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無情,陰山雪濃。
落晚時,狂風捲著白雪,將營地伙房的炊煙捲入了寒冷的天空,像縹縹的霧氣。營地北邊的大帳裡,傳來一陣陣搗藥的「咚咚」聲。
臘月二十八了。
沸水湖裡的打撈仍在繼續,夏初七也還住在那間營帳,營帳裡有她熟悉的一切,案幾,杌凳,一桌一椅,一書一筆,甚至還有那本《風月心經》……
她坐在案幾前,案几上擺放的藥匣,被她歸置得極是齊整,藥香味兒充斥在鼻端,外面兵卒操練時大喝的聲音,混合著她搗藥的聲音,極富節奏。
要打仗了。
大晏對皇陵的挖掘,終是惹惱了北狄人。
但與第一次聽說戰爭相比,她並無太大感受。
打就打吧,戰爭是人類千百年來從未停止過的活動,興許是因了戰爭,才傳承了發展和明也不定,有什麼關係。
唇角揚了揚,她臉上清淡無波。
「王妃。」
鄭二寶打了簾子進來,呵了呵手,臉上帶著比她更為愁苦的表情。這幾日,他瘦得多了。
這人也是奇怪,先前他對她雖也恭敬,但從未這般認真的叫她,而這「王妃」兩個字,也是自從趙樽出事後,他才巴巴喊上的。
她想,在鄭二寶的心裡,興許也想要找一個倚托。他是跟著趙樽的人,日日跟,月月跟,年年跟,跟了一輩子,跟上跟下,如今趙樽不在,他還得找個人跟著,若不然,他如何活得下去?
夏初七抬頭看她,唇角略有笑意。
「二寶公公,有事?」
看她手上還在「卡卡」搗藥,神色極是平靜,鄭二寶白胖的臉上擠出一抹比哭還難看的笑意,慢慢伸出手,遞上一個東西。
「這是您的。」
夏初七眼皮微微一跳,搗藥的手頓住了。
看她發愣,鄭二寶看了看手上的東西,又小聲道:「爺那日去軍囤之前,讓我先把它收起來,等您回來,再給您的。」
輕「哦」一聲,夏初七眸中波光湧動,在衣裳上擦了擦手,這才像捧著心肝寶貝似的將那只「鎖愛」護腕接了過來。
那一日她被擄入軍囤,待醒來,鎖愛便已不見。後來問及趙樽,他說放在營中,這幾日,忙於這些事,她竟是忘了問鄭二寶。
失而復得的東西,極是金貴。
撫著掌心冰冷的「鎖愛」,看著它鐵質的光芒,她似是憶及當初畫出圖紙精心打造時的樣子來,心潮如浪翻捲,唇角一彎,露出了笑意。
它是一對,另一隻在趙樽的腕上。
它是一雙,也是這世上僅有的一雙。
「多謝二寶公公。」
「王妃不必與奴才客氣。」鄭二寶瞄她一眼,垂在衣角的雙手捏了捏,尖細的嗓子有些蒼涼,「王妃,奴才跟著主子爺有些年分了,主子待奴才好,這才把奴才慣出了些小性兒。奴才先前有得罪王妃的地方,王妃不要往心去。往後,王妃便是奴才的主子,奴才定會像侍候爺那般侍候您……」
絮絮叨叨的,鄭二寶說了許多話。
夏初七默默的將「鎖愛」戴在手腕,轉動著它,看來看去,沒有抬頭,只有眼睫毛一顫一顫,過了許久,待鄭二寶終是住了聲,她才抬頭,輕輕一笑,吐出一個字。
「好。」
鄭二寶癟了癟嘴,看著她手上的藥,輕咳一聲,像是難以啟齒,頓了片刻,才猶豫著道,「王妃,大都督他待你是好的,可我家爺他……王妃,你,你還是……」
他支支吾吾,並未說得明白。
可夏初七卻是聽明白了。
衝他眨了眨眼睛,她神色輕鬆。
「二寶公公,你多慮了,我與大都督是朋友。爺他……」話頓在此,她平靜的情緒終是有了一縷壓不住的淒色,眉頭跳動極快,像是在輕顫,而她的手,捂在了胸口。
「他在這裡。」
鄭二寶還未搭話,只聽見「咳」一聲,營帳的簾子又被人撩開了,進來的人觀察著她的表情,聲音清亮。
「又在搗藥?」
夏初七抬頭,凝神看他。
今日元祐未像前幾日一般身著華貴的便袍,像個翩翩佳公子,而是一身精細的甲冑,外面套了一件黑貂皮的長披風,紅櫻頭盔夾在腋下,身板硬朗,腰上的佩劍,閃著爍爍的光華。
有那麼一瞬,夏初七有些恍惚。
身著冷硬戰甲的元祐,眉宇間與趙樽竟有幾分相像。
是真的很像。
她知元祐是趙樽的親侄子,有幾分相似實在正常。但往常那些歲月裡,她從未有發現過這一點。
是思念太切,眼花了?
