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
金川門口,一名侍衛冒著傾盆的大雨快馬飛馳而來。頭盔上,馬鬃上,全是雨水。
「周將軍,宮裡急令。」
他翻身下馬,跑入城門的守備屋子。
一刻鐘後,緊閉了整整一日一夜的金川門打開了。「卡嚓」聲裡,旗旛飄飛,一群佩刀裝甲的將士衝了出去,看向不遠處的十來名北狄人,為首將軍高聲道。
「我乃大晏金川門守將周正祥,得聞北狄使臣還在埠外十里,你等到底何許人?膽敢冒充使臣和晉王殿下。來人,給本將拿下,羈押審訊。」
趙樽一動不動,冷冷看他。
阿古則是雙目圓瞪,不可置信的吼道。
「你們要做甚?我等有關防勘合——」
很顯然沒有人願意聽他解釋,或者說不論他怎樣解釋,根本就是惘然。不等他說完,周正祥手一揮,在一句「拿人」的低吼中,一群黑壓壓的兵卒潮水一般湧了過來。
「他娘的!」
阿古強抑住心中的怒火,看向趙樽。
「晉王,情形不妙,我們先撤?」
趙樽沒有回頭,也不回答,只冷冷看著前方那一扇洞開的城門,緩緩撫上腰上佩也,「唰」一聲從刀鞘拔出,黝黑肅殺的眸子在這一幕傾盆的大雨中,帶著一種死亡之光。
「這樣大的雨,正好洗刷鮮血。」
「辟啪」一聲,雷電襲來。
趙樽不退反進,拍馬過去,一聲刀劍的碰撞之後,衝在最前面那個穿著校尉鎧甲的晏軍,便已倒下馬去,身首異處,腦子滾落在雨地裡,那一雙眼,還狠狠瞪著,死不瞑目。
高倨在馬上,趙樽緩緩看著他們,一把扯掉頭上戴的北狄氈帽,丟在地上,一頭長髮披散在雨中,濺出水珠無數,而他提刀平舉。
「趙樽在此,誰敢攔我?」
「殿下?是晉王殿下?」一行外罩蓑衣的士兵看著面前這個橫刀立馬的男人,咕噥一聲,情不自禁往後退了退。
對方僅有十來人,除了趙樽之外,無人出手,他們卻有上百人之眾。尚未出手就死了一個,餘下的,再無一人敢上前。
阿古站在遠處,一顆心突地一沉。
南晏有趙樽,北狄如何稱霸?
暴雨「嘩嘩」作響,趙樽面對著金川門,看著門洞裡手執火把的士兵,眼睛都沒有眨。他身上流著皇室血脈,征戰沙場多年,那一份從容尊貴與雍容氣魄,絕非常人可比。一層冷芒罩於他身,他雖再無一言,可很多人都相信了——他是趙樽,他真的是趙樽。
「還不快給本將拿人,都愣著做甚?」
金川門一眾兵卒的背後,是騎在馬上的周正祥。
這些兵卒們,無一不是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以他們的身份,自然不清楚到底為何要羈押面前這個說是「晉王」的人。在周正祥的大吼之下,一個兵卒大著膽子,低低喊了一聲。
「周將軍,他是晉王殿下……」
周正祥看向趙樽。
隔著一層雨霧,他沉了聲音。
「晉王早已入土為安,事隔數月,哪裡又鑽出來一個晉王。此人不知有何圖謀……先拿下再說。」
趙樽嘴角不屑地揚起,手心握緊鋼刀。
周正祥目光瞇起,看不清趙樽的臉,也不敢再看,只覺他眸底的冷芒嗤人,那是一種令人身不由己想要落荒而逃的殺氣。
「上!」
高聲喊完,他打了個寒噤。
成王敗寇,向來如此。他是一名守城將領,沒有選擇的權利,只能唯命是從。在周正祥的命令之下,一群兵卒終於再次動了起來。他們一步步向前,自發圍成一個弧形,靠近那個騎在戰馬上的男人。
「殺!」
廝殺聲再起,被雨洗過的地面上,很快變成一片鮮紅之色。城門洞口的火把光線極是微弱,忽閃忽閃,如同鬼魅之火,將這一片地方照耀得宛如人間地獄。那個男人,哪怕他如今孤身一人,落魄得像一個末路英雄,卻無一人有本事近他的身。
死!
還是死!
