當你的馬前卒,也不是什麼不可能的事情。』,然否?」
「……宮保大人沒錯,繼業確實曾有此言。」
胸藏巨大的野心的袁世凱並不擔心劉繼業的豪言壯語,很自信地相信其必然會順服於自己。
對別人可能是永遠不可能完成的幻想,但對於袁世凱而言,得將兵十萬、擁佔十省、積累億兩白銀,正是他的野心的忠實寫照!而擁有如此實力的自己,還怕劉繼業不甘願擔當自己的馬前卒嗎?
對自己的實力有著絕對的信心,看向劉繼業這個有才氣又有野心的下屬更多的是賞識。
想當初,段祺瑞、馮國璋等人不就是像劉繼業這般,年紀輕輕便被袁世凱提拔於寒微之中,收受大恩、最終成為其心腹大將嘛!況且對於袁世凱而言,劉繼業除了才氣還有別的讓袁世凱看重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