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十九讓他守著她?
這個認知,讓夏初七微微一愣。可見甲一的樣子不像在說謊,她仔細一思考,突然覺得這極有可能是趙樽的作風。他應當也是知曉陰山有凶險,這才故意把營中的簡單軍務交給她,目的就是為了拖住她,不讓她跟去。
再仔細想,營中她走了三日,一切井井有條,有她無她根本就不會改變結果,她越發相信了,這次也和以往一樣,他想把相對安全的環境給她,還美其名曰:軍務,樂得她屁顛屁顛的,自以為得了信任。
先人板板的,趙十九實在可惡,又算計到她頭上了。
夏初七臉色登時難看了,瞥向甲一時,目光裡的怒火比燭台上的燭光還要耀眼,就像在看仇人似的瞪住他,凶巴巴地問:「他不願意我去陰山,所以就要你看好我是不是?」
甲一唇角抿緊,沒有說話。
夏初七知他是默認了,磨了磨牙齒,繼續惡聲惡氣地問:「甲老闆,我們兩個是不是朋友?」
他不答。
她問:「你事事聽他,就不能聽我一次?」
他不答。
她怒,「你信不信我會宰了你?」
他不答。
她急眼了,「你知道的,我有辦法收拾你,但你卻未必敢收拾我……」
聽得這話,甲一終是回頭,不動聲色地看著她,語氣平靜得像僅僅只是在陳述一件事實,「誰說我不敢?殿下說了,必要時,可動武。」
必要時,可動武?
低低一「靠」,夏初七哀哀地躺倒床上,想想氣憤不過,又坐起來,努了努嘴巴,「你,外頭去睡。」
甲一頭都不轉,「我不睡,我就坐這。」
看來他是知曉自己在想辦法去陰山了?夏初七咬牙切齒,可她太瞭解甲一的性子,他就是一根怎樣嚼都嚼不爛的牛筋。既然說什麼都無用,她索性也就不浪費口舌,將床上的被子往自家身上一裹,雙手叉起抱住腦袋,背轉過去,不動了。
良久,背後沒有聲音。
甲一沉默得像一尊石像,一尊不會挪動的石像。
夏初七煩惱了,又翻過來,「你不需要去尿尿什麼的?」
甲一古怪地看她一眼,「不必為我操心,你只管睡。」
這一回,夏初七氣得拉被子連腦袋一起蒙住了。
營帳裡,寂靜了一會兒。
沒多久,床上的被子微微起伏起來,裡頭傳來她淺淺的嗚咽。
「你們總是這般自認為是對我好,用武力限制我的自由。可你們也不想想,你們倒是安心了,我又怎能安心?趙十九在陰山是死是活我都不知道,我這不是度日如年嗎?他與我說過的,有他在的地方,就有我。可如今他在陰山有危險,我卻在錫林郭勒睡大覺。他是一個說話不算話的混蛋,可你卻是一個幫混蛋不幫我的大混蛋。」
她吸著鼻子,期期艾艾的說著,神色極是淒苦,就像果真受了多大委屈似的,一個人嗚嗚咽咽的,噎得人心裡發慌。
她時常都是笑的,甲一從未聽她哭過。開始還不以為意,只當是小伎倆,後來見她哭得實太恨了,就連嗓子都啞了,終是忍不住冒了一句。
「你別哭了,哭也是無用。」
「嗚嗚……嗚……爹啊,娘啊……沒人疼啊……」
甲一雙手抱頭,煩躁了,「你要怎樣?」
夏初七聞言,猛地掀開被子,用袖子抹了抹眼睛,淚汪汪地看著他,燭火下泛著紅潤的面孔,帶著濃濃的落寞與委屈,如枝頭山花,可堪人憐。
「你讓我去,或是你陪我去。」
甲一見她雙眼通紅,面有淚痕,不像假哭,怔怔地看了半晌,英武的眉頭緊緊蹙著,似是有些猶豫。可終究他還是甲一,那個機器人一般只知執行命令的甲一,不是她幾滴眼淚就能改變決定的人。搖了搖頭,他平靜地轉過身去。
「不行。」
看著他寬敞的後背,挺直的脊樑,夏初七哭聲止住了。
狠狠咬著牙,她考慮半晌,終是又開口。
「我心裡煩,睡不著,我出去走走。」