上前一個,死一個。
很多人都曾聽過趙樽的傳說。
坑殺俘虜,掠地攻城,一夜曾殺敵數萬人。
可傳說到底只是傳說,他們從來都不是他的敵人,也無人見過他殺人如麻的時候到底是什麼樣子。今日,在這一場經久不息的暴風雨裡,這些大晏將士,當手裡的鋼刀砍向他們曾信仰為神的晉王時,終於知道了與他為敵到底是怎樣的恐懼。
雨,一直在不停洗刷血跡。
雷,還在狂躁的表達憤怒。
電,瘋狂的叫囂著劈開大地。
風,幽冷冷的從秦淮河岸吹來,吹淡了血腥味兒,也吹出了一場記載亙古的殺戮。
一個又一個倒下了,一片又一片倒下了。阿古他們作為北狄使臣,為了兩國修睦關係,並未擅自加入纏鬥。而大晏的將士,目標本來也不是他們,他們只想快速的殺掉趙樽,
可集他們無數人之力,竟是對付不了他一人。
「周將軍,他真的是晉王啊……」
不知是怕死,還是怎的,有兵卒大聲喊叫起來。
「是啊,周將軍,他真的是晉王啊……」
有一個人喊,就有更多的人喊。
兵卒們不會知道當權者的意圖,他們只是一個兵,他們不願把鋼刀砍向這個人,不僅因為他曾是他們的崇拜,也因為砍他的人都死了,都變成一具屍體。
「他不是晉王,晉王早已故去。跟本將殺上去!違令者,軍法處置。」周正祥大聲喊叫著,可自己卻一直縮於人後,不敢直面趙樽。眼看這樣喊出來,士氣仍是低靡。他一橫心,高聲大叫。
「誰能取他首級,賞黃金百兩。」
黃金百兩?黃金百兩的誘惑力是巨大的。
這些將士,一輩子也未見過那樣多的錢。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總有人是不怕死的,更何況他們人數這樣多?城門口的兵員不停在補充,密密麻麻地越聚越多,他們全數圍攏上去。
趙樽雙眉緊鎖,淡淡的,只一句話。
「擋我者死。」
悶雷轟叫,大雨悲鳴,風聲呼嘯。
那被數百人圍住的男人,一頭濕髮如同冷鷙的黑蛇一般糾纏在身上,每一次的刀起刀落,都是一條人命的終結。再大的雨水,也無法洗盡鋪天蓋地的鮮血。金川門的城門口,那血水流淌著,紅了無數人的眼睛。
「他是晉王殿下啊。」
城洞里外,圍觀的老百姓也跟著吼了起來。
「他不是——」周正祥大聲吶喊。
「他是晉王殿下,兵爺們不要殺了。」
「他是晉王殿下啊,他是的啊!小民見過!他就是晉王殿下啊——」在一陣帶著嗚咽的吶喊裡聲,有老百姓就在雨地跪了下去。
他們都離得較遠,只能看見一群密密麻麻的人圍住了趙樽,並不知道他到底是怎樣的景況。
血腥而悲壯的一幕,他們不願再無視。
一個人跪了下去,在雨裡叩頭。
一群人也跪了下去,齊刷刷在雨裡叩頭。他們在請求守軍,不要殺晉王,他們齊聲吶喊,那個人真的是晉王殿下。百姓的聲音穿過雨霧,穿過蒼穹,穿過黑夜,穿過了厚重的歷史,將這一夜永遠的留在了史書上。
後世的史官將這一次的殺戮,稱為「金川門之戰」,認為是晉王奪位的導火索,也因此為晉王貼上了「好殺戮,喜誅屠」的標籤。
歷史的巨輪在永不停歇的轉動,真相或許會被蒙上塵埃,史官的筆觸也會發生很多人為的改變。後世之人或許再無從知曉晉王趙樽為何會一怒之下斬殺上百人,但不論是誰,心底都認同了一個概念——他是當之無愧的大晏戰神。
驚恐中,「殺」聲四起。
可金川門的人,在震撼之中,卻不知道這同一時刻,乾清宮裡正在高聲呼喊「吾皇萬歲」。他們還不知洪泰帝詔書和趙綿澤的繼位。趙樽在爭取時間入城,周正祥卻在爭取時間殺掉他交差。
就在這鮮血洗地之時,城門口,再一次響起馬蹄聲。
「住手!都給老子住手!」
中氣十足的聲音裡,帶著磅礡的怒意。
「是定安侯?」
「周將軍,是定安侯來了——」
