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一驚。
馬車上斜躺的女人睜著一雙點漆般的眼,並未像何承安說的那樣「昏迷」過去。她僅著一件簡單素淨的淺緋色緞衣,不艷麗,不華貴,頭上鬆鬆挽成一個髻,未簪珠花,未施脂粉,沒有繁複精緻的裝扮,面色蒼白,唇角微翹,似笑非笑。
他看她的時候,她也看著他。
天地安靜了一瞬。
這個城門口,臨近秦淮,似是河風吹了過來,他面孔有些發涼,不知是手在抖,還是河風吹的,那一角他緊攥的簾角也在跟著輕輕顫動。他試了幾次,卻沒有發出聲音,視線越發模糊,她的眉目也慢慢沒了焦距,就如同美麗的雪花烙在窗戶上,很美,卻空洞,轉瞬即化。
「皇太孫就這般待客的?把傷者堵在門口?」
沒有想到,二人見面,第一句話是她先說的。
「呵……」
光線太暗,趙綿澤背光的臉看不太清,但他聽見自己狼狽地笑了一聲。儘管他不知自己為何要狼狽,更知道如今的他在她的面前根本不必要狼狽。可看著她,他終究還是狼狽了。
「回來了就好。」
他跨前一步,踩著何承安遞來的馬杌子,上了馬車。
她仍然沒有動。他想,也許,是她動不了。
他小心翼翼地避開她的傷口,可在將她抱起來時,她仍是吃痛地「嘶」了一聲,他的眉頭蹙得有些緊,卻什麼也沒有說,只是將她輕輕環在胸前,慢慢地跳下車,在眾人的注視下,走向自己的輦轎。
「回宮。」
在他淡聲的吩咐下,內侍低唱。
「起駕——」
一行數百人的隊伍,入了城門,緩緩而行。
她沒有再說一句話。
他眉目微蹙,也沒有說話。
過了良久,在馬蹄踩在青磚的「得得」聲裡,他突地低頭看過來。
「不會再有下次了。」
她微微一怔,隨即莞爾,「但願。」
她知道,趙綿澤說的是她受傷的事,不會再有下次。這句話若是夏楚聽到,該得有多感動?可她除了覺得諷刺和嘲弄之外,並無半分旁的情緒。
「孫正業在東宮候著,回去便讓她給你瞧瞧。」
在她發愣時,耳邊再一次傳來他溫潤清和的聲音。說話時,他瞥她一眼,右手微微伸過來,像是要替她整理衣裳,那袖口上的五爪金龍,適時的躍入她的眼睛裡,也刺了她的眼。
為了這條「龍」,賠上了多少人的性命。
她的趙十九,也是卒於這萬惡的皇權傾軋之下。
幾乎下意識的,她抬手擋開,用盡全身的力道,狠狠推開他。
「我只是受傷,不是廢人,可以自己來。」
趙綿澤的手指僵硬在空中,那一瞬,他看見了她唇角的笑。她是在笑,卻是一種任他才高八斗、學富五車也無法描畫的笑意。是譏誚,是諷刺,是悲哀,是嘲弄,或是一種目空一切的疏冷。
他白皙修長的五根指頭,終是緊緊攥起。
咳了一聲,他目光看向前面,不再說話。
輦轎入得城門,一直往東華門而去。
無數的禁衛軍分列兩側,青衣甲冑,五人一組,三步有哨。
紫方傘,紅方傘,奪目而莊重。錦衣儀擎手,一面華蓋,二面降引幡,在人群走動中微微搖曳,放眼望去,如一條氣勢磅礡的長蛇在緩緩移動。街面上,有成群結對的老百姓在頓足觀看,知是皇太孫車駕,不敢指指點點,有的已跪立兩側。
夏初七唇角微微一牽。
兩年不見,如今的趙綿澤不一樣了。
不僅在於他手頭上的權勢,還在於這個人處事的威儀。
想到這,她手心攥緊,一寸一寸冰冷。她只是一個女人,要想靠自己一人之力,去撼動一個封建王朝的政權,也許有些不自量力了。選擇這條路,不會好走……
「這兩年,我托人遍尋四海,尋得好些的鳥兒,金絲燕、戴勝、鳳頭鸚鵡,還有一隻罕見的金剛鸚鵡,是西洋人進貢來的玩意兒,都養在東宮裡,只等你回來鑒評一番。」他突然說。
「為你鑒鳥,你給多少銀子?」她有氣無力地問。
「若是好鳥,那是無價之寶。區區俗物,豈可並論?」
「不能這樣說,這世間之物,都有價。」夏初七撫著傷口,側了側身,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唇角微微挑起,眼神裡帶了一點戲謔,或說帶了一點嘲弄,「這世間,從來都沒有真正無價的東西。即便是貴重之物不能用金錢來交換,也能以物易物嘛。」
