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個特殊的夜晚,後來被載入了大晏的歷史。
當然,更多的是民間野史。
宮裡頭那些貴人們的事情,從來都是老百姓好奇和談論的焦點。在人騷客們風流筆墨的渲染下,自是添上了一些更為百姓喜愛的,例如王孫公子與國公小姐月下私會一不小心弄掉了孩子攤上了大事兒的香艷版本。
但事實上,這晚的事,從頭到尾都無香艷無關。
甚至於,這晚根本就看不見月亮。
太孫妃懷胎四月的胎兒死於腹中,趙綿澤盛怒之下的命令一出,整個東宮都像被吞入了一池滾水,人人心底都沸騰起來,有暗自高興的,例如那些側妃們;也有扼腕歎息的,比如澤秋院的奴才們;也有純粹看好戲的心態,期待事件發展的,比如大多數的人。
半盞茶的功夫之後,凡是涉及太孫妃保胎藥一事的人,很快就被帶入了東宮裡平常議事用的源林堂。謀殺皇嗣是大罪,牽連起來就會是一場腥風血雨。這一些莫名其妙被捲入其間的人,嚇得臉都白了,一聲聲地求饒著,每一個人都賭咒發誓說沒有動過太孫妃的藥材。
一時間,場面失控,哭喊聲沖滅了東宮的黑夜。
可很快,有心人就發現了,典藥局帶來的人裡,獨獨缺少了一個叫王小順的內使。而經眾人指認,他剛好就是這幾日負責為太孫妃揀安胎藥的人。
如此一來,事情似乎明朗了。
把山藥換成了天花粉的人,自然而然鎖定了王小順。
有了一個目標,涉案的眾人都鬆了一口氣。
可一個普通的典藥內使,又怎麼敢謀殺皇太孫的孩兒?
不用說,定是有人指使。
為免受到此事的牽連,一個與王小順同屋的典藥內使出來指證。他說這幾日,王小順與往常就是不大一樣,做事鬼鬼祟祟,還常常大半夜跑出去。問起他來,只說是撒尿。當時他未有察覺,如今想來,大抵是與謀殺皇嗣一事有關。
「搜!一定給本宮找出來。」
趙綿澤心裡是恨的。
算上這一回落胎的孩兒,他統共沒了四個孩子。以前一直以為是夏問秋身子不好,既是天意,那是沒有法子。如今竟然發現是人為,積累了多年的惱意,一股腦湧上來,他恨不得撕了那人。一個貴為儲君的人,連自家孩兒都保不住,任由賊人在眼皮子底下動了手腳,若是不找出幕後主使來,怎能嚥得下那口氣?
於是,搜人的行動開始了。
這一個晚上,宮中各處都不得安寧。從東宮開始查起,禁衛軍們幾遍翻遍了整個皇宮的角落,卻一直沒有找到王小順的人影。一個典藥內使說,這廝晚膳的時候還在,算算時辰,恐也是跑不遠的。
既然宮裡沒有,搜查的範圍很快就遍及了整個京師。
火光爍爍,甲冑錚錚。
京師城的大街小巷,熟睡的人們被吵醒了。
狗吠聲、雞叫聲、敲門聲、小孩兒的哭啼聲,嘈雜成了一片,城中的東南西北各處,甚至包括王公大臣的府邸宅院都沒有逃過禁衛軍的搜查。那些禁衛軍就像吃了火藥,虎狼一般,入室就氣勢洶洶的翻箱倒櫃,態度極是凶悍刁橫。而這一件事,後來也成為了言官們詬病趙綿澤「為了一個婦人,擾得全城百姓不寧」的政務弊端。
京師的城門早已緊閉,王小順縱有天大的本事也逃不出去。
也不知是他太過倒霉,還是禁衛軍的搜查本事太強,兩個時辰不到,就在雞鵝街找到了畏罪潛逃的王小順。
好巧不巧,他竟是藏在雞鵝街有名的濟世堂後院的一間窄舊耳房裡。
一場鬧得雞犬不寧的風波,終於平息了。京師城進入了安靜的夜色。
可是在火光通明的東宮,卻很快掀起了另一場更大的風浪。
那王小順今年不過十六七歲,被人押到了源林堂一審,還未動刑,只兩個耳光下去,他便招了一個底朝天。
據他交代,他並無謀害小世子的念頭,之所以把太孫妃補藥裡的山藥換成天花粉,是受了典藥局局丞孫正業的指使。
他說,自打孫正業入東宮開始,他為了討教學習,就一直師傅長師傅短的叫著,大抵是他的嘴乖,孫局丞很快就拿他當自己人了。有一次,孫局丞告訴他說,他是東宮新來那個備受皇太孫寵愛的「夏七小姐」的故人,來東宮是為了替她辦一件事。
典藥局人人都知,孫正業打一來就被皇太孫派去單為「夏七小姐」一個人診治,二人的交情自然不淺。皇太孫寵愛夏七小姐的傳言,也早就落入了他的耳朵裡,所以,孫局丞的話,他是相信的。