「這般看我做甚,想我了?」
被她盯得脊背發寒,元祐故作輕鬆地笑了。
但無論他怎樣裝著不在意,這笑容仍是不若往常的風流瀟灑,反倒添了幾分肅寧,都不太像元祐了。
夏初七眸子閃了閃,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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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打仗了?」
元祐遲疑一瞬,「嗯」一聲。
今日的談話,他有些跟不上節奏。
又寒暄了幾句,他放下頭盔,在她的對面坐下,「北狄調集了兵馬直奔陰山,在陰山以北五十里左右駐紮……」
他似是不想說起戰爭,敷衍般一句說完,丹鳳眼微微一挑,狹長的眼尾帶著一絲憂色,卻甚為好看。
「天祿的事,你節哀。」
夏初七眼皮跳了跳,看他,「你說很多次了。」
看她比自己還要平靜,元祐吐了一口氣,不知該喜還是該憂。大概他是剛剛操練完進來的,這般冷的天氣,他看著她,額角竟是一直在冒汗。
夏初七蹙了蹙眉頭,遞上一張巾帕。
「擦擦罷,小公爺。」
元祐沒有接巾帕,目光一瞇,卻把頭往前一伸。
「我手髒,有勞小姐。」
他略帶促狹的表情,像個任性的孩子。
夏初七搖頭失笑,「你這般作派,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是我弟弟,不是我哥。」說罷,她也不以為意,極是平靜地為他擦去了額頭的汗水。可手還未收回,卻聽見他說,「我往常總見你為十九叔擦汗的,你也這般說他?」
夏初七的手僵住,笑容也凝固在了臉上。
掃著她煞白的臉,元祐驚覺失言,臉上火辣辣的發著燙,惶惑地拍了拍她的手。
「楚七,哥失言了。」
她的手,一片冰涼。
可她收回手,還是笑了。沒有就此話題,轉而問他,「夏廷德離開了?」
見她無礙,元祐鬆了一口氣,點了點頭,「今日一早由人護送著離開陰山,轉道去北平了。要不是東方青玄那廝攔著,小爺我非得宰了他不可,這次在陰山,先是折辱天祿,再擄了你去,又引發雪崩,導致……」瞄她一眼,他才道,「導致天祿出事,全是這老匹夫幹的好事。不過楚七你放心,小爺我早晚宰了他,出這口惡氣。」
「呵,你何苦這般好心?」
夏初七輕輕一笑,問得極是幽然,卻把元祐聽得一愣,「你此話何意?」
她唇角微微翹起,像他熟悉的每一次整人前的表情。可這表情裡,添了一些往常沒有的狠戾,少了一些輕鬆的促狹。
「宰了他,不會太便宜?」
「楚七……?」
夏初七意味不明的笑了笑,便不再與他多說,只輕聲兒囑咐:「哥,戰場上,刀劍無眼,又是這般天氣,北狄人比大晏軍更為熟悉地型,你仔細些,保重自個兒。」
撩她一眼,元祐搓了搓手。
「放心,你哥我厲害著呢,從未吃過敗仗。」
夏初七低頭,沒有看他,似是覺得冷,將身子往暖爐靠了靠,語氣又涼了幾分,「趙十九說過,戰場上瞬息萬變,從無常勝將軍,眨眼工夫,就可改變戰局,馬虎不得。」
原本她能這般坦然的說起趙樽,元祐是應當覺得欣慰與鬆快的。可觀她眉宇間雖無痛苦之色,他卻突然心裡犯堵。
她這疼痛,是入了心,入了骨。
「好,我省得。」
元祐去了,夏初七默默發了一會呆。
良久,她打了一個冷戰,將自己偎近了爐火。
……
……