「比如呢?」
「沒有我。」
「那若是我要你,需要出多少價?」
一個「要」字,他說得坦然,卻並不理所當然。夏初七微微瞇眼,迎上他溫和的目光,忽略掉嗓子眼裡的堵塞,輕輕一笑,「那得看我在你的眼裡,是什麼價位。若是不值錢,依皇太孫你的地位,不需一,也可輕鬆到手。若是至寶,那你就得費些心思了。」
他的
目光在她面上停留一瞬,微微一笑。
「你還是這般長於強辯。」
「這怎會是強辯?」她挑眉。
趙綿澤盤於身前的手腕不輕易放了下來,擱在自己身側,與她的裙裾一寸之跪,在輦轎的移動中,輕輕摩擦,那柔軟的布料觸於肌膚,令他的聲音也比先前更軟,「按你這說法,我若是逼你就範,就是你不值錢,那是我貶低了你。我若是縱著你,只怕你這無價之寶,到我牙齒掉光也落不到手中。夏楚,你為我出了一個大難題。」
「皇太孫之才,可安邦定國,難道竟無信心讓一個小女子心甘情願的臣服?」她語帶笑意,似是無心,其實有心,句句都在拿捏他身為皇族身為儲君身為男人的自尊心。
趙綿澤眉梢微動,「難得你能恭維我一句。」
她淺笑,「我兩年前也總是恭維你的,你都忘了?」
「沒忘,你的恭維裡,三分是諷刺,七分是反嗤,連一分真心都無。」他像是想起一些好笑的過往來,一雙略顯凝重的眼,突地掠起一抹笑意,側眸,盯著她,「我那一隻紫冠鴿,得來可不容易,巴巴差人送到府上,結果你第二日告訴我,鴿子湯很鮮美。」
夏初七眸色一暗,似有水波從眼中劃過。
把那麼貴重的鴿子拿來燉湯,實在是暴殄天物。
可她能說,這件事她也無辜嗎?燉湯的另有其人。那個腹黑到極點的主兒,明明呷了醋,還裝著滿不在乎。一想到趙十九板著冷臉將一隻煮熟的鴿子放入她的碗中,讓她帶回去好好養著時傲嬌的樣子,她的唇角不由自主掠過一抹笑容,輕輕一歎。
「是啊,好鮮美的鴿子湯。」
聽她又重複這話,趙綿澤看她一眼,沒有回答。
不曾想,她接著又補充了一句,淺笑時的眉眼,像一個孩子。
「我長那麼大,就沒有喝過那麼美的鴿子湯。」
「喜歡就好,你這劍傷得養,回去我每日差人為你燉來。」
「不必了。」夏初七笑了,「只怕再怎樣燉,也不如那一碗。」
人家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她是鴿湯一萬,只飲一碗。
在她淺淺的笑意裡,趙綿澤似是悟到了一些什麼,清雋的眉目斂起,未再與她說話。她也像是累了,不再看他,扯過他身後的靠墊來,一點不客氣地墊在自己受傷的肩下,那不拿自己當外人,也不拿他當儲君的樣子,竟是讓趙綿澤眉目一熱,心情倏地又好轉。
「你休息一下,到了我喚你。」
夏初七若有似無的「嗯」一聲,像是答了,又像是沒有回答。與他保持距離,不遠不近,似遠似近,她要的就是這樣的效果。如果她一回京就告訴他,她忘記趙樽了,想要像以前的夏楚一樣,好好地與他相處,要嫁與他,無比的心甘情願,他會相信嗎?不會。
只有這樣,才是她該有的狀態。
閉上眼睛,靜默裡,她不敢去看熟悉而又陌生的大街。
因為熟悉,所以害怕。
因為陌生,所以也害怕。
儘管身邊有無數人,她卻覺得只有自己一個人在深海浮沉。
……
輦轎停下來時,她以為到了東宮。
可從打開的簾子看過去,卻是東華門外。
「皇太孫殿下!」
前方不遠處,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
只見東華門外,這會兒裡三層外三層圍了無數的人,而門口齊刷刷跪了一地的男男女女。人群最前面的一個,坐在木質的輪椅上,一張老臉滿是激動,聲音哽咽,正是「影帝」夏廷德。他身邊跪著的人群中,有她認識的夏常和夏衍,還有一些魏國公府的家僕奴婢,看上去像是魏國公府傾巢出動。
夏廷德要做什麼?