前幾日,孫局丞突然唉聲歎氣,說如今太孫妃在正妻的位置上坐著,若再產下一個小世子,七小姐要上位可就不容易了。只有太孫妃落了胎,七小姐才有機會被扶正。聽說了孫局丞的謀劃,他當時也是怕到了極點,可孫局丞說,皇太孫寵愛七小姐,即便事發,也不會追究。如若事成,等皇太位一繼位,七小姐就是皇后娘娘,斷斷少不了他王小順的好。以後不要說東宮典藥局,便是太醫院,也由他橫著走。
一時鬼迷心竅,他就幹了這喪盡天良的事。
王小順痛哭流涕著,一句句頭頭是道。
就連他為什麼會逃去濟世堂,也交代得明白。
他說,晚膳的時候,一得到太孫妃
胎兒不保的消息,孫局丞就安排了他連夜出宮,前往濟世堂暫避風頭。說那濟世堂薛掌櫃的內侄女顧阿嬌,與七小姐是舊交,可保他的安全。臨行之前,孫局丞還給了他一封「夏七小姐」的親筆信。
他先時還有些惴惴,可敲開了濟世堂薛家的門,找到寄住在此的顧小姐,一報上七小姐的名號,拿出那封信之後,顧小姐二話不說,就安排他住了下來,直到禁衛軍找到他。
事無鉅細,他的話沒有一絲紕漏。
至此,太孫妃胎死腹中一事,到底是誰謀劃,一目瞭然。
得到這樣的結果,趙綿澤震驚之餘,以「家醜不可外揚,不想把動靜鬧得太大」為由,只派了何承安前去楚茨殿,請夏七小姐過來問話。
可是,先前搜查人的時候,事情已然傳開了,現在又如何能捂得住?
也不知誰傳揚出去的,東宮抓到了換藥的王小順,以及王小順已經招認了夏七小姐的消息,在短短的盞茶功夫裡,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傳揚了出去。
……
何承安領了人趕到楚茨殿的時候,已是四更時分了。
夏初七並未入睡。從澤秋院回來之後,她就一直待在馬廄裡。靜靜的黑暗中,厚厚的乾草散發著一種穀物的清香味兒,久不運動長了一層肉膘的大鳥乖順地臥在她的身邊,偌大的個頭,卻像一隻小寵物,一直拿粗糙的舌頭來回地舔她的手心。舔得癢癢的,就像是安慰,極是舒服。
「大鳥,你是馬兒,還是狗兒啊?真是!」
她低低的笑著,親暱的敲大鳥的腦袋。
不遠處,甲一靜靜站立,臉上看不出情緒。
晴嵐也垂手立在馬廄的木柵欄外頭,一動不動。
她是來告訴夏初七消息的,見她不動身,又催促了一句。
「七小姐,何公公在等您。」
「知道了。」抬了抬眼皮,夏初七衝她點了點頭,臉色隱在了馬廄昏暗的光線下。
說罷,她憐愛地摸了摸大鳥的馬臉,大鳥就像感覺到什麼似的,溫柔地拿臉蹭她,似是在回應。
她笑了,「呵,你真是……什麼都懂,讓人不愛你都不成。」
有時候,她其實很難想像,像大鳥這種上過無數的戰場,見慣了腥風血雨和生離死別的馬,征戰時可以那樣的彪悍勇猛,可安靜的時候,它卻能這樣溫馴,比寵物還要寵物。
她很喜歡和大鳥說話,就像和趙十九說話那般,感覺很不一樣。
「大鳥,我去了,明兒再來陪你。」
抱了抱大鳥的脖子,她慢騰騰站了起來,神色淡然地走出了馬廄,邁著輕鬆的步子,進入了楚茨殿的正殿。
繞過一個描了花鳥魚的福貴屏風,只見一雙雙的眼睛,烙鐵一般盯在她身上。
楚茨殿的上上下下都曉得太孫妃的孩兒胎死腹中,皇太孫震怒不已,這才讓何公公過來傳七小姐問話。
人人都猜,謀害太孫妃,這一回七小姐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一些平素巴巴討好她的宮女嬤嬤們都垂著頭,目光晦澀,再也不復往日的熱絡,在她昂首闊步走來時,飛快地散開在了兩邊,沒有人多問一句。只有梅子癟著嘴過來,目光通紅,擔心的看著她。
「七小姐,沒事的,不關你事,一定是沒事的啊……」
夏初七挽了挽唇,看向殿裡的一眾人,覺得好笑之極。
「何公公,稍等片刻,容我換一身衣裳。」
何承安是一個懂事的人,能混到東宮大太監的位置,尋常的人情世故,比殿中那些榆木腦袋強多了。加之他是趙綿澤的近侍,瞭解趙綿澤的為人,今夜這一番動靜下來,他怎會不知,哪怕證據確鑿,皇太孫骨子裡不還是向著這位七小姐的?