洪泰二十六年的臘月二十九,沉寂了許久的戰事,又一次掀起了**,這一次,統兵的人不是趙樽,而是元祐。
數萬大軍奔北而去,那白雪被馬匹飛濺而起,由近及遠看去,那長長的隊伍仿若一條長龍。在蒼茫間,迎著狂風,威風凜凜。
夏初七沒有去為元祐踐行,站在坡上,她看那前行的軍隊,聽著那無數馬蹄同時揚起的聲音,只覺這般奪目的天光下,天地一片冰涼。
金衛軍的威勢一如往常。
可在她看來,總是缺少了一些什麼。
「嗚……嗚……」
連營的號角吹起,悶沉低沉,如鉛般直壓心頭。她深吸了一口氣,頓覺不暢,轉頭看了一眼背後的鄭二寶。
「走吧。」
鄭二寶垂眸,眼圈兒紅了又紅。
「王妃,奴才……奴才想爺了。」
這兩日,他是這般,動不動就嚎啕大哭,看這情況,夏初七仰了仰頭,吐出一口氣。
「再哭,我便宰了你,讓你下去侍候他。」
「嗚……」
……
盞茶功夫後,回到營帳,飯菜來了。
送飯的人是如風。
大晏與北狄開戰了,但皇陵裡的挖掘還在緊張的進行,大營裡的警戒也未鬆懈。鑒於夏初七先就被擄過,還有雪崩之事,東方青玄甚是小心,對她的吃食,也囑了如風親自照管著。
鄭二寶極是不喜東方青玄的關心。
但他也感激他。
那一晚不知他與楚七說了些什麼,次日起來,楚七就像忘記了那些事,整個人沉寂了下來,甚至臉上又有了笑容。
在這之前,鄭二寶不擔心別的,就怕他家主子爺最珍視的人,會隨了他去。他是瞭解他家爺的,若是楚七去了,他也不會好受。所以,他得盡著心力把楚七侍候好,這樣等去了底下,見到他家主子時,他也可以拍著胸脯問心無愧。
「王妃,吃點吧?」
他躬著身子,仔細用勺子把滾燙的粥攪涼了一些,才遞到夏初七的手邊。夏初七衝她感激一瞥,捋了捋頭髮,接過來,看向送飯來的如風。
「如風大哥,可有進展?」
這句話,這問過很多次了。
如風有些不忍心,可終是安慰她。
「還沒有,大都督和陳侍衛長他們,一直在組織人馬打撈。想來,就快要找到的……」
夏初七笑了笑,靠在鄭二寶遞來的軟墊上。
低低的,喃喃一聲。
「還是不要找到好。」
……
飯後,夏初七去了隔壁帳裡。
甲一靜靜的躺在床上。因他的身材高大,顯得那張床似乎有些小,與他的樣子看上去很不協調。經過她的精心治療,他傷勢有了好轉,聲音也清亮了不少,只是精神,極是不好。
夏初七抿著唇,為他把脈。
「今日感覺,可有好些?」
甲一看著她,張了張嘴,沒有出聲,只是點頭。
「嗯,你這是瘀血阻滯了經絡,加之你心肝氣虛,神魂失調,徹底康復,恐怕還得一些時日。」
她聲音極是平淡。
這讓甲一看她的目光,稍稍深邃。
昏昏沉沉中,他腦子裡的她,依稀還是去阿巴嘎的路上,那個目帶狡黠,唇帶淺笑,飛揚跋扈的姑娘。而非如今這個看上去並不傷心,也不難過,實則性情大變的人。
「喝藥吧。」
她又淡淡說了一句。
「好。」甲一嚥了嚥唾沫,應了一聲,由著鄭二寶扶著他靠坐在床頭,喝下她備好的藥,瞄了她好幾次,考慮一下,終是用略帶歉疚的眼睛看她,把遲了許久的話說了出來。
「我怕打雷。」
夏初七抿唇,「我知道。」
甲一的頭略略垂下,「都是我錯。」
「嗯?」夏初七狐疑看她。
「那日若非我掉以輕心,你就不會被人擄去。那日在死室,若非我的緣故,殿下也不會有事……一切都是我的錯,若非我,就不會有後來的事情。夏楚,該死的人,是我。」
他說話時,夏初七並未打斷。
等他滿帶歉意的說完,見他像一個孩子似的揪著被面,耷拉著頭,她唇角扯了扯,想要笑一笑,可終究還是沒有笑出來。
