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五章北上會段
劉繼業並不在江寧,也不在第二十三混成協所駐紮的蘇州。
事實上,就在方振武在軍營中有著那樣的想法時,劉繼業也辭別了送行的幾個軍官,在張小順的跟隨上踏上了大運河上的一艘小船。
夜色漫漫,小船隨著波浪而輕微晃動著。船艙內,劉繼業敞開了大衣,露出一身便裝,一隻手靠在桌子上,望著窗外倒映著月光的江水而沉思著。
他在清江浦待了三天時間,與江北提督段祺瑞連續長談數次,敲定了幾個重要的事項。
所謂江北提督,全稱為提督江北軍務總兵官,是清末統領江北軍務的最高軍事長官,駐清江浦,為從一品官。除了江北的綠營兵之外,還統轄著駐紮江北的一個新軍混成協。
曾幾何時,提督是一省官兵的最高指揮官,一如其名地統轄著全省軍務。但自從清末新政以來,真正主力新建陸軍脫離了提督的掌控自成一軍、加上綠營等舊軍被逐步裁撤後,使得提督權勢大不如前,就算還不是虛職卻在實質上轉變為治安官性質的官員了。
相比實權在握的第六鎮統制官,段祺瑞在2月底被朝廷調任江北提督,明升暗降的目的再明顯不過。
段祺瑞是老北洋人,曾以優異成績考入武備學堂第一期預備生,旋分入炮兵科。段祺瑞「攻業頗勤敏,以力學不倦見稱於當時,治學既專,每屆學校試驗,輒冠其儕輩,與王士珍等齊名於世」,受到時北洋大臣李鴻章的器重,後被保舉出國赴德國深造。
袁世凱小站練兵時段祺瑞被蔭昌推薦,因其性格耿介而得到袁世凱的重用,成為袁世凱手下北洋三傑之一。袁世凱對其大加籠絡,甚至在其原配病逝後娶了袁世凱的義女張佩蘅為繼室。
而段祺瑞亦投桃報李,對袁世凱忠心耿耿,在去年袁世凱被攝政王免職後,京城有謠言稱攝政王欲殺袁世凱時,時任第三鎮統制的段祺瑞毅然聽從了袁世凱的命令,在其所屬部隊發動了小規模『兵變』,使得朝廷投鼠忌器最終不敢對袁某人下手。
做出了這樣事情,真正把『只知宮保不知朝廷』這句話發揮到極致的段祺瑞事後自然逃不過朝廷的報復,先是將其調離第三鎮,旋即便改任為軍事學堂督辦,最後『發配』至江北擔任江北提督。當然,就算他並未發動兵變,單單其袁世凱心腹的身份,就不會得到朝廷攝政王的重用,因此就算不是到江北當提督,被扔到其他地方也是顯而易見的。
不過劉繼業回想起之前與段祺瑞的接觸,並沒有感到此人身上有什麼頹廢之色,其並未因為被閒置而消沉,反而顯得頗為健談,可見此人也能看得清形式,並不為一時的挫敗而消沉。
三天前,劉繼業第一次與段祺瑞見面時,兩人都很客氣,段祺瑞甚至與劉繼業以長輩自居。
「久聞鹿大名,今日一見,果然一表人才!」
段祺瑞大劉繼業二十歲有餘,無論是軍中地位還是資歷都遠比劉繼業深厚,視對方為晚輩不僅不是不客氣,反而是親近。
身為袁世凱的心腹,段祺瑞自然也不可能不知道劉繼業是袁世凱埋在東南角的一顆重要棋子。酷愛圍棋的段祺瑞也不會將其看作一枚閒子,而是或許能影響全局走勢的舉足輕重之人。這些,再加上段祺瑞本人對劉繼業也有一定的好感,使其態度自然非常和善。
一個有心,一個有意,氣氛很快變得很融洽。
在適當的時候,劉繼業便提出了自己的設想,先是徵求段祺瑞的意見,然後再希望其能幫忙轉達給袁世凱。
「宮保大人久遭怙惡不悛的載灃忌諱,此刻被無故放逐河南,載灃雖因芝泉公等干將還在而未敢再動,但是假以時日,待其羽翼豐滿時,必然要處心積慮地清洗軍中忠良之士,換上他滿人的奴婢上來。因此無論是宮保大人還是芝泉公,都必須要做出應對才行!」
這些話雖然非常犯忌,但段祺瑞是連兵變都能策劃出來的人,自然不會在意這些小節,而是專注地看著劉繼業,看看他究竟想出了怎樣的『應對』出來。
「載灃倒行逆施,上台近兩年來大肆重用滿族貴胄,排斥漢人,讓原本就搖搖欲墜的清廷更是危在旦夕!此雖是滿人之危機,卻是宮保大人與芝泉公之良機!」