血雨腥風中,一干兵卒在大叫。而從金川門疾馳而至的人,正是接到消息趕來的定安侯陳大牛。
陳大牛一吼,廝殺停止了。
可看到城門口的血腥之景,他卻登時呆住了。
「這……他姥姥的,你們不要命了?」
趙樽目光沉沉,一動不動。
陳大牛跳下馬來,迎上趙樽冷肅的面孔,驚喜地瞪大眼睛,怔立片刻,猛地一抱拳,他屈膝跪下,堂堂一個七尺漢子,聲音竟有哽咽。
「殿下,俺剛剛才曉得您回來了……俺救駕來遲,讓殿下身處險境,萬死也難辭其咎……」
「侯爺!」不待他二人敘舊,周正祥疾步上前去,壓低了聲音,冷冷道:「下官奉旨捉拿假扮晉王招搖撞騙的奸人,麻煩侯爺讓開一步。」
昨日御景亭出事,陳大牛今日得到傳召,原本也是要去宮中的。可人還未到,就接到錦衣衛的消息,曉得了趙樽回京被堵在了金川門外。
他哪裡顧得皇帝?二話不說,拍馬就出城相迎,剛好遇上這檔子事,見到這麼多人圍殺趙樽一個,如今他一肚子的火,正愁找不到人撒氣,聞言,橫劍在前,戒備地看向周正祥。
「奉旨,奉哪個的旨?」
周正祥瞥了趙樽一眼,眉目間全是無奈之色。
「這是軍機,定安侯不要過問才是。」
「放你娘的屁!」
軍中其實確有規定,軍務不許洩露打聽。可陳大牛是一個粗人,加上此刻心情亢奮,看著周正祥的臉,氣不打一處來,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趙樽。
「難道老子連晉王殿下都會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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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侯爺息怒。」周正祥畢恭畢敬的上前,「末將只是奉旨行事而已,屬實無奈……」
「老子管你如何?」
陳大牛怒目而視,眼看就要揍人,趙樽卻面無表情的策馬搶在他面前,像是殺紅了眼,握刀在手,馬蹄翹起,踢向了周正祥。
「啊」的一聲,周正祥嚇得退了一步,正想開口,城門口再次飛奔過來一騎。人還未到,高聲大喊。
「殿下!」
趙樽目光抬起,看向了那人。
「殿下,真的是您?」陳景瘖啞的聲音裡滿是驚喜。喊了一聲,他下得馬來,瞥了陳大牛一眼,越過他疾步走到趙樽的馬下。
他壓低了嗓子,「殿下……」
雨聲太大,淹沒了他的聲音。
除了趙樽之外,無人聽見他說了什麼。
只是,趙樽按著腰刀的手,緊了又緊。
陳景說完退後幾步,跪地高呼。
「晉王殿下千歲……」
陳大牛不知他在搞什麼鬼,也只好跟著大喊。有了陳景與定安侯的認同和帶動,不論是守城兵卒還是百姓都已知曉,此人真的是晉王殿下,是死而復生的晉王殿下。
「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掃著一眼跪地的人,趙樽像是沒了語言功能,一言不發的看了片刻,收刀還鞘,凜然地握緊韁繩,往金川門緩緩而行。
五六丈的距離,兵士們靜靜地分開了一條道路。
高高舉起的火把,耀出他一張冷寂的面孔。陳景走在他身後,看著他挺直的脊背,突地眼睛一瞇。只見他背上被雨水沖刷之後的傷口,還在汩汩流血。
「殿下,您受傷了?」陳景大步走過去,想要先為他止血。趙樽卻瞥了他一眼,只低低一句「不妨事」,再無它言。
趙樽是一個多麼驕傲的人,他們都知。他一生自負高遠,也一生在為了大晏賣命。如今他好不容易生還,千里迢迢的趕回來了,臨近自己的家門了,卻被人堵在了門外砍殺。
可想而知,他是怎樣的心情?