……
……
一排排的營帳沐浴在飛雪裡,銀裝素裹,排列整齊,卻透著說不出的清冷,夏初七灌著冷冽的北風在營房之間走來走去,時不時抬頭看那一彎不太清晰的月亮,看那營帳頂上的積雪,看甲一淡然無波的臉孔,覺得再搞不掂他,整個人都得瘋掉。
甲一沒有言語,默默跟著。
沒多一會,夏初七走到了李參將的營帳前,見裡頭還亮著燈火,挑了挑眉頭,心生一計,逕直走了進去。甲一微微一愣,抿著唇不吭聲,只是跟上,並不阻止。
她在帳外咳嗽一聲,裡頭登時有人問,「誰?」
「是我啊,李參將,我是小齊。」
夏初七笑吟吟的低聲應著,很快,李參將就出來了。
他披著外套,見她與甲一一前一後站著,雖有些奇怪,卻還是馬上讓開門來。
「快!裡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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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說好說。」
「小齊找我有事?」
「沒事沒事。」七扯了扯嘴角,笑了笑,腳步往裡一邁,卻發現不僅李參將還沒有睡,營帳裡還坐了好幾個北伐軍的校將。這些人素來都她都是常見面的,全都是趙樽的心腹將領。
她忙問:「來得不巧,不打擾你們吧?」
李參將便是在趙樽走後,負責大營軍務的人,也是此次事件裡與她一同處置的人。平素他為人極是爽朗,可如今三更半夜,她突然到訪,也惹得他多了一絲男子漢式的靦腆。攤手請她在火盆邊上坐了,才笑道:「小齊你說笑了,不打擾不打擾。今日發生了這般大事,我也是一時無法安睡,這不,正叫了曾將軍,盧將軍,范將軍幾個一起喝酒清談。」
「幾位辛苦了,你們繼續,繼續,不必管我。」
「呵呵,二位要不要喝兩杯?」
瞄了甲一一眼,夏初七搖了搖頭,笑著謝過,雙手伸到火盆上面烤著,似是隨意談論一般說起:「各位將軍,你們說,殿下此次前去陰山,能順利嗎?據我說知,那魏國公可不是一個善茬,只怕沒那般容易就交接糧草。」
范將軍遲疑道:「不能吧?那糧草本就是撥給我們的。」
盧將軍點頭附合,「魏國公再大的膽子,只怕也不敢做出這等違制的事來,你可知戰事扣押糧草,那是大罪,不說按律當斬,革職降任也是有的。」
夏初七笑容斂住,突地歎一聲,「那誰曉得?如今不同往日,皇太孫大權在握,魏國公靠山吃山,身份也是水漲船高。尤其,在京時他便與殿下多有芥蒂,若他非有意刁難,何不早早派人把糧草押運過來?非得等殿下親自去要?我看事情沒那般簡單,眾位將軍以為如何?」
曾將軍同意,「有道理。」
李參將想想,也是點頭,「那小齊你的意思是?」
看他終於問到點子上了,夏初七莞爾一笑,眸子裡流露出一抹蠢蠢欲動的波光來,「眾位將軍,咱們還是不要坐以待斃得好,不如派兵接應殿下?你們看啊,如今天氣酷寒,北狄久不宣戰,若是撥出兩三萬士兵前往陰山,應當無事吧?」
一聽這話,李參將當即眉頭微蹙,搖頭否認了,「營中只剩下不到十萬,若再調三兩萬,遇北狄襲營,那很難應付。且殿下臨行前,再三交代,我等一定要守住這個要塞,不能貿然行動。」
趙樽吩咐過了?夏初七苦著臉,默了。
其實她並不是要調人走,最大的希望是自己走。
思考片刻,瞥到甲一一臉釋然的表情,她沒有興趣再聊下去了,只是笑著說,「多謝李將軍賜教,我就是說說而已,帶兵打仗的事我也不懂,見笑了。」
「哪裡哪裡,小齊自謙。」