把拂塵挽在臂彎裡,他微微躬身,笑得嘴都咧到了耳朵。
「七小姐請便,奴才等著便是。」
沒有再多說一句話,夏初七點點頭,逕直入了內室。
斜斜地看了一眼梳妝台那一面銅鏡裡的女子,她微微一笑。
「晴嵐,為我收拾一下,免得一身的馬檀味兒,那就不妙了。」
晴嵐與梅子的性子恰好相反,梅子乍乍呼呼,嘴巴太大,她卻凡事鎮定,守口如瓶,所以夏初七什麼事都不太避諱她。
內室裡只點了一盞燭火,光線昏暗寂寥,兩個人一直安靜著,許久都沒有人說話,面色也不大看得清楚。
晴嵐做事很麻利,很快為她換上了一身新做的衣裳,還描了眉,畫了唇,一個淡淡的妝容,不濃艷,不艷俗,恰到好處的襯出了她若玉的肌膚,精美的容顏。
眸子驚艷的一亮,晴嵐忍不住讚美自己的傑作。
「七小姐,你真是一日比一日好看了。」
夏初七微微瞇著眼,一眨不眨地看著銅鏡,想到自己曾經熱切地盼望著能這樣美的出現在趙樽的面前,可他卻沒有辦法看見,偏生她卻要打扮給別人看,不由心潮翻滾,一個忍不住,就趴在妝台上嘔吐起來。
「七小姐,你怎的了?」晴嵐拍著她的後背。
「嘔……嘔……」
夏初七胃裡酸水直冒,
嘔吐難受了片刻,大抵知道是犯了孕吐,不以為意地沖晴嵐擺擺手,接過她手上的溫水漱了漱口,等那一陣暈眩般的嘔吐感平息下來,才慢悠悠的把頭上飾品一個個扯下來,放在了妝台上。
見她如此,晴嵐迷惑了。
「七小姐,可是不喜歡?我再換旁的。」
「不必了。」略略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裳,夏初七輕輕一笑,一字字說得極為輕緩,卻又森寒無比,「女為悅己者容,悅己者都沒了,打扮得再美又有何意義?再說,我去源林堂不是去比美的,而是去受審的。」
晴嵐看著她陰鬱的側面,撫了撫妝台上的漂亮珠花,小聲地道:「奴婢以為,正是因為如此,七小姐更得打扮得好看一些。人美,氣更壯。」
人美,氣更壯?