陳大牛眼眶倏地一熱。
他是一個血性漢子,二話不說,自己的馬也不要了,走過去便為他牽馬,就像只是一個普通的馬伕那般,牽住他的馬往金川門走。這樣的場面,說不出是悲壯或是感動,很多人的面頰上都濕了,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皇上駕到——」
正在這時,一道尖細的嗓音傳了過來。
宮裡太監的聲音,都極有特色。何承安的身份最近水漲船高,吆喝聲尤其得勁。這麼一嗓子,直接震撼了眾人,也拉開雨幕裡的又一齣戲。
這一夜的金川門,是個熱鬧場所。
聽到「皇上」二字,眾人紛紛側目,心神俱緊。
只見城門口火光爍爍,侍衛高舉的絳引幡徐徐近前,在無數侍衛的簇擁中,一頂輦轎緩緩行了過來。轎上刺目的明黃色幨帷,那是皇權的尊貴象徵。全天下,只有皇帝一人可用。
幨帷半開,坐在裡面的趙綿澤,一張臉孔在火光下半明半暗,情緒不明。龍輦和隨行的侍衛慢悠悠穿過金川門的門洞,跪地的百姓瞧得瞠目結舌。
一天一夜的風雨,京師城為何戒嚴,宮中到底發生了怎樣的巨變,在這一刻,每個人的心裡都有了底。
何承安尖聲道,「見到陛下,為何不跪?」
風化在雨中的人們,終是再一次跪了下來。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趙綿澤的目光從垂著簾子看了出來。
雨地裡,橫七豎八的屍體,一片狼藉。
風一吹,滿鼻都是血腥之味。
在跪了一片的人群中間,只有一人高高騎在馬上,靜靜的看著他,冷冽的目光裡,沒有半分情緒。
遲疑一瞬,趙綿澤淡淡輕笑。
「十九皇叔,果真是你?」
趙樽的手緩緩按在刀鞘上,卻不說話。
二人的視線,過了兩年之後,在雨霧中無聲無息的交匯著。片刻之後,趙樽仍是未動,他一眨不眨地盯著趙綿澤。趙綿澤也看著他,片刻,他輕輕一笑,顧不得外面的大雨,拂開了何承安遞上來的傘,緩緩地走向了趙樽。
「陛下,不可——」何承安驚聲阻止。
趙綿澤瞪他一眼,回過頭來,像是沒有看見趙樽的手上拿著武器,溫和的聲音裡,滿是叔侄二人意外重逢的驚喜。
「幸虧朕親自來了,不然還不知要鬧出多少誤會。先前守衛來報說,有奸人冒充皇叔坑蒙於朕……」
說罷他緩緩看了一眼雨地裡的屍體,蹙了蹙眉,像是不忍再看,「好在只是虛驚一場,十九皇叔勿要見怪!」
趙樽不言不語地拔出刀來,刀尖指著他。
「誰是你十九叔?」
他平靜無波的聲音,詭譎無比。話音一落,四周的人皆狠狠抽氣,不明所以。趙綿澤也是微微一震,掃了一眼同樣愕然的眾人,眉頭緊鎖。
「十九叔,不
認得朕?」
趙樽黑眸森森,聲音比長風更涼。
「讓開,擋我者死。」
「殿下……」陳景離他最近,眼看一群大內侍衛舉刀靠了過來,他的心臟懸到嗓子眼兒,趕緊上前,低低道,「殿下,他是皇上。是……新皇。」
趙樽眉心緊蹙,看著趙綿澤。
「新皇是誰?」
「是……皇太孫。」
「皇太孫又是誰?」趙樽眉頭皺起。
「嘩」一聲,這突如其來的變化,讓整個金川門的人都驚呆了。趙綿澤輕輕瞇眸,一動不動的在雨中看他。遲疑片刻,他擺了擺手,讓上前護駕的侍衛退了下去,自己迎著趙樽高舉的鋼刀,一步步上前。
「十九皇叔,你是晉王。」
「我自然是晉王,可本王不識得。」
「……」
趙綿澤看著他平靜的臉,目光凝重。
慢慢的,他轉頭看向陳大牛。
「定安侯,怎麼回事?」
他來問自己?陳大牛一臉驚愕,他又去問誰?
正在這僵持之時,遠處一群人撥開人群走了過來。那些人全是北狄人的裝束,前方一人,像是北狄皇儲。兵卒們還劍入鞘,將中間讓開一條甬道。
「北狄太子殿下到!」
金川門真個是熱鬧了。
風雲際會,英雄人物一個個粉墨登場。
這一行人不是旁人,而是被烏仁瀟瀟纏得沒法子趕過來的哈薩爾和一干北狄侍衛。哈薩爾負手而立,看到一地的屍體,愣了愣,目光轉向沒有穿龍袍,面色溫的趙綿澤。
「這位是……」
「當今天子。」何承安趕緊接嘴,很有幾分得意。
哈薩爾一怔,眸子不著痕跡的淺淺一瞇。
他是何等樣兒的睿智之人?前因後果不必要旁人再多說,便已然知曉了幾分。微微一笑,他禮節性地一揖之後,朗聲道:「北狄哈薩爾,見過南晏皇帝陛下。」
趙綿澤溫和的臉上,是淺淺的笑意。
「太子殿下有禮。」
客套的說守我,趙綿澤遲疑一下,再一次看向馬上不動聲色的趙樽,問道:「哈薩爾殿下,貴國的國書已收悉。找到朕的皇十九叔本是好事,可今日一見,為何十九叔似是不太認得朕了?」
哈薩爾心裡一震。
他看向趙樽冷冷的側臉,趙樽卻沒有看他,一雙冷冷的面孔上肅殺之氣未退,凜冽而迫人。
微微一笑,哈薩爾輕聲解釋道,「此事說來話長,小王在扎木合村找到晉王殿下時,他便已是如此,誰也不識得,連他自己都不識得,小王還詫異呢。虧得小王曾與他有過一面之緣,若不然,還真認不出他來。這些日子一路南來,小王與他說了好些話,他這才知曉了自己的身份。」
趙綿澤微微抿唇。
世上玄妙的事,他聽過不少。若換了旁人這般,他或許還能信上幾分。可趙樽此人的城府多深?他怎麼能輕信?