「此話怎講?」
見成功激起了段祺瑞的興趣,劉繼業朗聲繼續道:「一年前光復會發起的東南大起義雖然最終失敗了,但革命主力同盟會並未受損,而且近幾個月東南方面亦有小股革命黨重新活躍,尤其是上海一帶,由於有租界的掩護,革命者異常活躍,絲毫沒有減損的跡象。」
「只要清廷一天不真正立憲、一天不真正去除滿漢隔絕的民族政策,則誕生革命之根本一天都不會消散。革命者將如雨後春筍,殺之不絕。最近全國各地的士紳皆對朝廷遲遲不願召開國會而深感失望,此次江蘇張謇已發起了第三次國會請願運動……若朝廷還不能使士紳滿意,則在下恐他們失望立憲不成之餘,倒向革命啊……」
劉繼業說到這裡,段祺瑞已有了明悟,一方面佩服對方思維獨到,另一方面也是感歎對方大膽。與當世的野心家不同,劉繼業並沒有用什麼奸臣、忠奸、小人、清君側之類的托辭,而段祺瑞亦不以為然,君權的最後一點神秘面紗都已被摘落,可見經過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世道亦大變。
「鹿是說,借助革命黨之起義而使宮保大人復出?」
「芝泉公果然厲害!沒錯!在下正是如此設想!只有當革命成火燒燎原之勢時,朝廷在萬般無奈下只能重用手中的北洋重軍。此時這些滿人大臣根基不穩,想要平叛就只能依靠
靠芝泉公等真正有威望有才幹之人,這樣,軍權將重新落入芝泉公等宮保大人之心腹手中。」
「一旦軍權在握,則宮保大人復出還會有疑問嗎?」
段祺瑞摸著自己的山羊鬍子,對這種養寇自重……不,是助寇復出的策略並不排斥。只是在下決定之前,還是要好好想想,順便也聽聽眼前的年輕人還有哪些想法。
「鹿說的有些道理……不過這亂……革命黨,若是勢大難控,於國不利是一回事,;於宮保大人不利又是一回事啊!」
「芝泉公安心。」劉繼業笑道:「在下曾留學東瀛,與革命黨中的不少骨幹如黃興、宋教仁等人也有過接觸,算是知道革命黨事務的人……彼輩雖然多是熱血青年,也都發誓要推翻滿族統治恢復漢家河山,但實際上因政見、因派系也分成數派……就比如去年起義的光復會,就與同盟會並不對付。」
「芝泉公當知,目前全國局勢雖表面平靜,但卻暗流湧動!堅持維護滿人利益、不顧漢人利益的朝廷;雖被朝廷排斥但事實上掌握武力的宮保大人;明面上仍忠於朝廷卻對其深感失望,距離另尋他路只有半步之遙的立憲士紳;以及誓死推翻滿清之革命黨……」
「以載灃之低能,是根本無法操控這許多政治派系的!最終的結果必然是大亂!問題只是一年內亂?還是三年內亂而已。」
「而大亂必以革命黨起義為始……以朝廷之腐朽態勢、又因其下離庶民之意、上失士紳之心,若無宮保大人與北洋諸軍的協助,是萬難攻滅前赴後繼各地起義的革命黨的。然而革命黨人雖然勢大,但卻分散!且不說其本身派系眾多,還彼此攻訐,很難完全齊心協力……更何況大亂起後,各地對清廷失望的士紳也必然參與其中,甚至在一省一地謀得主動權。這些士紳與革命黨亦非一路人,彼此也會有牽制。」
「因此在下敢斷言,大亂起後,革命黨雖會勢大,卻如一盤散沙般。再加上南軍無論是武器裝備、兵員訓練還是軍官素養而言都不如北軍,是斷難威脅到宮保大人的。」
段祺瑞聽完,持須沉默不語。
劉繼業等了片刻,然後補充了一點道:「還有一點,便是絕大多數革命黨人主要目的是推翻異族統治,恢復漢家河山……在此基礎上,再進行所謂的民主共和議會立憲。然宮保大人也是漢人、推行新政與立憲又素有威望……若是宮保大人能夠承諾推翻帝制建立共和,則在下所料無論是立憲派還是大部分革命黨都不會反對由宮保大人來擔當第一任大總統……」
『大總統!?』段祺瑞按耐住驚訝之色,心中對如此天方夜譚般的假想並不怎麼相信。
不過段祺瑞也知道眼前這個年輕人確實與革命黨有聯繫,當然也是在袁世凱默許的情況下。因此或許對方確能知道更多東西?