她提起了警覺,卻不曾說話,只見趙綿澤輕輕抬手。
「魏國公身體不適,怎的不在府中靜養?這是做什麼?」
夏廷德由一名僕從推著,又緩緩向前幾步,一臉的感動和歡喜之意,在眾人不解的目光中,他拱手長聲道:「殿下,容老夫腿腳不便,無法行跪拜之禮。」
「無礙,魏國公有事直言。」
「殿下,老夫今日來,是準備親自接小七回府的。」
趙綿澤眉頭微微一沉,似是沒有聽清,「你說什麼?」
長長歎了一口氣,夏廷德這才略帶喜氣地回道:「殿下,小七打從二十三年離府,已整整四年未歸。這四年來,老夫一直苦尋無果,寢食難安,只覺愧對大哥的臨終托孤。幸而老天開眼,殿下尋得了小七,老夫實在感激不盡,這才領了闔家老小二百餘口在此恭候。除了接小七回府之外,也是為了向殿下致謝。」
一席話,他說得飽含深情。
話一說完,他身後的二百餘人齊齊磕頭。
「謝皇太孫殿下尋回七小姐,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這一番「感恩」情真意切,叩首不止,引來了不少人圍觀。
夏初七覺得極是滑稽,揚了揚蒼白的唇,卻未說話。
果然是一個浸淫官場數十年的人數。夏廷德使這一招,極是
歹毒。首先,不管夏楚是不是趙綿澤的御賜嫡妻,夏楚都尚未正式出嫁與他,如今她人找回來了,魏國公要把本家侄女領回去都是應當的。其次,還沒有嫁人的閨中女兒,趙綿澤若是強行領回東宮,那於情於理都不合適。
只要人去了魏國公府,就是入了他的老巢,到時候,要怎樣收拾她,不都由著他麼?即便趙綿澤是皇太孫,對於別人府裡的家事,也無法干涉太多。更何況,趙綿澤初登儲位,根基不牢,夏廷德卻羽翼豐滿,手握重兵,他心裡一定料定了,趙綿澤不敢為了一個女人與他徹底決裂。
他這是孤注一擲,重重將了趙綿澤的軍。
這老東西,勢力越大,人也越猖狂了。
她心裡微微泛涼,面上倒無多少慌張,只是有氣無力地白著臉看趙綿澤,唇角甚至還惡劣地揚起了一抹嘲弄的淺笑。那笑容的意思,有一種看好戲的心態,還有一種「你也不過如此」的揶揄。
她也在逼趙綿澤。
因為她不能回去,若回了魏國公府?那還怎樣報仇。
四周安靜冷寂,萬千人的視線,都紛紛落在趙綿澤一人的臉上。
「魏國公客氣了。」
他若有所思地看著面前的一干人,面色極淡。
「七小姐是陛下賜予本宮的正妻,她父母在時,親事已然訂下。如今找回她來,是本宮應當應分的事情,何須你們來謝?都起吧。」
「謝殿下。」
一干人扶著膝緩緩起身,夏廷德正有得意之色,卻聽趙綿澤又道,「本宮原本是想將七小姐送往魏國公府的,可不巧,七小姐在路上被奸人所傷,傷勢極重,如今她父母都已不在,作為她的夫婿,本宮責無旁貸,應盡照拂之意,且宮中太醫醫術高明,讓她入宮休養,再好不過,魏國公難道不希望七小姐得到更好的診治?」
「殿下!萬萬不可。」夏廷德大驚,似是為了侄女擔憂,「老夫知殿下是為了小七好,但小七還未出閣,祖宗禮數不能不顧啊!」
「魏國公說哪裡話?」趙綿澤眉梢一挑,突然握住夏初七的手,像是安撫地緊了一緊,才慢悠悠地道:「本宮已有正室在側,如今七小姐跟了我,也是做側室而已,本就無須大媒大禮,回頭讓禮部補一個儀程便是。」
「殿下,這,這仍是不妥……」
「魏國公覺得不妥,是認為七小姐非本宮正妻,沒有明媒正娶,所以屈了她?若是如此,那也得本宮去請旨休妻才行,畢竟我與七小姐的婚約在前……」
這話軟中帶硬,堵了夏廷德一個實在。
若不是正妻,他堂堂皇孫,帶個侍妾而已,也挑不出什麼錯處。
若非要強調身份,那麼夏廷德豈不是自扇耳光?