他笑了,看向哈薩爾,「當真?」
哈薩爾緩緩道,「若非如此,他尚在人世,為何數月未歸?毫無音訊?」
這個解釋相當合理。
趙綿澤目光深了深,看著趙樽。
他的臉上氣勢未變,還是一如既往的冷漠肅殺,疏離高冷,雍容貴氣。可他看著他時,他的眼睛裡分明沒有仇恨,也沒有他半點怨氣。就像真的在看一個不太熟悉的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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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更天,雞未鳴。
京師仍在宵禁,城門開始換崗。
士兵們吆喝著,小聲議論昨夜的變故。
一夜之間發生多少事,大多數的人都不知情,只每一道城門都再一次加強了守衛。
一場風雨過去,時勢俱變。
坊間的傳聞,花樣每日都在翻新。
京師城裡,一件件大事也都堆到了一處。
洪泰帝重疾不醒,新皇御極的消息,已然傳開。禮部的大堂裡,徹夜燈火未滅,一直亮到天明。禮部官吏們正在加緊擬定新皇登極的各項禮儀、程序,以及登基大禮的方方面面。
晉王趙樽「死而復活」,住回了晉王府,又是一件令人津津樂道的大事。據說,晉王在陰山受了傷,身體出現「異常」,情智不清,昨日在金川門大開殺戒,殺了一百多人,場面慘不忍睹。
而北狄的使臣也已到達南晏,但因大晏宮中的事務繁雜,使臣們被禮部和太常寺的官員暫時安置在宮外的重譯樓。和談之事,大晏方面歉稱,得等新皇登基大典之後。
負責安顧北狄使臣的人,是禮部右侍郎蘭子安。在重譯樓裡,好酒好肉的款待著,還有侑酒歌女作陪,數不盡的秦淮風月。
傳言說,北狄使臣已樂不思蜀。
次日清晨,寧王趙析得益於洪泰帝的一道聖旨,在幽禁了整整三年之後,終於走出了宗人府的大門。
前來
來迎接他的不是別人,是肅王趙楷。
三年前的一次宮變,把原本奪儲有望的寧王趙析,逼上了絕路,也讓他十年的籌備付之東流。而那一晚上,趙楷的當場背信棄義,是趙析這三年來,一直想不通的疼痛。
仇人見面,分外眼紅。
趙析默默無聞,趙楷遲疑著,走到他的面前。
「三哥,又見面。」
三年的幽禁,趙析的精神明顯頹廢了不少,鬍子拉碴,面容憔悴,輕輕看了一眼趙楷身上禁衛軍衣飾,他冷冷一笑,痛恨之餘,不免訝異。
「父皇不是派你去守陵了嗎?」
趙楷面色帶笑,頷首恭順地道:「我是帶著孝陵衛回來策應皇上的。」
趙析不解,「皇上?哪個皇上?」
趙楷道:「大晏只有一個皇上。」
趙析目光一沉,笑了,「原來如此。」
趙楷歎息,「三哥,你不要怪我。」
趙析拖著腳步走過去,拍拍他的肩膀,嘲弄道:「老六,恭喜你魚躍龍門,今時不同往日,出息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位極人臣,指日可待。往後,可得多多提攜你三哥?」
「三哥說笑了。你我本是兄弟。」
「兄弟?……哈哈!」
瞄趙楷一眼,趙析大笑著,錯過他的肩膀,揚長而去。
沒有想到,真相來得這樣晚。
孝陵衛是為了守衛大晏皇陵而建的一隻軍隊,當年的逼宮一事之後,趙楷便被洪泰帝罰往孝陵,順理成章的執掌了孝陵衛,做了一名都指揮使。
一去便是三年。
人人都道趙楷完了。
可除了洪泰帝與皇太孫趙綿澤,整個大晏無人知曉,孝陵衛其實是一支實力極強的勁旅。
這一回的京師俱變,肅王趙楷是持了皇太孫的密函從太平門入城的。他原本就是禁軍統領,入城之後,便在趙綿澤的授意之下,以極快的速度接管了皇城禁衛軍,架空了陳景手上的兵權。
時隔三年,趙析再次得見天日,這一天才發現,原來當年他逼宮奪位一事,除了有趙樽的設計之外,竟然還有趙綿澤的功勞。
那時候,攛掇他的人,正是趙楷。
而趙楷此人,庶子出身,不顯山不露水,原本竟是一直被皇帝委以重任,原來他一直就是趙綿澤的人。趙析覺得自己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大傻瓜。更傻的是,知道真相,竟是三年之後。
皇家親情,淡泊如水。
這宮中,這皇子們,誰又不是在算計?