「是,確實是你錯。」
甲一抬頭,赤紅著臉看她。
可不等他開口,夏初七卻又笑了,「錯了,那就好好活著恕罪。錯了的事情,無法彌補。該記掛的人,記在心裡。但甲老闆,冤有頭債有主,仇恨不該壓在心上。」
說起仇恨時,她眼中略有冷光閃過,甲一目光微動,驚異於她的表情。那日從沸水湖上來時,她昏迷了許久,他亦是知道她差一點跳入湖中為晉王殉情。可這短短的時間裡,她又變得不哭不鬧,神色安靜,原就讓他詫異,眼下,她竟是輕鬆說出「復仇」二字。
她原本是一個歡悅的姑娘。
不是現在這般,不是這般的一個人。
甲一唇角略為乾澀,張了幾次嘴,聲音沙啞。
「殿下,他,應是想你能快活。」
夏初七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快不快活不必他來管。與他的賬,我往後去了,會與他好好清算。如今,我得先把旁人欠我們的債,一併收回來。」
那日,東方青玄不僅給她看了斷肢,還告訴了她那一日雪崩的事情,同時,也告訴了她,夏廷德還活著,很多人都還活著,活得很好。
夏初七從來不是寬厚之人。
有趙樽護著時,她只是隨性而已。
如今只剩下她,許多事便要自己決斷。
仇要報麼?
答應是肯定的,要。
趙樽的死,哪些人有份,一併還來。
……
正如如風所說,沸水湖裡的屍體,終是撈出來了。就在元祐率兵與北狄阿古在陰山以北大戰三日後,北狄軍敗退,雙方休戰,他返回陰山大營休整的那一日。
洪泰二十七年正月初一。
新年伊始,舉國同慶。
找了許久的人,終是有了蹤跡。
他變成了一具屍體,曾久久地沉在那沸水湖裡,被大石塊壓著,在一次又一次的打撈中,以死傷無數人為代價,終是撈了上來。
bsp;可他已然不是他了。
至少,夏初七認不得這個人。
塌陷時的石塊砸在了他的身上,屍體並未完整的打撈,被發現時,肌肉爛盡,四肢不全,甚至頭都砸爛了,屍體變成了一塊又一塊,被沸水煮過之後,已然不再像個人形,只是一堆發脹的肉。
如若他身邊沒有晉王的腰牌,相信無人能認出他來,夏初七也不能。
那日雪停了,天氣剛剛暗下來。
一個兵卒興奮的高喊著「找到了」,跑入大營,在營中大哭大鬧,跪在地上久久未起。
一聲吼叫,終是結束了他們比打仗更加痛苦的沸水打撈日子,無數人都在歡欣鼓舞。他們早知撈的是屍,已非人,也已然感覺不到人死去的悲苦。或者說,從最初的悲苦到如今的釋然,他們更多的是解脫,是興奮。
只有陳景與趙樽的近衛們……
最後的一些希望,終是破滅。
聽說陳景當場倒地,暈厥不醒。
夏初七看到他時,這個男人,從第一日到開始,從來沒有軟下去過的男人,如今四肢癱軟,口吐白沫,是軟綿綿的被人抬上來的。
睜開眼睛,看見是她,陳景目光悲涼。
「沒有什麼。」她說。
早已確定的事,如今只不過有個交代而已。
「他們是該高興。」她又說,然後安撫的替陳景掖了掖被子,「陳大哥,我們也該高興,他終是不用留在那黑暗的地底,也不用再受那長長久久的烹煮之苦了。」
陳景動了動嘴,默默無言。
她彎唇,像是喃喃,又像是勸說,「世上最容易的便是死了,死是最超然的解脫。趙十九他好算計,他是從不肯吃虧的,臨死也要佔我便宜,他死了,倒是開心。」
「楚七……」陳景的聲音,似在呻吟。
夏初七仍是笑,定定看著他的臉。
「陳大哥,我與他這梁子結大了。」
……
一個人的生命只是一段符號。
一個人由生到死,只是一段虛無。
靈魂不再,肉身若何,又有什麼?
