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神田會友
自七月四日從旅順出發,航行了三天時間的輪船緩緩駛進日本橫濱港。過程中風平浪靜,偶有顛簸也無關緊要,因暈船而上吐下瀉的人少了不少。此刻隨著汽笛的轟鳴聲,大量的船員乘客都跑到船頭瞭望,乘客主要以戰爭時因各種原因前往滿洲的日本平民為主。
穿著中尉軍服的劉繼業並未如絕大多數旅客那樣跑到船頭瞭望,而是一個人獨自呆在自己的船艙中,無聊地把玩著手中的左輪手槍。
這把金屬殺人武器,已經奪走了數人的性命。
劉繼業知道在滿洲的幾個月時間裡面對叢林法則盛行的地方,自己無論從哪方面看都已發生極大的改變。
從表面看,自己變得更為殺伐果斷、更為冷酷無情、更為思慮深遠,戰場上的經驗也多出來許多。但是從內在看,自己的本質似乎也經受了戰爭、屠殺、滅絕人性般的考驗。雖然即將抵達日本,劉繼業已經努力告訴自己重新融入姑且算是和平的環境,但是無可置疑的是戰爭的烙印依然深深的印刻在了他的心中。
好的、壞的都會對他的性格,他的未來造成影響。
這就是代價吧。
沒過多久,外面傳來了一陣夾雜著歡呼的汽笛聲,劉繼業知道船隻已經靠岸,不久就可以下船了。
他停止了思考,從床上跳起,將艙內桌上的一堆黃銅子彈放入懷中,打開左輪手槍確認裡面塞滿了子彈後才將它插入大衣內側的口袋中。這種隨時隨地攜帶武器的習慣自從在滿洲養成後,已經成為無法割捨的習慣了。
這個,也是戰爭的後果之一吧。
稍微整理了一番衣物,劉繼業便拿著行李箱離開了船艙。
自從三個月前橫濱被馬卡諾夫所率領的俄國艦隊摧毀後,日本政府花費了大力來進行修整。雖然港口後的商業區已經成了一片廢墟、大量的平民流離失所,不少商行、資本家血本無歸,但是作為日本最重要的港口,橫濱港口本身還是被日本政府搶時間地修理好了。
不過這麼些時間來,原本滿目瘡痍的橫濱已經被一片一片的工地所取代。
從輪船望去,橫濱碼頭已經面目全非,原本不少小洋樓還能看到爆炸遺留的痕跡、不少工人正在粉刷著牆面。碼頭原本一座顯著的鐘樓已經消失,想必是被俄軍炮火所摧毀。更遠處,市區偶爾還能看到殘壓斷壁,但更多的還是一座座工地;有些是在維護損壞的建築、有些則是在搭建新的建築。
不過一種淒涼感是怎麼也抹去不掉;尤其是市區內那些尚未來得及清理的、被大火焚燒後的廢墟,從輪船看著,焦黑的一團團零散分處橫濱四周,中間還有一些無家可歸的貧民在中走動。
這也是日本人為自己的野心所付出的代價之一吧。
隨著戰事的結束,大批被派上滿洲大地的日本人;軍人、民工、記者等等陸續乘船返回日本,因此橫濱港內已停泊了不少船隻。而港口上更是人潮湧動,下船的人與前來迎接的人擠在一起,在新建的簡陋水泥港口上互相推擠,場面頗為混亂。
仗著人高馬大,劉繼業硬是在人群中走出一條路來。在海關檢查過證件、蓋章通過後總算鬆了口氣。此時他軍帽都歪掉了、額頭上全是汗,衣服也被擠得皺皺癟癟,一雙蹭亮的皮靴上面也滿是腳印和髒污。
這種仗勢讓習慣了滿洲的空曠的劉繼業很是不習慣,不過好在行李沒事,隨身攜帶的武器和票子也沒有遺失。
碼頭外面雖然不如裡面那般擁擠,卻也是人滿為患的樣子。劉繼業拎著箱子來到還有著硝煙痕跡的大街上,還沒來得及喘口氣便有兩名東洋車伕上來拉客,被他揮手趕走了。
碼頭對街的原本一棟漂亮洋樓,此刻半個牆壁都已經被燻黑,不過好在是磚瓦結構建築本身沒什麼大礙,一群工人搭了架子在清理著。
劉繼業正站在路口張望,卻看到不遠處一個熟悉的身影。剛準備喊話時,對方卻也恰好回頭看過來,頓時興奮地揮舞著手臂喊道:「鹿!!」
劉繼業並不意外,他露出了一個燦爛的微笑。等對方趕過來後,才錘了錘對方的肩膀笑道:「許久不見,允亮又高了幾分嘛!」