李參將與另外幾位將領對視一眼,笑道,「先前我幾個還在說,平素只覺你為人雖機靈性巧,但到底還是羸弱了些,但今日營中之事,你敢說敢為,敢罵敢怒的脾氣,半分都不輸與我們這些常年征戰的人。假以時日,成為一方領兵大將也是有的。」
聽他用羸弱這樣的詞來形容自己,夏初七稍稍起膩了一下,可後面的話她卻愛聽。這些人並沒有把他當成趙樽的私寵,這也讓他很愉快。哈哈一笑,她又抱拳道,「不過諸位將軍,殿下這些日子不在營裡,營中軍務,你幾位還得多費心了。」
她的話像在做某種「交代」,甲一眉頭跳了跳,看她一眼,沒有說話。李參將等人卻是笑著,直道:「應當的,應當的。」
裝著無事地笑侃幾句,夏初七退了出來。
回去的路上,她一邊搓手一邊笑:「甲老闆,您能不能高抬貴手,就不要跟著我了?放心吧,我就是隨便說說,你該睡睡,該做嘛做嘛,不要把我當成犯人一般對付可好?」
「不好。」
「唱反調是吧?」夏初七笑容不變,瞥了一眼他端正的五官,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挑了挑眉頭,「你說你一個大男人,總盯著大姑娘睡覺,就不害臊嗎?再說,我一個大姑娘,總被你一個大男人盯著睡覺,如何睡得著?」
無視她的激將,甲一面色不變。
「我不會看你。」
夏初七放慢了腳步,無奈了,「你說我這樣聰明,這樣機智,這樣伶俐,你又這樣睿智,這樣俊朗,這樣厲害,我們兩個一起去了陰山,不是讓殿下如虎添翼嗎?你這是何苦呢?」
甲一嘴角微微一抽,不做復讀機了。
見他沉默,夏初七狡黠一笑,哄著他,「有你在,我絕對放心,不會出什麼岔子的,好不好?」
「不好。」甲一淡淡回應。
真是一塊刀砍不爛劍戳不穿的石頭。
入得屋子,夏初七再一次裹進溫暖的被窩裡,和衣而眠,久久的閉著眼睛,一句話都不再與他說。甲一站在帳門口看她片刻,默默地把她好心留給他的火盆往床邊移了移,又默默地坐回到帳門的椅子上,雙眼微閉,不再動彈。
那椅子是木質的,上面光光的,什麼都沒有。
漠北臘月的天氣,一個人靜坐在椅子上,還離火盆這樣遠,那溫度可以想像,不凍成冰塊子都便宜他了。夏初七偷偷睜眼瞄了他好幾次,希望他會凍得受不住,自己去外面睡,哪曉得他愣是半步不挪,如同老僧入定一般。
「火盆拿去。我在床上不冷。」
她終是不忍心了,嫌棄的哼一聲。
他卻慢慢回了一句,「不必。」
「行,我才懶得做好人,不要算了。」
夏初七憤憤地裹緊自己,靜靜看著那尊石像,心裡一直在想「怎麼辦?」。被人保護得太好了,安全感是有了,可真有事情的時候,也不是一樁美事。算了,先好好睡一覺再說,養足了精神再與機器人鬥爭……不對,再與夏老鬼鬥爭。
昨夜沒有睡好,她很快便睡了過去。
半睡半醒之間,外面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很快帳外有人說話,「小齊,紅刺隊有幾個人,說是得了你的令,偷偷摸摸出了營房。我看不對勁,過來與你說一聲。」
夏初七一驚,嗖地翻身而起,快步往帳外走去。坐在帳門許久的甲一沒有阻擋,也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跟隨她出去。三個人的腳步都很匆匆,不多時已走到大營的門口,那人一指,果然看見有幾個騎馬的背影從營房掠了出去。
「怎麼回事?」
夏初七詢問營房的守衛。
守衛見到是她,回應道:「紅刺有幾個人說是奉你之命,有要務辦理,我們沒有阻攔,他們騎馬出營了。」