夏初七微微一怔,側眸看著她。
晴嵐是一個溫柔知禮的舊式女子,平素她說什麼就是什麼,很少像今日這樣反駁和堅持一件事情。而她這一句話,夏初七也認可,確實極有道理。美人兒只需要一句軟語就能辦成的事,醜女卻需要用武力來解決,其效果,實在是天壤之別。
一念至此,她唇角微微一抽,端正地坐直了。
「不好意思,浪費了你的心血。來,咱再扮美一些,亮瞎他們的狗眼。」
三分長相,七分打扮,這句話誠不欺人。
在晴嵐的一雙妙手之下,夏初七看著銅鏡裡的自己,一臉的不可思議。
「哇哦,晴嵐你太神了,我就沒見過自己這樣美的時候。」
晴嵐微微低頭,湊近端祥了她一陣。
「不是我的功勞,是七小姐你本身長得好。」
夏初七不好意思地撫了撫小腹,輕輕一笑:「若是你家爺聽見這話,肯定又得損我幾句了。」
「呵,那是因為爺長得俊,一般美人兒瞧不上。」
「所以啊,愛上俏郎君是有壓力的……我多不容易。」
不知是在笑還是在歎,說這席話時,她的目光裡淡淡的浮出一抹失落來,「晴嵐,好些時候,我都覺得好累,真想帶著小十九跟他去了好了,何苦這樣折騰旁人也折騰自己?可那一日見到貢妃,我那話雖是隨口編的,卻也是心裡所想。趙十九應當也是放心不下他的母妃。像貢妃那樣的性子,若是沒了皇帝在,恐怕……還不曉得要吃多少苦頭。不僅是她,就連梓月也是一樣。一旦失去皇帝的庇護,她們娘倆就得受罪了。」
晴嵐抿著嘴巴,為她正了正頭上的點翠步搖,又從匣子裡取了一隻「玉蜻蜓」簪在髮鬢上。
「活著比什麼都強,七小姐你是對的。」
「但願……他不會怪我。」
輕撫著小腹,夏初七站起身來,盯著銅鏡。
銅鏡裡的女人,她覺得有些陌生了。
一頭別緻的髮髻上,插一支步搖,簪一些珠花,一襲芙蓉色花軟緞的通袖宮裝,淺淺的逶迤於地,外披一件杏仁白的半透明薄煙紗,腰上系一個雙鳳銜珠的嫩黃色宮絛,將她原本就窄細的腰身,襯得柳枝條似的,一掐之細,身前漸漸墳起的豐盈,微微上翹的臀型,身姿曲線曼妙得仿若入了畫的古典美人,比她看過的所有女人,都沒有絲毫的遜色。
可那一雙眼神,卻冷冷的,凌厲如冰,沒有半分溫度。
……
……
出了內室,甲一就候立在門邊兒。
見她如此隆重俏麗的打扮,他似是吃了一驚,目光微微一凝,卻沒有說話,靜靜地跟了上來。
夏初七眉一蹙,停下了腳步,低聲阻止,「甲老闆,你留下來。」
甲一面色微沉,「為什麼?」
夏初七沒有看他,也沒有解釋太多,撫了撫頭上的髮髻,又自顧自整理著袖口,淡淡道:「這一去,龍潭虎穴。你留在這裡,辦事方便一些。」
甲一很堅持,「不行。」
夏初七不理他,自顧自地道:「放心,我不會有事。再說,你這假太監,混在楚茨殿裡容易,去了那裡,還不定有什麼人在,一旦被人發現,還不得為我帶來不必要的麻煩啊?」
不論她說什麼,甲一眼皮也不動一下,「殿下說過,寸步不離。」
夏初七冷笑一聲,「他死了,管不住我。」
甲一冷冷地回她,「可他活在你心裡。」
夏初七心中如被重捶敲過,瞥過頭來,目光涼涼地看他。
「你知道的,謀劃這樣久,成敗在此一舉。我不能走錯一步,更不敢不留後路。」
甲一目光微涼,「何意?」
她抿了抿唇,掌心慢慢地撫向了腹部,「我不會有事,就算有什麼事,還有小十九,可以保我一命。而你……」微微一頓,她細細觀他眉眼,語氣一轉,又一次把話岔到了天邊。
「甲老闆,我們到底在哪裡見過?為何這般面熟?」
這句話她在錫林郭勒時常常問,回了京師,已是好久不問了。
甲一蹙眉,一如既往,「並沒有見過。」
「好吧,沒見過就沒見過。」夏初七笑了笑,神色斂了下來,「我是想說,有你在外面接應
,我更為放心。若實在不行,你還可以去找貢妃,小十九是我最後的保命符。」
甲一看著她,終是沒有再爭辯。
「那你仔細些。」
夏初七彎了彎唇,心裡陡然生出一絲悲壯的感覺來,「嗯,你不要偷偷跟著我,萬一被人發現,不僅治你一個欺君大罪,還得連累我。」