額頭上青筋跳了跳,夏廷德軟了軟聲音。
「殿下言之有理,可是……小七是清白人家的閨女,不能這樣沒名沒分的就入了東宮。好歹殿下得有一個……有一個正式的禮數才符合規矩。若不然,老夫如何對得起死去的大哥?」
「呵,魏國公,本宮與你玩笑而已。」趙綿澤輕輕一笑,看上去情緒淡然,聲音卻流露出隱隱的不快,「我與七小姐打小就定下婚約,怎會無媒無娉就留她在身邊?如今帶她去宮中養傷,也只是為了與秋兒做伴而已。她姐妹二人,素來親厚,妹妹住在姐姐處,有何不妥?哪條祖宗家法規定不許?」
沒有想到他會拿夏問秋出來擋箭,夏廷德微微一怔。
「是,她姐妹關係是好,可小七到底未嫁之身,難免被人說三到四,為了小七的閨譽,殿下還是……」
「魏國公不必再說,我意已決!」趙綿澤打斷了他,極是不耐,「七小姐傷好之後,我會親自送她回魏國公府。到時候,婚媒大事,還得魏國公多多打點。放心,少不了你這叔父出力的地方,不必如此心急,以免不瞭解的人,誤以為魏國公你如此迫不及待,是想要殺人滅口,與曹志行的案子撇清關係。」
他聲音委婉溫和,卻字字尖銳。
夏廷德握在輪椅上的手一緊,被活活噎住。
在一心扶植趙綿澤奪儲之前,他一直以為他軟弱好控制,加之他愛戀他的女兒,那便更好拿捏。在他看來,只待老皇帝駕崩,這大晏江山,他夏廷德稱第二,無人敢稱第一。
原來趙綿澤從來都不是軟柿子。
這麼看來,到底誰利用了誰,還未可知。
一口老血差點吐出來,又被他活生生嚥下,夏廷德終是認了栽。
「殿下如此說,老夫只好敬謝不敏了。往後,請殿下多多照拂小七。」
趙綿澤點點頭,「那是當然。魏國公,七小姐有傷在身,本宮就不與你細說了。你身體有恙,好生回府將養罷,免得落下病根。」
「是,殿下。」
看到夏廷德無奈的低下頭,夏初七心下微微一悸,視線瞥了過去,只見趙綿澤唇角挽了一個笑意,又恢復了平素的溫和樣子,看上去並無半絲不快,突地暗暗心驚。想那洪泰帝能在那麼多皇子皇孫裡,選中了趙綿澤做儲君,除去偏愛之外,恐怕也是認定他非池中物吧?