在北伐軍還朝之時,趙綿澤明面上為趙樽的舊部升職授爵,做足了仁厚友愛之態。可事際上,他豈是那般癡傻之人?即便他癡傻,洪泰帝又豈會讓他選定的儲君輕易受制於人?
定安侯陳大牛那時候只帶了二千兵馬入京,他的大部隊全部駐守在遼東,如今在京中,一個空有頭銜的光桿子將軍而已。
元祐手底下的軍隊,亦是在陰山以北,與北狄遙遙相持,戍守邊防。至於李青等趙樽原醚的舊部,皆被趙綿澤陞遷外派,離京去了各地邊塞,早已不復舊日的模樣。
一個人死去三個月,世間也換了天。
而且,夏廷德出事之後,當初的兵馬,也一直在山海關,如今都落在鄔成坤的手裡。鄔成坤是趙綿澤的另一個心腹。
至於最為緊要的京畿之地的二十萬大軍,亦是一直由趙綿澤的挾制。這些事情,洪泰帝早就已經為他安排好。
惟有趙樽能夠順利回京,是他未有想到的意外。
可他如今已登極,天下大勢盡在掌握,朝中眾臣皆已歸心。趙樽不過孤身一人而已,即便有天大的本事,又能掀起多大的風浪?若是讓旁人來選擇,在這樣的時候,一定不會選擇回京送死。依如今京師的局面,趙綿澤要讓他有來無還,永遠出不得京師,並不是一件難事。
但他還是回來了,回來得這麼光明正大。
~
一夜未眠的人很多。
五更過後,焦玉大步入得趙綿澤的書房。
「陛下,您交代的事,都已安排妥當。」
「情況怎樣?」趙綿澤懶洋洋地問。
焦玉回答:「晉王入了晉王府,暫時未與任何人聯絡,也不曾有人前去看望。只有定安侯與元小公爺,還有陳景去過一趟晉王府,但不到半個時辰,就都出來了。」
「可有異樣?」
「沒有。」
「錦衣衛那邊呢?」趙綿澤瞇了瞇眼,「東方青玄這幾日在做什麼?」
「錦衣衛組織嚴密,只受命於太上皇,屬下並未查到有什麼動向,只是聽聞東方大都督這兩日身體欠佳,手疾犯了,未曾出府。」
趙綿澤點點頭,深深凝視他片刻,手裡把玩著一隻玉質的貔貅,考慮了良久,才低低道:「焦玉,你說趙樽真的忘了前塵舊事?連朕都想不起來了?」
焦玉垂首,「屬下不知。」
輕輕一笑,趙綿澤俊朗的臉上,帶出了一絲嘲弄,「朕這個十九皇叔,不簡單
啦,這個藩王,只怕不能讓他做了。」
深深垂目,焦玉默然。
雖說洪泰皇帝的聖旨明言讓晉王前往北平就藩,可北方一直就是大晏的軍事重鎮,趙樽舊部和金衛軍的主力大多在北邊一線。若是讓他離開京師,前往北平就藩,無異於放虎歸山,後果不堪設想。
趙綿澤又怎會不知這一點?