輕輕一「嗯」,甲一並不說話。
她一笑,「不過……」頓一下,她才說,「小十九是我珍愛的寶貝,不到生死地步,我不會輕易利用我的孩兒……甲老闆,若是我有什麼不測,貢妃都來不及救了。你趕緊領著二寶他們去找陳景,他一定會安排你們離宮……」
「你不必操心這些。」
「好。你辦事,我放心——」
她唇角帶笑,揮了揮手,也不管甲一如何想,逕直離去。
……
……
這個夜晚風聲大作,源林堂外的樹木被冷風吹得彎下了腰,在這樣一個緊張的時刻,那狂風彷彿是為了配合森冷的氣氛,把她的裙裾高高吹起,在黑夜裡一陣陣的哭啼和嗚咽,特別蕭瑟淒涼。
源淋堂裡的人很多。
不僅所有涉及此事的人都被侍衛押了過來,得到消息的東宮輔臣,東宮詹事府一眾官員,還有趙綿澤的幾個側夫人也都跟了過來湊熱鬧。另外,堂上還有許多她熟悉的人,有耷拉著腦袋的孫正業,還有她好久沒有見過面的顧阿嬌。每個人表情都不一樣,但無一例外的是,從她一入室,無數人的視線都集中在了她的臉上。
只一瞬,殿中的呼吸少了。
「楚七……?」
顧阿嬌遲疑的輕喚聲,是帶了一個問號的。
今夜的夏初七,與她熟悉的那個人大不相同。
一襲長長的裙擺,迤邐在地上,精緻的五官像上了一層細白的釉色,幼嫩光滑,細膩如同豆腐,包裹得並不嚴實的春裝下,若隱若現的鎖骨弧線優美誘人,再往下包裹著的一對鴿子鼓囊囊的似要展翅飛翔,一時風情無雙,瞧得人心裡癢癢,卻偏生不敢觸摸。因她微抬的下巴,輕仰的頭顱,卻是說不上來的疏離,還有倨傲。如畫中仙子,高遠在雲端,又如一朵迎著冷風盛放在懸崖峭壁上的美艷牡丹,雖容色傾城、姿態誘人,卻無法靠近,除非拿命去換。
久久,都沒有人說話。
如今殿內的男人們,身在眾美雲集的皇宮中,無一不是早已閱遍了人間美色。可即便如此,她桀驁不馴卻又氣度雍容,風情萬千卻又矜貴嬌艷的別緻風流,不僅驚了男人們高貴的眼,就連一干女人都忘了呼吸。
人與人,就怕比。
她立在殿門,如同一顆光芒萬丈的明珠,不僅那幾位漂亮的側妃和長得好看卻少了一份大氣的顧阿嬌,就連以美貌聞名於京師的太孫妃夏問秋,登時就被她給比到了宮城外的御城河。
「咳!」
趙綿澤第一個反應過來,斂住神色。
「小七,你來了?」
他這話明顯沒有半分斥責之意,眾人微微一驚。夏初七卻是噙著笑,不看任何人,只拿目光逼視著他。
「不知皇太孫殿下找我來,有何事吩咐?」
整個東宮的人都知道了她謀害皇嗣,她卻如此坦然?
趙綿澤深沉的黑眸微微一瞇,視線定在了她的身上。
「把保胎藥裡的山藥換成天花粉一事,你還不知情?」
夏初七抬了抬下巴,唇角牽開一抹帶著嘲意的笑容,回答得理所當然。
「我又不是賣假藥的奸商,我應該知道麼?」
低低的「噗」聲起,殿中竟有人忍俊不禁,笑出聲來。
趙綿澤尷尬地輕咳一聲,端詳她片刻,望向了堂內跪著的典藥內使王小順。
「說,為何要污蔑七小姐?」
被他冷厲的一呵護,王小順一愣,頓時嚇得六神無主,緊張地「通通」就地叩了兩個響頭,腦袋轉向夏初七,就急不可耐的指證。
「七小姐,你救救小的啊,小的這樣做,可都是為了你啊。不是你告訴孫師傅,說有皇太孫撐腰,絕不會出事的嗎?如今怎會……嗚,七小姐,小的家裡還有八十歲的老娘要養……」
夏初七樂了,輕擺了一下流水般的袖口,「笑死人了,你今年才多大?八十歲老娘,你爹又多大?還有生育這項功能嗎?」
又是一陣「嗤」笑,不知是哪一些捧場的人發出的,王小順面色一白,自知口快,趕緊圓場,「小的太緊張了……是八十歲的奶奶……」
「得了得了,我不是你祖宗,不必找我求情。」
「七小姐……」第一次見到她這樣口舌刁毒的女人,王小順根本沒法搭話便敗下陣來,只好把予頭轉向了孫正業。
「孫師傅,你救救我啊……分明就是你指使我的……你怎能不認,把事情都推給我?」