這個人也許並不像眾人所說的宅心仁厚。
至少,他與她那個太子爹,處世實在不同。
「殿下,東方大人到了!」
隨著一聲
尖細的稟報,原就熱鬧的東華門更加嘈雜起來。
魏國公府的人被分撥至兩側,緊接著,一陣馬蹄聲從裡而外,傳入了耳朵。而周圍的氣流,也隨著那一行人的靠近,越發的低壓。夏初七手心攥緊,抬頭看過去,只見從東華門裡出來的人,騎在一匹純白色的馬匹上,紅衣妖嬈,身姿俊拔,在一群錦衣郎的緊緊簇擁下,他唇角永遠掛著那一輪皎潔而疏離的似笑非笑。
「恭喜殿下,喜獲佳人。」
「大都督何事急急前來?」趙綿澤笑問。
東方青玄躍下馬來,朝趙綿澤施了一禮,一眼也沒有看他身側的夏初七,視線低垂,一眨不眨地落在她一雙致的花紋薄底靴上,挑了挑眉,笑得妖孽至極。
「並無大事,只是青玄聽聞魏國公闔府前來請願,要帶回夏七小姐。突然想到曹志行之事,怕節外生枝……」
「哦,曹志行何事?」趙綿澤挑眉,順水推舟。
東方青玄又是一笑,與他對了一個眼神,「看來殿下還未接到奏報,就在一刻鐘前,曹志行招認了。他是受了魏國公的指使,這才領兵假扮海盜,前往渤海灣……」
不待他說完,夏廷德面色一變,大聲咳嗽起來,指著東方青玄一陣喘息。
「大都督,這種無憑無據的栽贓,你也相信?哼,誰不知道曹志行當年在晉王麾下時,因了與陳大牛出現分歧,受了晉王的斥責,這才離開了金衛軍。他素來與陳大牛不合,一直懷恨在心,要拿陳大牛出氣,與老夫何干?」
東方青玄不答反問,「曹志行擢升千戶,不是魏國公你出力?」
「大都督言重了。」夏廷德老臉漲紅,一臉冤屈的樣子,「擢升曹志行,吏部和兵部皆有備案,大都督可去查上一查,看看老夫有沒有賣官鬻爵,藉機尋私。再者,此事也曾報與陛下御筆朱批,老夫當初提名於他,是看他有大將之材,想讓他為我大晏出力。未曾想,這竟是一個狼心狗肺的東西,襲擊定安侯不成,竟想陷老夫於不義!殿下,老夫冤啦。」
在船上時,夏初七曾聽陳大牛說過一嘴。
那時她就想到,夏廷德敢這麼說,早就想好了退路。
所以,看他如喪考妣一般說得聲淚俱下,她只心裡冷笑,並不吭聲。
等他作戲的表演完畢了,趙綿澤才看了東方青玄一聲,聲音淡淡道,「東方大人,此事還是要查實為好,不能單憑曹志行一面之詞,就為魏國公這樣的元老功臣定罪。這樣,渤海灣一案,你從刑部手中接過來,就由你錦衣衛來勘察……」
東方青玄微微瞇眼,「是,青玄自當盡力。」
他明白,趙綿澤想給夏廷德一個下馬威,但如今朝中派系之爭繁雜,在未登基之前,他還不想徹底與夏廷德翻臉。
可是……火星已熄,又豈能輕易熄滅?
輦轎再一次緩緩啟動了。
東方青玄讓到左側,面帶微笑,鳳眸的餘光淡淡瞄過夏初七蒼白的臉,唇角勾出一抹懶洋洋的弧度來。而夏初七似乎也是不經意地瞄了過去,看到了他。
二人的視線在空中一滑,一笑而過。
「東方青玄……」
夏初七心裡默念了一遍。
看著面前這座充滿了血腥味的皇城,心裡突生安寧。
她知道,他急急趕來的原因。也知道,曹志行會突然招認了夏廷德,只怕也與東方青玄脫不了干係。
至於她那一眼的笑意,也是想讓他放心,並且告訴他——人被逼到了極點,從此再無煩事。
……
……
該來的人,始終會來。
夏初七甚至希望,他們來得更快一些。她怕自己時間不夠。
所以,去了一個夏廷德,又來一個夏問秋,她並不驚訝,更無煩惱。
東宮門口,夏問秋靜靜地候立在那裡,一襲薄煙紗的長裙在風中輕擺,顯得她纖瘦的身段看上去弱不禁風,幾乎看不出身懷有孕的樣子來。
「綿澤……」
她迎了上來,可看著趙綿澤下了輦轎,只衝她點了點頭,就又轉身去抱夏初七下輦時,她腳下一晃,似是有些站立不穩。遲疑了一瞬,才換上了驚喜的笑容。
「七妹,是七妹回來了?」
她雙眼噙笑,加快腳步迎了上來。