如今的晉王府,已經布下了天羅地網。而貢妃還在乾清宮,名義是為太上皇侍疾,實則是軟禁而已。為了洪泰皇帝的安全,乾清宮的守衛,裡三層,外三層,密密麻麻比螞蟻還多,與楚茨殿一樣,連一隻蒼蠅都飛不進去。可以說,就算晉王沒有忘記前塵舊事,也處處受到掣肘,無能為力。
「焦玉。」趙綿澤突然喚了一聲。
「屬下在。」
盯著他的臉,趙綿澤忽地把貔貅重重一放,驚得茶水濺起,而他的聲音卻是溫和如同春風,「朕到要試一試,他到底是忘,還是沒忘。」
~
這兩天,連日大雨。
夏初七是在「半幽禁」的狀態中度過的。
楚茨殿外面的消息,她能知道的,全是趙綿澤有心要讓她知道的。不能讓她知道的,她一件事也不知道。
傻子兩天沒有來了。
以他死纏爛打的性子,他不來,只有一種解釋——他來不了,無能為力,或許與她一樣,也被人軟禁了。
趙綿澤有事不想讓她知道。
她猜出來了,可趙綿澤自己也沒有來,聽說是日以繼夜的在籌備他的登基大典,忙得脫不開身,每日裡,都是何承安帶了一些消息來,順便問問她的情況。
這樣的結果,她想找人幹架都找不到。
她不知趙綿澤到底在搞什麼鬼,可如今這世上,於她而言,不會有比先前趙樽之死更壞的大事了。所以,不管發生什麼,她都不太著急,只是靜靜的等待著。山雨要來,就來,她不怕。
隨著月份的增加,她的身子,一日比一日沉重。這兩日,孕吐似乎加重了不少。小十九這個傢伙,很不安分,熊孩子還在肚子裡,就使勁兒地霍霍他娘,她又是無奈,又是甜蜜,每日裡有了小十九這個念想,過得到也平靜。
再大的硝煙,太陽照常升起。
再大的風雨,也終歸會停歇。
又是新的一天,雨過了,天晴了。
天兒剛見亮,宮裡的禮樂之聲就震破了皇城這一片蒼穹。即便是在楚茨殿裡,夏初七也能聽見那一陣又一陣莊重肅穆的禮樂。
今日是趙綿澤的登基大殿。
她聽著,心情無絲毫波動。
好些日子沒有出去過,懷著孩子,她有些犯懶。
起得床來,在園子裡走了一刻鐘,她才回屋梳洗,吃過午膳,正一個人坐在窗前看陽光照在積水上的光暈發神,便見一水兒的宮女托著一應衣飾禮品入了殿門。
「這是做甚?」
她翹起唇角,只當懵懂不知。
宮女們低頭不答。緊跟著,趙綿澤就進來了。
「怎的又坐在風口上?」
見她坐在窗前懶洋洋倚著軟墊,晶亮的眸子靜靜看來,趙綿澤心裡一緊,別開了視線,沒有與她正視。轉而為她拿了一件披風,輕輕搭在肩膀上。
「在想什麼?」
夏初七寒著臉,一臉嘲弄之氣。
「你總算出現了,準備關我多久?」
「此話怎講?」趙綿澤笑,「我怎捨得關你?」
夏初七冷冷一哼,眉梢揚了起來,「少裝出一副深情款款的樣子來,這一套,在我跟前不好使。你直接說吧,到底有什麼企圖?以前我還尋思是為了護我的安全,如何整個京師,除了你自己,還有誰能讓我不安全?」
大概真是憋壞了,她語氣很沖,趙綿澤卻聽得微微一笑,輕輕道:「若不是你時時想要離我而去,我又何苦束著你?」
「趙綿澤!」夏初七咬了咬牙,直呼其名,眉頭皺成了一團,「你可不要忘記了,是你親口答應我可以回魏國公府的。什麼叫著君無戲言?用我教你麼?」
她牙尖嘴利的樣子,趙綿澤不是第一日見到。
習以為常,他倒也不在意,反而有幾分親近之態,沒有回答,含笑看她片刻,見她再一次皺了眉,他才悠悠道:「小七,你早晚要住在宮中的,何必執意回去?」
夏初七定定看他,一字一頓。
「不要轉移話題,婚期不可更改。」
趙綿澤目光微微一變,很快恢復了淡然之色,斂去了銳芒,「我沒說要變,你看你這般凶,除了我,誰敢要你?」在她的面前,他仍然自稱是『我』,並無半分帝王的威嚴,似是怡然自得。
夏初七瞥他一眼,勾了勾唇。
只要他不逼她這件事,其他都好說。
「那我大哥何時來接我?」
趙綿澤還未回答,外面就傳來何承安的催促之聲。趙綿澤應了一句,輕輕一歎道:「小七,今日宮中大典,我還有些事要忙。不過,大典結束後,今夜宮中宴請百官和北
北狄使臣,你大哥也會在。屆時何承安會來接你,你親自詢問他,魏國公府中可有佈置好,怎麼樣?免得你記恨我,以為是我阻了你回去。」
夏初七沉吟一聲,「好。」
不管發生了什麼事,親眼看看總是好的。
~
趙綿澤說的大典,正是他的登極大典。
從卯時起,一應的禮儀便開始了。郊祀祭天,焚香祭祖,司禮監太監於奉天門外宣旨,曉諭臣民,佈告天下,皇太孫綿澤繼皇帝位,改元建章。魏國公府七小姐夏氏品貌出眾,毓秀名門,溫良秉心,六行皆備,可承宗廟,母儀天下,正為中宮,冊封為大晏皇后。
一朝天子一朝臣。
除了對臣工的封賞之外,新皇登基,為了以示恩寵,東宮的幾位側夫人也都有賜封。其中家勢龐大的呂繡、謝靜恬、丁琬柔,李琴月分別封為賢、淑、莊、敬四妃。其餘的一些侍妾,則是為嬪,為貴人不等。