出了營帳,夏初七沒有去那正在緊張收殮的靈帳,而是緩緩步出了大營,迎著風雨,深一腳淺一腳的邁著步子,踩在厚厚的積雪,往陰山南坡走去。
鄭二寶在她背後,默默跟著。
她的腳印小一些,鄭二寶大一些。有意無意的,鄭二寶似是在丈量她的腳印一般,每一次落地,都踩在她的腳印上。
他發現,她走過的每一步,距離幾近相等,竟是那般的勻稱,絲毫沒有凌亂和倉惶。
靠近陰山南坡,陡峭的山麓,呼嘯的寒風,直灌入衣襟,似是還在敘說那一日的慘烈。
夏初七仰頭看了片刻,花了約半盞茶的工夫,才爬到了一個可以望見坡地和營地的石崖頂端。
站在此處,她久久無言。
這塊土地,經過大晏軍隊的挖掘,已然與往日不同,她在想,到底是誰將火藥點燃的?
她也在想,雪山時,趙十九應當逃命的,可他卻衝入了軍囤。
他那個人,總是那般不聲不響的好。
閉了閉眼,她又笑。
除了好,他也總是那般不聲不響的壞。
慢慢的,她走向坡沿,張開了雙臂。
「王妃……」
鄭二寶低喚了一聲,被她的舉動嚇住了。
「你在做什麼?」
另一道比鄭二寶更冷沉的聲音傳了過來,不等她回頭,人就被他席捲了過去,捲入離坡沿足有一丈遠,再一次被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她屁股吃痛,抬頭看著他。
「該我問你吧,你在做什麼?想摔死我?」
「我,我沒有掌控好力度。」東方青玄看著她,眸光略略沉了一瞬,又揚唇淺笑起來。
一隻手做事,他還不習慣,平衡度也不好掌握,原本他只是想拉住她,不想竟是摔了她一個大踉蹌。
自嘲一笑,他一步步走近,嬌嬈姿態。
「我以為你……」
「以為我要自殺?」夏初七打斷了他的話,拍了拍身上的雪,唇角彎了彎,「不過是找到了屍體而已,沒什麼大不了。你不都說了,早晚的事。再說,即便要尋死,我也不能這般死。這樣摔死,下去見他,都沒臉,投胎也不會長得好看,萬一他還嫌棄我怎辦?」
她似是玩笑一般說著,情緒比東方青玄想像中更加輕鬆。說罷,她看了看那一襲紅衣,慢慢走過去,抬起他的左手,眉目間添了一些隱晦的擔憂。
「昨夜有沒有幻肢痛?」
東方青玄抿唇,妖艷的眉眼挑起,笑了笑,低下頭來,看著她白皙的手在他的胳膊上移動。
「無礙,這點痛不算什麼,本座受得住。」
「痛得緊了,我可以給你針刺麻醉。」
bsp;東方青玄的手,那日插入石蟠龍的嘴裡,被機括齊腕絞斷,雖然有孫正業包紮治療,可大概他並未配合,她那日看見時,腫濃髮炎,極是駭人。經過這幾日的治療,傷勢終是慢慢好轉。但癒合時,持續性的「幻肢痛」卻極是折磨人。每每這時,他若難忍,她便為他施針麻醉,緩解疼痛。
「也虧了你,裝得像個沒事人一樣。」
「疼痛總是有的。等傷癒合了,也就好了。」
他似是在自我安慰,又似是在為趙樽的死勸慰她。夏初七自是聽懂了。抿了抿唇,輕唔了一聲,沒有表露太多的情緒,淡然地轉頭看他。
「可有查出什麼來?」
東方青玄對她莫名跳轉的話,微微怔忡下,才莞爾一笑。眸底裡對她的欣賞,沒有遮掩,「那日雪崩太過慘烈,死了許多人,我查了這些日子,尚無頭緒。不急,總會水落石出的。」
「嗯,雪大了,回營了。」
她調轉過去,挪了挪身子,便要往坡下走,東方青玄看著陡峭的坡地,想要伸手扶她,卻被她拒絕了。回過頭來,她朝他一笑。
「他不在了,路總要我自己走的。」
他微微一愕,唇角揚起,似笑非笑。
「路還那麼遠,一個人走,累了怎辦?」
夏初七沒有回答,默默的下了坡,又走了好長一段路,直到三個人快要步入大營時,她才慢慢地回了一句。