夏初七微微一笑,淡淡開口,「三姐還久不見?」
夏問秋白皙的指頭捻著手絹,拭了拭眼淚,又哭又笑,樣子極是歡喜。
「好好,我很好。七妹,你可算是回來了。姐姐聽說你在登州出了事,擔心得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下……」
「睡夠了你當然睡不好,吃飽了,你當然吃不下。是吧?」
夏初七笑瞇瞇的說著,沒留情面,一句話便嗆得夏問秋噎住了。
「七妹,你……真會開玩笑。」
她是名正言順的太孫妃,夏初七這般與她說話,極是無禮。可任憑夏問秋瞥了趙綿澤幾眼,他除了蹙一下眉頭,也沒有生氣呵斥,這讓她的心都涼了。
「三姐別生氣,我與你開玩笑呢?好久不見,我也怪想你的,忍不住逗一樂。」
眼看氣氛尷尬,夏初七卻像是沒有看出來,又樂呵呵地向夏問秋道歉,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讓人氣也氣不上,哭也哭不出。而她這時,也總算看出來了,趙樽那句話說得對,一個男人喜歡哪個女人的時候,她說什麼做什麼都是對的。因為,她如此戲耍夏問秋,她竟然看見趙綿澤唇角翹了翹,似是心情愉悅。
不對,他該不會是以為她在爭風吃醋吧?
即如此,那就讓他以為好了。
夏初七目光噙笑,又看向夏問秋,「三姐,聽說你懷了身子?依我說,你還是不要到處亂跑得好,我記得你原先就數次滑胎,胎象又不穩,萬一孩兒又滑了可怎麼辦?我要是你啊,就躺床上,一動也不動,哪裡還有興趣出來唱大戲?累不累慌啊?」
「你好大膽子!」夏問秋白著臉還未說話,脾氣急躁的抱琴就衝了出來,指著她道,「你怎能如此和太孫妃說話?你太……」
「抱琴!」
夏問秋回頭低呵一聲,眼風掠過趙綿澤微沉的臉,生氣地道,「你個死丫頭,下次再敢對我七妹無禮,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太孫妃!」抱瑟騰地跪在地上,「奴婢實在看不下去,為您抱屈……」
你抱怨有何用?夏問秋看趙綿澤毫無反應,冷哼一聲,沒叫抱琴起來,而是朝初七微微一笑,一副忍辱負重的樣子。
「七妹你大人大量,不要與一個小丫頭計較,回頭姐姐再收拾她……」
「秋兒!」趙綿澤像是聽不下去了,打斷了她,黑眸微微瞇起,擔憂地看了她一眼,輕聲道,「小七說得對,你如今懷著身子,不比平常,不要到處亂跑,晚點我再去瞧你。」
相處這麼多年,夏問秋哪會聽不出來他的不耐煩?
苦澀的一笑,她微微垂眸,「我只是……想看看七妹。」
趙綿澤嗯一聲,眸光複雜,「我知你賢淑,放心,這裡交給我,你回吧。」
說罷他與她側身而去,沒有回頭。只夏初七從他的臂彎處看了過來,注視著夏問秋僵硬的臉,陰惻惻一笑。見她這般猖狂,夏問秋身子又是氣得一晃,讓抱琴扶著才總算站穩了。而在東宮不遠處的一個台階轉角,兩個冷眼旁觀的人,卻是長長一歎。
「好個小妖精,果然迷得皇太孫暈頭轉向。」
……
……
夏初七住在東宮的楚茨殿。
這個匾額是新掛上去的,名字也是新取的。
趙綿澤說,出自《詩經,楚茨》,取「楚楚者茨,言抽其棘」之意,也是她夏楚名諱的由來。可對於住在什麼地方,夏初七並無多大的感受,這些縐縐的東西,也向來不是她的喜好,所以,聽見他委委解釋時,她只是似笑非笑,除了覺得這個地方挺大之外,還是覺得諷刺之極。
沒想到,經過了這麼多波折,她終究還是夏楚。
興許,這才是穿越一場的使命。
「楚七…」
聽得她的聲音,第一個衝出來的人,竟然是梅子。
一張圓胖的小臉上,較之兩年前,似是清減了一些。而她的身後,站著眼眶通紅的晴嵐,還有拎著醫藥箱躬身等候的孫正業。另外一個,就是看見了她,就只知道哇哇大哭的傻子。