來者名叫王光照,字允亮,比劉繼業小一歲、今年剛滿十八,是日本陸軍士官學校中國留學生中年紀最小的學生。本來性格就是很容易衝動的年華,再加上兩人同樣都是來自江蘇江寧的老鄉,因此慢慢也被拉入青軍會中,受劉繼業影響,對其很是崇拜。
從陸士畢業後王光照與許崇智二人一起留在東京參與學生運動,在留學生界內非常活躍。
這次劉繼業在旅順登船前曾向東京拍出電報,向許崇智告知自己抵達的日期、船名,卻沒想到是王光照一人來接。
王光照挪開身子避過劉繼業伸過來準備摸他頭髮的手,不滿道:「鹿兄好久不見,怎麼還是把我當做孩童啊!?」等到對方停止後,王光照這才笑道:「不過鹿你可成名咯!朝日新聞刊登了你俘虜俄軍大將庫洛帕特金的事跡,現在留學生界哪個不知道有一個中國學生在滿洲生擒俄寇匪首,為我們大家狠狠出了口惡氣,很多前抗俄義勇隊的同學們都稱讚你為國人爭光,大快人心啊!!」
「有時間得好好跟我們說說!」
兩人打趣了一番,劉繼業又問過了青軍會各人的去向,這才問道:「汝為呢?」
「他啊,說是有好幾場會面走不開,正在神田會見宋鈍初,打算讓我把鹿你帶過去後好好賠罪一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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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宋鈍初?」
見劉繼業不解,王光照一拍腦袋笑著回答道:「瞧我,忘了鹿你在滿洲待了大半年!這宋鈍初名叫宋教仁,是湖南華興會的副會長,與黃克強一起被譽為新一代革命青年,在東京留學生界可有威望了!這樣的人也很看重汝為兄。據說他們最近在與孫商討聯合準備成立一個新的革命團體,還力邀汝為與我加入呢!」
劉繼業聽後不置可否,轉移話題道:「也就是說我們馬上去神田咯?」
王光照沒有留意對方的異樣,笑嘻嘻地拎起地上的箱子朝前方兩輛東洋車走去:「呵呵是啊,鹿你一走大半年可不知道,這橫濱可是遭了殃了、尤其是那花酒街,本就多是木頭屋子,大火一燒就怎麼也止不住、現在已經全毀了……俄國艦隊轟擊的時候,我正好從東京看到,一發發炮彈在橫濱炸起,很快大火就一發不可收拾、真是慘得很哩!」
劉繼業停下腳步,好奇地問道:「俄國艦隊是怎麼能夠抵近橫濱的?日本人的岸防炮台是幹什麼吃的?」
「聽說是因為聯合艦隊去了對馬海峽攔截,日本海軍根本沒想到俄國主力艦隊會出現在橫濱、再加上那天霧氣比較大,大意之下讓俄國人開始炮擊了那些炮台才開始還擊……聽說事後橫濱鎮台的好幾個軍官已經切腹自盡了。」說完,王光照拉著劉繼業繼續走,邊走邊道:「東京雖然沒被炮火波及,不過一場戰爭下來,也是面目全非呢!咱們先上車吧!」
各自登上東洋車,由王光照說明了地址後車輪便滾動起來。
很快離開了火車站,劉繼業的視線晃過橫濱的殘破街景,切身感受到戰爭對城市帶來的毀壞、腦海中卻在思考著別的。
宋教仁,這個與黃興、孫並肩被視作辛亥革命主要領導的人物,終於出現了。
在滿洲戰鬥了那麼長時間,是時候回到革命的道路上了。
自從決定革命道路後,劉繼業便努力試圖讓自己後世有限的歷史知識能夠起到一定的幫助。而通過回憶,他知道宋教仁所謂的『新革命團體』必然就是後世聞名的同盟會。
這個以孫為領袖的革命團體,在初期幾乎團結了所有革命的力量。
劉繼業有限的歷史知識讓他並不清楚同盟會具體情況,但是他知道打響辛亥革命第一槍的武昌起義,似乎就是同盟會下屬的小團體所發動的。
這麼一個團體,這個龐然大物,自己應該採取怎樣的對策呢?加入它?抵制他?無視它?