夏初七眉頭一蹙,凝重地看向甲一。
「甲老闆,你趕緊回去叫人,我追出去喊住他們。」
甲一不理會她,亦步亦隨。
很明顯,這招不好使,夏初七無奈只好叫傳令的人。
「你趕緊去找紅刺隊的老孟,讓他趕緊帶人來。」
然後不等他答應,她極快的飛奔出去,迎著飛雪高聲大喊。
「你們幾個給我站住,做什麼的?」
前面那些人騎著馬,速度卻不是很快,走出不過幾十丈的距離,便不再前行,勒馬停在雪地上,甚至調轉馬頭,一動不動地看著她,就好像在那裡等她過去一般。
「大都督?」她下意識出口,呼吸一緊。
「七小姐,好久不見。」
那熟悉帶笑的聲音,天生自帶一種媚的風韻。在雪地銀光的反射下,那面孔仍然妖嬈得常人所不能及,一雙斜飛的鳳眸,亮得如同星辰。
夏初七先前聽那報信人的聲音,就有些像東方青玄身邊的如風。但那會她還只是懷疑,如今總算知道不是自己聽力出錯,果真是東方青玄來了。
一時,她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覺得這般見面的情景,就不像是真的。他沒有沒有錦衣華服,而是身著金衛軍中的將校甲冑,繫了個大披風。少了一些陰柔,多了一些英武,騎在高高的馬背上,容顏絕美的看著她,似笑非笑。
皎月之下,雪影婆娑。
一年多的歲月,抹去了許多斑駁的痕跡,只人還依舊。
停頓一下,她問,「咦,你怎會在這?」
東方青玄笑,鳳眸悠遠,像穿過了四季一般漫長的時光。
「來接你去陰山,不是想見他?」
甲一面色一變,目光沉下,伸手就拉她。
「不要過去!」
「你不想跟我去,就不要阻止我。」夏初七狡猾的躲開甲一,整個人朝東方青玄的方向飛奔過去。
她知東方青玄消息來源極廣,這般情況親自來漠北大營,肯定是趙樽真有了什麼危險。既如此,她其餘的顧慮都沒有了,只有一個念頭——去陰山。
甲一追了過來,低喝,「你回來。」
被他這般一吼,夏初七脊背生涼。心裡想,若是目光可以殺人,她這會兒一定被甲一給戳成了一個沙漏子。
甲一速度極快。
可東方青玄也快。
飛身下馬,他兩個就像在賽跑一般,都往她而來。但夏初七是往東方青玄跑的,甲一追過去時,僅僅只抓到她的帽子。他手上一緊,扯掉她的髮髻,一頭長長如墨的髮絲在雪地上燙了開來,而她的人卻像兔子一般速度躥入東方青玄的身後。
「甲老闆,你回去吧。」
甲一頓住腳步,不看她,只看著東方青玄,臉上有著難得的憤怒與惱恨,眸子如見仇人般凶險。
「你放開她。」
東方青玄輕輕一笑,擋在夏初七的面前,那妖嬈的笑意,在茫茫的雪原上,宛如陽春白雪的美酒,極是醉人,一蹙一笑,都帶著無比華麗的光芒。
「本座若是不放呢?」
甲一不言不語,只緩緩拔刀,握在手上,獨自佇立在他的對面,臉色極是冷漠,就好像他不知面前的人是以狠辣聞名的錦衣衛大都督,只不過對付毛頭小賊一般,慢慢逼近,在漫天翻飛的雪花裡,他的樣子極是狠戾,至少是夏初七從未見過的狠戾。
「你過來。」
這句話是對夏初七說的。
夏初七與他相處這些日子,從未見過他生氣。如今,觸及他微涼的目光,突地有些不敢看,別開頭去,心臟跳得怦怦直響,很是不安。但去陰山見趙十九的心情太迫切,她沒有辦法由著他阻止。
「甲老闆,對不住了,你趕緊回去歇了吧。我跟大都督是朋友,他錦衣衛這樣多人,我不會有危險的
,你放心好了。等我見著了趙十九,我會告訴他的,是我自己跑出來的,與你無關,他絕對不會責怪你。」
「夏楚,過來。」