「大都督,於我而言,世上再無比生死更遠的路了。」
東方青玄淺笑,「你這般,到似變了個人。」
「有嗎?」
「有。」
「人總是會變的。」
聽著她淡然的聲音,東方青玄璀璨的眸子微微一暗,手抬起,似是想捋一下她的頭髮,可最終,掌心撫在了腰間的繡春刀上。
「七小姐,其實世上最遠的路,並非生死。」
夏初七腳步微微一頓,大步邁入了營中。
正在這時,外面一隊馬蹄聲,踩著積雪飛奔而來,領頭的人舉著一幅翻飛的旗旛,人還未至,聲音便傳了進來。
「聖旨到。」
這個時候來聖旨,眾人皆是面面相覷。
夏初七回過頭去,看著東方青玄。
「看來你說對了。」
來者是司禮監秉筆太監婁公公,他風塵僕僕翻身下馬,肩膀上似是還有未化的積雪,看了看營中僵滯肅穆的氤氳,不解地愣了愣,長聲唱著。
「聖旨到,晉王趙樽接旨。」
他說完,無人回答。
莫名其妙地抿了抿唇,婁公公環視一周,未在人群中發現趙樽,又蹙了蹙眉頭,高聲喊。
「晉王殿下呢?」
沒有人回答他,除了呼嘯的風聲,久久無言。終於,身著戰甲,滿臉塵垢未清的元祐走上前去,指了指離此處不遠的一個黑白靈帳,輕輕扯了扯嘴角,笑了一聲。
「婁公公,宣旨吧,他聽得見。」
婁公公微微一怔,整個人石化般僵硬在了當場。人沒了,旨如何宣?但是,看著場上眾人皆紛紛跪地,他遲疑片刻,終是神色凝重地展開了黃帛聖旨,拔高尖細的嗓音,字正腔圓的念。
「奉天承運,皇帝制曰:晉王趙樽於洪泰二十五年三月二十八奉敕北上,肅清敵寇,先後收復永寧、大寧、開平,爾後引軍北渡灤水,於盧龍塞大破狄軍,令哈薩爾敗走遏都……終日乾乾,攻城拔寨,以令社稷穩固,寰宇生輝。北伐此役,功在千秋,利澤後世……即日起,北伐大軍返朝歸故,朕將設十里紅毯,百官大宴,為神武大將軍王接風洗塵。」
停頓此處,婁公公的聲音,已有些哽咽,他終是念到了最後一段,「另,朕夤夜難眠,思之念之,盼吾兒速歸,承歡膝下……」
「思之念之,盼吾兒速歸,承歡膝下。」
「思之念之,盼吾兒速歸,承歡膝下。」
腦子裡一遍遍響過這句話,夏初七笑了。
聖旨若是早些日子到,又何至於此?
如今再來褒獎他的豐功偉績,不嫌遲嗎?
跪在角落裡,她唇角諷刺的一勾,抬起頭,看了看陰壓壓的天空,又看向晃動著白幡的靈帳,似是看見了靈帳中那一個裝殮屍體的黑漆棺槨。腦子微微一熱,視線模糊起來,彷彿看見一角黑色的披風在眼前飄過。
趙十九,你是聽見了嗎?
寒風中,久久無人應聲。悠悠的風聲刮著,旁人又說了什麼,她並未聽清,響在耳邊的,似是北伐軍開拔時,趙樽在京師南郊的點將台上那一句話。
「惟願以身蹈之,北狄不驅,必馬革裹屍,誓不還朝。」
又似是迴光返照樓,他說,「後來我的勝仗越打越多,父皇也會欣賞的看我……」
……
如果眼還能睜開,人總能活下去。
不管這個世界是天晴,下雨,還是冰雹。
皇陵停止了挖掘,大晏準備撤軍,北狄也吁了一口氣。陰山大營之中,已經在準備回京返朝
的事宜。
北伐戰役結束的旨意,不僅傳入陰山,也傳到漠北,還傳到遼東,持續了整整一年零九個月的戰事,終是宣告結束。
聖旨到的那日,東方青玄草擬了喪報,交於婁公公,喪報言,「晉王趙樽,於洪泰二十六年臘月二十六,歿於陰山。」
將士們拔營了。
一個個的軍帳收攏了。
那臨時搭建的靈堂上,香案還未去撤去,上面擺滿了祭品,插著燃燒的香燭。一口黑漆的棺槨,安安靜靜地擺放在靈堂的正中。
香案前的油燈,一閃一閃。
算好吉時,道士還在做法。
趙樽殞命陰山,但靈柩和遺體還得運回應天府。道士要招魂,要施法,手裡拿著法器,說著誰也聽不懂的言詞,唸唸有聲。