「我呸!」孫正業滿臉怒意,啐了他一口,氣不打一處來,「好你個無恥小兒,枉老朽當你是個人才,豈料你竟是這等血口噴人的潑才。老朽何時指使過你把山藥換成天花粉?何時給過你七小姐的書信,何時讓你去濟仁堂找顧小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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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孫師傅,不是你說七小姐叫你做的嗎?」王小順咬死就是這一句。
孫正業氣到極點,一陣吹鬍子瞪眼睛,「你心腸竟如此歹毒,陷害了老朽不算,還想陷害七小姐?」
「孫師傅,你不能這般抵賴啊,小的與太孫妃無冤無仇,若不是你指使,我怎會去害她肚子裡的小世子?」王小順跪在地下,聲聲哭泣,還一陣抹眼淚,「皇太孫饒命,太孫妃饒命……小的是無辜的,都是受了奸人蒙蔽,才犯下大錯……」
「我看你分明就是有意栽贓!」孫正業恨聲道,「老朽還想問你,到底是誰指使你這樣說的?居心何在?」
看他二人爭辯不休,趙綿澤蹙起了眉頭,良久不語。顧阿嬌先前一直跪在地上,沒有敢抬頭,可眼下形勢艱難,為了保命,她不得不狠狠一叩頭,面色蒼白的辯解,「皇太孫,民女與七小姐和孫太醫識得是不假,但並不認識這個王小順,更是不曉得他怎會出現在濟世堂的耳房裡。那間耳房,除了下人值夜時偶爾使用,平常都是空著的,請皇太孫明察秋毫,還民女公道……」
趙綿澤輕輕「嗯」一聲,眉頭微微鬆開,又冷眼看向王小順。
「王小順,你說孫正業給了你一封七小姐的手書,手書在哪?拿來給本宮一觀。」
王小順有些畏懼趙綿澤,縮了縮脖子,腦袋埋下去,低得快要落入褲襠裡了。
「回皇太孫,小的在濟世堂時,已把手書交給了顧小姐……如何拿得出來?」
「嗯,合情合理。」趙綿澤聲音極輕,唇角卻涼了不少,「那你深夜進入濟世堂,除了顧小姐之外,就沒有旁人看見?」
「有,有一個。」王小順像是剛剛想起來似的,忙不迭地道,「濟世堂有一個值夜的人,瘦高的個子,下巴上有一顆黑痣,說話有些結巴,是他為小的開的門兒,又去後院叫來的顧小姐。」
趙綿澤眉梢輕揚,臉上看不出情緒,頓了頓,他看向了顧阿嬌。
「顧小姐,府上可有這樣一個人?」
顧阿嬌下意識抬起頭,正眼對上趙綿澤俊朗溫的面孔,原本嚇得蒼白的面色,竟是微微一紅,心臟霎時狂跳不已,好不容易才組織起順當的語言,「回皇太孫話,下巴上有黑痣的人,說話結巴……是有。他叫鄧宏,是濟世堂新來的夥計,今晚正是他在濟世堂值夜。民女與爹爹是錦城府來京投親的,因舅媽不喜,不好住在舅舅家的宅子,一直住在濟世堂的後院裡,一來為了守藥鋪,二來爹爹也可以為深夜求醫的人看診,所以今晚是在濟世堂的……」
她一開口話就沒完,趙綿澤似有不耐,蹙了蹙眉。
「與此事無關的,不必說。」
輕「哦」一聲,顧阿嬌尷尬的住了嘴,只聽他沉聲吩咐。
「焦玉,去,把鄧宏給本宮找來。」
京師城就那麼大,焦玉一個人騎馬出去,不多一會兒工夫,就把那個值夜的鄧宏給拎了過來。
他從未有入過皇宮,一看源林堂中的陣仗,登時嚇得快要癱了。
跪在地上,他白著一張臉,抖抖嗦嗦的結巴著說了好久。但說出來的話,卻是與王小順的一致。他說,確實是王小順先來濟世堂敲門,然後他以為是夜診,給開了門。聽了原因,他請王小順坐了,才去後院叫的顧阿嬌出來。而那一封手書,他也親自看見,確實是王小順交給了顧阿嬌。
一個突然撞入的陌生人證詞,大多時候,更能取信於人。
源林堂裡的所有人,都自覺心裡有底了,幾個側妃更是鄙夷的竊竊私語起來。
顧阿嬌完全不明所以,看著鄧宏就急眼了,「鄧宏,你個混賬東西,虧得我好心收留你,給你一口飯吃,你卻信口雌黃來害我!」
鄧宏垂下頭去,「顧,顧小姐……對,對不住……可小,小的,不敢撒謊啊……」