「草兒……你可算回來了……」
聽著這一道久違的稱呼,夏初七恍然一夢,喉嚨生鯁。
「傻子,梅子,晴嵐,老孫,你們都還好嗎?怎麼會在這裡?」
「都圍在這裡做甚,裡面去。」
趙綿澤不溫不火的聲音,輕輕出口,讓夏初七反應了過來。
這處不是說話的地方,她的身份本就尷尬,只怕這會兒躲在陰暗處看熱鬧的人,分分鐘都會把這些事傳揚出去。嚥了嚥唾沫,她將眼淚嚥入心底,遞了一個眼神給默不作聲跟隨的甲一。只一眼,甲一就看懂了她的意思,扶著「哇哇」出聲的皇長孫,強行帶入了內殿。而晴嵐也掐了一把哭哭啼啼的梅子,拽著馬上就要哭出聲來的二寶公公,一行人面色沉沉地進入了楚茨殿。
「謝謝!」
躺在床榻上,夏初七看著趙綿澤,低低說了一句。
這一句謝,是為了他能把梅子、晴嵐和孫正業弄過來。也是為了今日他在東華門替她擋住夏廷德。
趙綿澤微微一怔,大概沒有想到她會這般慎重的道謝,唇角微微一彎。
「不必,你好生歇著,我還有事,先走。」
一方杏黃色的衣角擺出了殿門,夏初七長長鬆了一口氣,覺得呼吸終於通暢了。而趙綿澤這麼一走,屋子裡就只剩下甲一,孫正業,鄭二寶和晴嵐等人了,梅子癟了癟嘴,一直憋著的眼淚再也停不下來,甚至顧不得她身上有傷,一把撲倒在她的床上,一雙紅通通的眼睛,瘋狂的飆著眼淚。
「楚七,到底怎麼回事?咱爺,咱爺他怎的就沒有了?」
夏初七撫了撫她的頭,沉默了。
她一直知道,梅子是趙樽的忠實粉絲,卻不知道,她竟會哭得比自己還要凶狠。可看著這大嘴巴的姑娘,她終是什麼也沒有多說,只揉了揉酸澀的眼睛,神色如常地拉起她的手,嚴肅地道,「你不想我死,就趕緊閉嘴,還有,往後叫我七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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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哦」一聲,梅子抽泣著直吸鼻子。
「我錯了,可是楚七,七小姐……我們往後,就要一直在這裡了嗎?」
往後是多久?夏初七也不知道。
「你不想待,要不要給你許個人家?」
「我?」梅子搖了搖頭,苦著臉又是落淚,「我不想,才不想…楚七,我一直沒告訴你,我和月毓姐姐一樣,也想給爺做通房丫頭的……可如今我沒有機會了……一輩子都沒機會了……嗚……」
「……」
看著這個直言不諱的姑娘,夏初七撫了撫肚子,說不出是酸還是笑。
小十九,你看你爹這麼有女人緣,是不是很開心?
趙十九,你這一死到好,可不是又毀了一個姑娘的美夢?
「那個……月大姐呢?」
為了免得梅子把楚茨殿哭成海,她提起了一些舊人舊事。而這些事情,對於大嘴角好八卦的梅子來說,自是拿手的好菜。她說晉王府上的人,有辦法走的都走了,就連東方婉儀和魏氏都被本家接了回去,如今只有管家田富還領了一群人守著宅院,經營著晉王名下的產業。她還說,前些日子有人提起,想要陛下從宗室裡面過繼一個孩子到晉王名下,只不過,年齡相當的孩子不好找,這事也就暫時擱淺了。
「今時不同往日了!」
夏初七眼圈微紅,感慨了一句。梅子哭著問,「七小姐,你想回晉王府去看看嗎?」
夏初七輕輕撩著唇角,嘲弄地低低笑,「不了。沒什麼可看的。」
要回去,也不是現在。
眼下,她必須全力一赴,報仇為先,一天也不想擔擱。
她的小十九,等不起……
------題外話------
妹子們,上菜了……
聽說今天是表白日,有沒有人愛我想我念我……吃不下,睡不著?
咳!明天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