夏初七看著他,只是想笑。
這般能招來他的魂嗎?她不信。
她什麼也沒有做,就像一個旁觀者。卯時,北伐軍的先遣部隊開始離開陰山了,他們也將帶著那一口黑漆的棺槨。
人要走,冥錢不能少。
那紛紛飛舞的冥錢,似是比今日的白雪還要密集。扶靈的人是趙樽的十六名侍衛,一個一個神色淒哀。
大營門口,六軍縞素,齊齊肅立。
他們的目光,紛紛落在那口染著白花的黑漆棺槨上,而棺槨裡,裝著那些已經辯不清的肢體。場面極是肅穆莊重,除了扶靈十六名貼身近侍,還有四十八名錦衣衛的儀仗隊隨行。
婁公公拿著拂塵,紅著眼睛,大聲的尖著嗓子吶喊一聲。
「起!」
運送棺槨的隊伍,從分開的兩列大軍中緩緩穿過,靈柩也緩緩移動著,帶去了眾人的視線,隨行的隊伍亦步亦趨。
「哀!」
婁公公一聲「哀」落,眾人垂首。
「祭!」
校場上,大雪紛飛,冥紙舞動。
在紛飛的大雪中,六軍齊聲唱哀——
滔滔灤水,悠悠長風。
北狄南下,神祇哀容。
江山至辱,社稷蒙羞。
王師伐北,與子崢嶸。
旌旗萬里,馬踏聲聲。
烽火連城,號角肅肅。
衝鋒陷陣,所向披靡。
龍驤虎步,百戰百勝。
一朝折戟,六軍嗟吁。
長歌扼腕,魂歸故里……
震耳欲聾的祭歌聲,被數萬人齊聲唱來,沉悶低響,貫入心扉,六軍哀慟,北風呼嘯,整個陰山,無處不在哽咽。正宛如那一年沙場秋點兵,只恨此時人事早已非。
夏初七沒有在大營中。
此時,她正坐在可以遙望的山坡上,聽著那「滔滔灤水」的唱挽,看著那一列列整齊的扶靈隊伍緩緩離開,視線有些模糊。
終究是要去了。
他的靈樞要被帶回應天府。
可她此刻不想跟去。
這一日,是趙樽的「頭七」。
聽說死去的人,會在頭七這一天回來看望他惦念的親人。親人則要避開他,免得他記掛著,不好再投胎轉世為人。
他歿於陰山,他回來了,也在陰山。
她在要陰山這裡,為她燒「頭七」,燒「三七」,她要燒很多很多的錢給他,她就是要讓他惦念,不許再去投胎,就在那裡等著她。
「王妃,爺的靈柩去了。」鄭二寶說。
冷風刮在臉上,有些刺痛。
她像是沒有聽見,只將一張冥紙放入燃燒的火盆,看那黑灰像蝴蝶一般飛舞而起。
「王妃,爺的靈柩去了。」鄭二寶又說。
她仍是沒有回答,身上穿了一襲素白的襖子,頭上插了一朵二寶公公親簪的小白花,臉色一片雪白,半跪在雪地裡,彷彿整個人都融入了天地之間。
「王妃,爺的靈柩去了。」
鄭二寶第三次說著,她終是有了反應。
「我知。」
「那我們不跟……?」
「不急。」
「哦。」鄭二寶跪在她的身側,默默往火盆裡燒紙錢,只好不聲不響的等著。夏初七也一眨不眨地盯著火盆,看那燒成了黑蝴蝶的冥錢在空中飛舞,恍恍惚惚間,覺得有人正在朝她走來。
他輕撫她的臉,掌心溫暖,動作憐惜。
「阿七……」
帶著刺骨寒氣的撫慰,她不覺得冷。
果然是頭七,好日子。
她笑,「趙十九,是你回來了嗎?」
北風迎面拂過,似在低低的嗚咽。他沒有回答她,一如既往的沉默。可她卻看清了他的眉眼,聽清了他的靴子踩在雪地上,發出來的「嘎
吱嘎吱」響聲。
他還是這般不喜說話。
她心裡甚暖。
那麼,還是她說與他聽罷。
「趙十九,你不要這般看著我。我如今的做法,不過是如你如願而已。他們說今日是頭七,其實我不得而知,到底今日是不是你離開的第七日。但我不在意這個,無所謂。我只想告訴你,你恐怕得多等我幾年了。我還有一些事,沒有做完,還不能下來找你算賬。」
「這些錢,我都燒給你,你且給我保管好,在下面不要胡亂找女人,不要過奈何橋,不要喝孟婆湯。等著我來,欠我那麼多銀子,你不要以為這般就兩清了……」