不過……若是袁世凱真能成為大總統,對於他段祺瑞也是極有好處的……
段祺瑞沒有當場表態,而是將劉繼業請入了別院休息,自己找了兩個心腹幕僚商量了很久,最後也沒能拿出個辦法出來,只能聽從了其中一個幕僚的建議,將劉繼業提出的策略直接電報給袁世凱,同時附上自己的顧忌,最終由袁世凱來做決斷。
畢竟段祺瑞並未經歷多少戰事、又長期擔任軍校校長,性格上少了些擔當和決斷。
袁世凱隱居的河南彰德府私宅內安裝有電報,其中一條線路便是鏈接江北段祺瑞,因此溝通自然非常方便。
段祺瑞在下午派了電報過去後,便宴請劉繼業吃晚飯。雖然段祺瑞最後覺得劉繼業的策略風險很大自己無法完全贊同,卻並不妨礙他欣賞劉繼業這個人,因此在酒席中對其多加籠絡。
畢竟段祺瑞作為北洋系中僅次於袁世凱的大佬,與馮國璋與王士珍等人也隱隱有著競爭關係,他對於培養自己的班底也是很看重的。既然劉繼業表現出了一定的才能、性格也不差、作為混成協協統又有身份和實力、而且還頗得袁世凱的看重,段祺瑞自然希望能夠結個善緣。
多個朋友總比多個敵人要好。
而劉繼業亦希望能夠在北洋體系內找到能夠倚靠的人,對於段祺瑞或多或少展露出來拉攏的意思自然不會拒絕。
有一句話劉繼業並沒有跟段祺瑞講,那就是在不久將來出現的大亂中,除了他所提及的那些勢力之外,還有自己的學社。穿越八年以來的經驗和認知,結合後世的知識,劉繼業已知道在未來革命後袁世凱所掌控的北洋將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是中國一股巨大的勢力。
而學社想要發展壯大,在初期就尤其要有針對性地選擇敵人和朋友。所謂柿子挑軟的捏,北洋勢力在其衰弱之前最適合的角色就是盟友而非敵人。
因此想與北洋多搞好關係,劉繼業除了盡量與袁世凱保持一致之外,還需要在北洋的體系內尋找一個暫時的靠山。從這點看,段祺瑞就是個很適合的人選了。
兩方都抱著親近的想法,自然能夠走得很近。待一場酒席吃完,劉繼業已對段祺瑞稱兄道弟了。
段祺瑞甚至熱情地讓劉繼業直接住在自家院裡,以示親近。在待人處事方面,段祺瑞倒是確實得了幾分袁世凱的真傳,幾個手段玩下來、又是推心置腹,讓劉繼業亦覺得非常受用。若非他本人早已有了基業、又有著常人無法想像的野心,說不準就會被段祺瑞的個人魅力所折服了。
劉繼業在段祺瑞家待了兩個晚上,在第三天下午,忠於等來了河南袁世凱的消息。
袁世凱原則上接受劉繼業的想法。等機會恰當的時候,會派楊度來寧商討具體事務。
見袁世凱居然接受了劉繼業的想法,段祺
瑞對其更加看重了幾分,臨別的時候還送了一副瑪瑙做的圍棋黑白棋子,也是一份很珍貴的大禮了。
晚上與段祺瑞在清江浦碼頭上道別,劉繼業所乘坐的船隻當晚出發,兩天後便從抵達了江寧下關碼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