還沒有想好,不過劉繼業並不擔心即將見到的人。
經歷了血雨腥風、又深諳政治之道的劉繼業,又怎會懼怕一個滿腔熱血的書生?
東洋車漸漸駛離殘破的橫濱,進入東京。
路過一條原本熱鬧街區,展現在劉繼業面前的卻是一副破敗的景象。
原本熙熙攘攘的大街此刻冷清的可怕,只有孤零零的幾個人走在其中;這些行人衣服破舊、甚至臉上出現營養不良的跡象。街道兩側的店面大都關著門、有些房屋甚至被荒廢。未被戰火所波及的首都尚且如此,不用說日本的鄉下的情況遠比這樣惡劣。
這哪裡像一個戰勝國的樣子?
當一個國家把所有的資源,包括大米、金錢、物資、壯丁送上戰場、而自家的金融區又被大半摧毀後,後方變成這副蕭條的樣子也就理所當然了。
車子來到神田區,這座中國留學生聚集地相比東京其他地方稍微好一點,更有不少酒樓、妓院照常營業,可能是因為擁有一批日撒千金的中國學生的原因吧。在橫濱花酒區被毀了之後,這裡算是日本少數還在營業的地方。
王光照坐在前面一輛車裡,他向車伕指明了位置,很快兩輛東洋車便停了下來。
「鹿兄,這兒是湧圈居酒屋,在神田區裡算是相當不錯的地方了。汝為給你安排了這裡最好的房間,還有一個下女……咱們放了行李就走吧,汝為和宋鈍初他們就在對面不遠的地方飲酒。」
在店內提前支付了三天的房費,又將行李放入房間內,劉繼業稍微洗漱一番自己狼狽的樣子後,才與王光照走出旅館。
幾步路來到一間日式酒店前,在門口廢了一陣功夫除去鞋子後,蹬蹬蹬上樓問過下女後來到一間貴賓間。站在外面劉繼業都能聽到裡面傳來略帶放肆的熟悉笑聲,他推開門來,笑道:「何事惹得汝為如此忘形啊?」
屋內跪坐著三人,桌上滿是酒瓶。背靠紙門胖墩墩的男子回過頭來,唰的一下跳了起來給了劉繼業一個熊抱,縱情笑道:「鹿啊!!!」
半年不見許崇智,或許是東京生活過於舒適的原因,他的身形愈發肥碩起來了。此刻粘著飯粒的臉上肥肉一抖一抖的,差點讓劉繼業認不出來。兩個朋友擁抱後,劉繼業才有時間與屋內其他人打招呼。
這些人此刻也都站了起來;胖胖的矮個男子便是劉繼業的舊識,曾經的抗俄義勇軍同僚,原名黃軫,如今在革命青年中風雲一時的華興會會長,黃興。
自從他返回湖南成立華興會籌劃革命以來,與劉繼業有一年多沒有見面。只見他微笑著拉住他身旁的瘦弱書生繞過桌子來到劉繼業跟前,大大方方地行禮後兩人互相寒暄一番,這才退後半步手掌指向一身西裝整整齊齊的瘦小男子道:「給鹿介紹一下,這位是我的好友,華興會副會長,革命志士宋教仁,宋鈍初!」
黃興說完看向宋教仁,道:「這位便是我一直與鈍初提及的劉繼業,劉鹿!」
宋教仁上前半步,大方又有禮節地伸
出手來,友善道:「生擒寇首、為國爭光的劉繼業!在下久仰大名了,今日一見果然是英豪!」
「鈍初與克強在湖南聚集義士,與滿清決戰於中國腹地的膽魄,小弟也是佩服的緊吶!」劉繼業握住對方的手,非常自然的客氣了幾句。
雙方一陣笑言,這時許崇智一拍手招呼道:「好了,大家都是熟人了,都坐下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