爾後,趙綿澤升奉天殿,受諸王及眾臣的三跪九叩大禮,接御印金寶,受群臣表賀,同時頒詔大赦於天下。
一整天的忙碌後,夜幕降臨。
夏初七在一群宮女的侍候下,換上了一襲繁華精美的宮裝,一條逶迤的裙裾長長的拖在身後,髮髻上的雙鳳奪珠金步搖高貴華麗,懷孕三個多月的身形,正是一個女人最美麗綻放的時候,纖手香凝,身姿曼妙,嬌塵軟霧一般,冉冉走過重重的宮門,通往光祿寺為宴請準備的麟德殿。
一層層的守衛,重兵把守。
宮粉雕痕的宮門,莊重肅穆。
她速度不快,卻如一抹致輕幽的沉香,不必刻意綻放,已艷絕宮城。
玉階一級一級。
階前的禁軍只聞香風陣陣,不敢抬頭觀望。
人還未入殿,何承安便尖聲通傳。
「皇后娘娘駕到——」
何承安的聲音,夏初七非常不喜歡。每次聽見這聲音,她汗毛都會倒豎。尤其是這一聲,說不出來的膈應她。她喜歡人家叫她七小姐,不喜歡太孫妃和皇后這樣的稱呼。可是在這長長的玉階盡頭,在這有著武百官和北狄使臣的地方,她不好反駁。
一道道聲音傳進去,格外悠長。
站到了權力的高點,她心裡卻突地一沉。
趙綿澤真的是一國之君了。
往後的他,會更難對付吧?
她高昂著頭,一步一步往殿門而去,一眼也沒有看兩側的人,卻能夠感覺得到他們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她想:或許這些人都在嘲弄,這個女子,怎麼還沒有死?怎麼還能站到這個地方來?
武百官,齊刷刷的行著注目禮。
他們分坐筵席兩側,夏初七是從中間走過去的。
她不知道裡面坐了多少熟人,也不知道他們會用什麼樣的眼光來看她,她不在意別人的目光,只是嘴上噙著笑意,走上前去,看向那主位上身著龍袍的男人,輕輕一拜。
「參見皇上。」
「來了?賜坐。」趙綿澤低低的聲音,極是溫和。
何承安走了過來,想要扶她。可趙綿澤皺了下眉頭,像是害怕何承安侍候不好,親自走下座來,扶住她的手臂。
「仔細些。」
夏初七抿緊唇角,有些不悅,可走到這一步,她不得不虛與委蛇的應合。唇角一翹,噙著一抹笑,由他扶著手,走入殿中主位。
她的裙裾太長,走過去時,被絆了一下,趙綿澤體貼的替她提了提。這一個簡單的動作,令殿中的其餘妃嬪,目露妒色,朝臣們卻有些尷尬。
當著北狄來使的面,新君如此,寵愛過分了。
興許為了緩解尷尬,蘭子安一笑,帶頭跪下。
「帝后恩愛,乃大晏社稷之福。」
「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皇后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滿朝武隨聲附合,山呼敬賀。
夏初七沒有說話,目光隨意一掃。
幾乎霎時,撞上了一雙深邃如井的黑眸。
這一雙眼不同旁人,他曾伴著她從清崗到京師,從京師到永平,從永平到建寧,從建寧到漠北,從漠北到陰山。他曾經在無數個深夜裡,深深的凝望過他,他曾在與她親吻時,深情地注視過她,他曾經在迴光返照樓,目光她坐上天梯——
是錯覺了嗎?
她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再次看向他。
他與眾多的皇叔坐在一起,一襲黑色鑲金邊的袍子,腰上繫著大晏親王的鸞帶,丰神俊秀,卓爾不凡,處於一干貴氣逼人的男子中間,魅力也無人可及。
夏初七眼前登時模糊,霎時忘了呼吸。
「趙十九。」她脫口而出。
------題外話------
這些天,醫妃誕生了很多狀元榜眼探花。二錦感動著,但一直未在題外話感謝。究其原因,我是悔悟了,感謝也許會成一種變相的鼓勵,讓很多妹子覺得:二錦這麼好的人(咳!王婆家出品的),如果不砸鑽,會不會不好意思?所以我默默把她們低調了…可土豪的世
界,還是任性,擋不住的風情……故而,在十九和初七重逢這一日,二錦還是得深深拜謝你們。以後,正版訂閱就是對我的支持。壕,不要任性!
愛你們,不悔。願你們亦不悔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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鳴謝:
新增狀元郎(問題來了,這些名字裡,你們想打誰?)
新增榜眼君(這……)
(題外話字數有限,寫不了啦,明日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