大概顧阿嬌長了這樣大,還從來沒有見過這種睜眼說瞎話,恩將仇報的人,在鄧宏無辜又老實的指責裡,她一張白皙漂亮的小臉兒,氣得通紅,腦袋一陣猛搖。
「根本就沒有的事。皇太孫殿下,民女真的沒有,我與楚七有兩年未見了……」
「哪裡來的野丫頭,還不閉嘴?」夏問秋先前就發現這個女人盯著趙綿澤的目光癡傻,如今見她在殿上撒潑抵賴,看了一眼趙綿澤情緒莫測的臉,又揉了揉哭得通紅的眼睛,她悲悲切切地看向夏初七,聲音哽咽而痛苦。
「七妹,證據確鑿,你可有話說?」
一群人都跪在地上,唯獨夏初七一個人風姿妖嬈地站著。趙綿澤沒有讓她跪,她也沒有跪,甚至連請安都沒有。別人在說話的時候,她只是一直微笑,並不插言,也不打擾,比起旁人來,她更像一個真正的旁觀者,絲毫不露怯意。如今被夏問秋問到,她才轉過頭去,靜靜地看著她。
「太孫妃,婦人剛落了胎,脈澀血虛,宜靜不宜動,你就不該坐在這裡生氣。若邪氣入體,氣浮攻心,到時輕者頭昏目眩,嘔吐咳痰,重者停經斃命……氣死了,或是氣得閉了經,多划不來?」
夏問秋微微一愕,低低飲泣著,手帕拭了拭眼睛,神色哀怨地怒視著她,淒苦的哭訴起來。
「七妹,就算三姐有什麼對不住你的地方……你來找我便是。罵我、打我都可以……為何要狠心為難我的孩兒?想他已有四個月了,很快就可以見到他的爹娘,他也是要叫你一聲姨的……大人有錯,稚子何辜,你怎生,怎生下得去手啊?」
夏初七眉梢微微一
動,仍是不動聲色。
「我勸你還是少哭一些罷,免得傷了眼睛,還傷身。」
她不留情面的冷言冷語,加上出色的裝扮,早就讓一旁侍立的幾個側夫人心生怨對了。她們早有耳聞皇太孫寵她上天,如今見這般情形,不由得人不信。謝氏面帶冷笑,丁氏面有不悅,李氏更是旁敲側擊的諷刺。
「太孫妃,你為人實在太過良善,你與別人講姐妹情分,別人可未必要與你講呢?你道人家為何不要側夫人的名分?不是等著你孩兒落了胎,好做太孫妃麼?」
這完全就是一個火上澆油的人。
不過她這挑唆似的一解釋,夏初七的「作案動機」更明朗了。
趙綿澤淡淡看了她一眼,面上似有不悅,正想要呵斥,可夏問秋哪裡容他這般包庇?當著東宮輔臣和詹事官吏的面兒,她長長的抽泣幾聲,嗚咽著半趴在案几上,似是終於支撐不住了,喊一聲「我苦命的孩兒啊」,便淒苦地暈厥了過去。
「秋兒?」
趙綿澤眉頭一皺,伸手擁她過來,喚了兩聲,不見她回應,趕緊叫了一直跪在地上的林保績過來。在「搶救」的過程中,他一直沒有說話,只是看著夏問秋,直到她再一次悠悠轉醒,又揪著他的衣襟,讓他一定要替孩兒做主。他才幽幽一歎,換上一副臉色,看向眉目噙笑的夏初七。
「小七,我只問你一句話。」
看了一眼堂上的眾人,夏初七微微抿了抿唇。
「皇太孫但問無妨。」
趙綿澤揉著額頭,不知想到了什麼,情緒似是有些焦躁,但語氣還算平靜。
「你可是因為恨我……故意為之?」
四週一片靜寂。
這一句話,他問得屬實太直接。
夏初七心裡微微一沉,抬起下巴,定定地看著他的眼睛。
「我沒有。」
這三個字,她說得斬釘截鐵,沒有情緒,只是陳述。趙綿澤目光沉沉,靜默了一會兒,艱難地點了點頭,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柔和了聲音。
「好,我相信你……」
「綿澤!」夏問秋尖叫一聲,截住他的話頭,顫抖著蒼白的唇,手指著夏初七,恨聲不止,「你怎能這樣輕信她?你想想,她沒入東宮之前,我們的孩兒一直好好的,打從她入了東宮,又把孫正業弄入典藥局,我腹痛一日盛過一日,這才出了這事。除了她,還會有誰?綿澤,你不要犯糊塗了,她分明就是恨我,恨你,恨我們當初……」
趙綿澤「嗯」一聲,目光一厲,她自覺失言,趕緊閉上嘴,把剩下的話嚥了下去。
「總歸一定是她,你不要被她騙了……」