「還有,你不要走得太遠,你知道我懶,我不喜歡累,若是你走遠了,我找不到你怎辦?你若是等得寂寞了……不,你是不怕寂寞的,你寂寞慣了,你總是一個人。所以,我把你的棋燒給了你,你且慢慢下著棋,就在原地,一步也不許離開。」
「對了,你父皇來聖旨了,你都聽見了吧?他說盼著你歸去,承歡膝下呢?你心裡美不美?雖然你沒有說,我猜,你一直是盼著的吧?如此,不要有遺憾了。你所有的遺憾都留給我,我來解決。你放心,你不在,我會小心的,我不會再輕易相信任何人……」
「北伐戰爭也結束了,大家都要回家了。你打了這樣久的仗,功勞這般大,你猜你爹還能給你什麼封賞?怕是給不出來吧,除非他把寶座讓給你……可他又怎麼肯呢?」
「趙十九,他們把你帶回家去了。可我沒有護送你回去。因為我以為,你的魂會在這裡,你沒有走……他們都說那個人是你,可我不相信肉身,我只相信靈魂,因為我……我自己,你曉得的,我只是一縷魂魄而已,肉身算什麼呢?」
「還有,二寶公公待我極好,大鳥我也給你接管了。我準備給它改一個名字,威風一點的,叫奧巴馬怎麼樣?你也真是的,它到底是一匹馬,你怎能叫它是鳥呢?它會吃醋,吃大馬和小馬的醋……」
「我托了人將大馬和小馬從錫林郭勒帶過來,他們頭上的綠冠,還是那般好看。兩個小傢伙親熱得緊,想當初,大馬飛了一年找到了小馬,想來是沒有什麼事情可以把他們分開的了。錫林郭勒那麼冷的天,也無好的吃食,它們仍是那麼歡快,沒有煩怨。有時候,我真是好羨慕它們,怎麼能這般快活呢,興許是與愛人在一起吧……」
「我昨日又去了一趟皇陵,八室覆沉了,一切都沒有了,就好像做了一場夢。北狄向南晏遞交了議和書,想來會達成協議,很快他們就會來,重新修繕皇陵。但八室沒了,就是沒了,無人有本事再重建。後頭的一千零八十局,我很是好奇,若你還在,我倆能去闖一闖,但估計,如今,也是無人可破了。」
「我昨晚想了一會,興許往後我也可以給你造一座陵墓。不,是造一個我倆的家,往後我來了,才有好地方住。你不知道,社會是會往前發展的,以後寸土寸金,我可不想跟著你受窮吃苦。你以為你不是王爺了,我還能死心塌地的跟著你啊?想得美,我可是現實得緊,我喜歡你,因為你有權有勢,還長得好看……」
她一直在說,臉上帶著微笑。
從眉到眼,再到唇,都無一絲的傷感。
鄭二寶默默的陪著,聽著,看著她入迷。
直到手上的最後一張冥紙從她雪白的指尖劃入火盆,直到最後一隻黑蝴蝶迎風飛上了天空,與白雪纏繞在一起,她終是頓住了聲音。
仰頭看著天,她一動不動。
聽說仰頭的時候,淚水不會落下。
她想,果然如此。
頓了許久,她終是笑了。
「還有一件事,趙十九,我還是要準備回京的,我會讓何承安來接我,我得答應……他了。不要怪我,因為我別無捷徑,也怕你等得太久,會忘了我。」
「你給我三年時間,就三年……」
一陣北風呼嘯而來,刮得她雪白的衣角揚起,素白得如同靈堂的挽紗。她久久跪在地上,一動也不動,眼神寂靜無波,一雙手終是無力地垂下,狠狠抓入了雪地。
------題外話------
我頭上頂著鍋蓋,你打不著我,打不著。
好像這一段虐就這樣過去了,木有了。真的是木有了咩?
這兩日,看到大家情緒激動,俺頂著熊貓眼,也久久不能……睜開。
拜託,小心肝肉們,千萬不要罵作者,作者小心肝脆,一挨罵,容易走火入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