李氏一笑,低低補充了一句,「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嘛。」
夏問秋眉心一跳,沖李氏深深的看了一眼,雖不知她為何要幫自己,但仍是順著她的話頭說了下去,「綿澤,所有人的眼睛都是雪亮的,你莫要因為喜歡七妹,就一味的偏袒她。今日有這麼多姐妹和大人在這裡,你若是這樣做,如何令人信服?」
她這一激將,很有力度。
趙綿澤雖然是儲君,但還不是皇帝。
即便他是皇帝,在做決定的時候,也不能不顧及旁人的看法。
殿中之人紛紛點頭稱「是」,矛頭都指向了夏初七。
甚至有人要求皇太孫一定要從重處罰,以昭德行。
在蜜蜂一樣的「嗡嗡」聲裡,孫正業的面色越來越發白,他拱手一拜,身子顫抖著,話鋒直指夏問秋,「太孫妃,老朽行醫一世,自問清白仁德,從未幹過傷天害理的事……你相信老朽,從未教唆過王小順害你……」
夏問秋眼中浮起恨意,冷冷一笑,「孫太醫,不必在這裡惺惺作態。人證物證都有,事實就擺在面前,你還在為了這個女人,咬死不認,到底是為了什麼?她與你有何見不得人關係?你可知謀害皇嗣是多大的罪責?我勸你,還是從實招來罷。」
一連三個反問,尤其是「有何見不得人的關係」一句,更是暗諷不已,聽得孫正業一張老臉漲得通紅,似是不忍受她污辱,他哀歎一聲,突然一撩衣角,站了起來,怒視著她。
「士可殺,不可辱,老朽一生行醫求仁,半分不敢違逆祖師爺的醫訓醫德,不成想,今日竟被逼至此……斷斷再無活路,唯有一死,以證清白。」
說罷,他轉頭便往牆上撞去。
「孫太醫,你這是做什麼?!」
夏初七眼明手快,一把抓住他的衣袖,一字字都帶著笑,卻極是陰冷。
「大丈夫做事,豈能讓親者痛,仇者快?」
孫正業目光通紅地回過頭來,啞聲道:「七小姐,老朽沒有做過這等喪盡天良的事。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老朽一人受冤枉也罷了,現如今卻讓你受此連累,實在無臉去見……」
看到夏初七目光一涼,他活生生把「十九爺」給嚥了下去,改口道,「無臉去見……我孫家的列祖列宗了。」
「孫太醫無須著急。」夏初七輕輕一笑,「且聽皇太孫怎樣說罷。雖有證人證言,可這哪一項是經得起推敲的。」撩了趙綿澤一眼,她眉目生花,又是莞爾一笑,「皇太孫材高知深,自會明辨是非。」
趙綿
澤一直看著夏初七,她笑,她抿唇,她皺眉,她的一舉一動……都太過淡然了,淡然得他有些懊惱。他不想承認,有那麼一刻,他真的希望她是因為嫉妒,因為不平,所以故意換了秋兒的藥材。可她說她沒有,她根本就不屑嫉妒,甚至還「好心」地幫秋兒引產,就像醫治的只是一個普通人,根本就無關痛癢。
久久,他輕吁了一口氣,環視眾人,語氣沉沉。
「來人,把王小順和鄧宏押入刑部大牢再審。今日夜深了,諸位都回去歇了吧,其他事,明日再說。」
「殿下……」詹事府的一個老臣驚聲低喚。
「綿澤,你怎能包庇至此?」夏問秋語氣哽咽,目光滿是不信,痛苦決然,「她害死的,可是我們的孩兒啊!」
趙綿澤沒有看她,只是看著微微淺笑的夏初七。
「我相信她。」
一句話,堂上抽氣聲四起。
「綿澤……嗚……」
「皇太孫,不可如此啊。」
有人在哭,有人在勸,夏初七聽在耳裡,也是略略一驚。她微微瞇眸平視過去,一不小心便撞入趙綿澤黑不見底的眸子。原想一探究竟,他卻慢慢地滑了開去,一語定了乾坤。
「本宮此言,並非要包庇誰……只是,你等不知,夏楚她本就不屑做我妻室,我便是求她,她也是不願,何來心生嫉妒謀害皇嗣一說?她根本犯不著如此。因為,只需她一句話,我便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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