他聲音極冷,叫出了她的名字,帶著十足的憤懣和怒氣。夏初七聽得心裡一緊,好像有來自另一個世界的鐘聲,「咚」一聲敲在她的耳邊,又像時光洪流裡瘋長的水草,極快地席捲了她的心臟。
「你怎會知道我的名字。」
他狠狠瞪她一眼,「這幾日我聽得少?」
「哦」一聲恍然大悟,夏初七軟了嗓子,神色卻堅定。
「我要去陰山,你阻止不了我。」
「膽大妄為!」甲一哼一聲,突地轉頭又看向東方青玄,聲音沙啞,樣子冷戾,像一個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幽靈般,帶著無端的恨意。
「你若關心她的死活,就不該帶她涉險。」
東方青玄鎏金頭盔下的面孔極美,嘴角仍帶著溫柔的笑意,那聲音,那表情,用國色仙姿來形容亦不為過。
「本座自會保她安全。」
話音剛畢,營房門口有動靜了。
一群金衛軍將士持刀挽弓,往這邊跑了過來。
跟著他們一起的,還有甲字衛的人。
甲一沒有回頭,只看著東方青玄,抬起手臂。
「弓箭準備!」
腳踩雪地的「沙沙」聲裡,一群人的弓箭對準了東方青玄的人。幾乎霎時,氣氛便緊張起來。而從營房門口跑出來的人,越來越多,在茫茫的雪地上,拉開了劍拔弩張的架勢,吼聲劃破蒼穹,眼看就要動武。
「呵呵!」東方青玄笑了,「都是自己人,何必大動干戈?」
甲一眉頭微揚,爆喝道:「再不放人,別怪我不客氣。」
東方青玄仍舊只笑,脾氣一如既往的好。
「是她要跟我走的,你沒看明白?」
甲一喉頭滑動一下,抬起的手慢慢往下落。夏初七知道,只要他下令,很快他們就會走不成了。以東方青玄目前的人數,雙方纏鬥起來根本就不是甲字衛的對手。
歉意的看一眼甲一,她飛快轉身,拉了拉東方青玄的衣袖,低聲說,「快跑,別墨跡了。有我在,他們不會放箭。」
「好。」
東方青玄笑著,不急不忙地拉她上馬,猛地一抖韁繩。
「駕——!」
錦衣衛的配馬,都是上馬的馬匹。那蹄子翻飛起來,濺得地上的雪花高高揚起,速度快如疾風,眨眼間便奔出了數丈之外。
此處離營房不遠,出來的人都沒有騎馬,所以人數雖多,但他們怕誤傷夏初七,不敢放冷箭,倒是讓東方青玄撿了一個大便宜。
甲一抓緊手中她的帽子,大吼一聲。
「等著我!」
夏初七回頭,看了一眼風雪中越來越遠的他,雖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卻可以想像他此刻的難過和失望。她僵硬著脖子,一直回頭看著他,心窩子堵得很,突地鼻子一酸,放開嗓子大聲喊。
「甲老闆,記得幫我照看大馬小馬。」
……
……
寒冷的北風刀子般刮過臉,她沒了帽子,長長的頭髮翻飛著,不停拂在東方青玄的臉上。馬兒的速度很快,她臉被吹得僵硬了,身子也冷得直哆嗦,但心裡仍是半分猶豫都沒有。
她不能讓趙十九在陰山出事。
憑著直覺,她認為陰山有一個大陰謀在等著他。就算沒有陰謀,就從何承安手裡那道聖旨來看,她如今沒有聽話的遂了趙綿澤的意思跟何承安回去,那麼這次趙十九去陰山,夏廷德肯定會藉機找事,不會錯過一個收拾他的大好機會。
她相信趙十九的足智多謀,但正如她不會編聖旨都忘了一般,每個人都不神仙。趙十九雖有掌控棋局風雲的能力,可百密尚有一疏,他這輩子何曾又不是洪泰帝手中的棋子?無論如何,她絕不會讓何承安的話成為真實,不會讓他在陰山成為一步死棋。
一件帶著溫暖和幽香的披風裹了過來。
她一驚,回過神來,看向後頭的男人。
「謝謝。你不冷?」
東方青玄淺笑吟吟,語氣帶著一抹極淡的嘲弄,「一年多不見,不曾想,七小姐卻是會關心人了。本座以為,你應當不會在意才對?」
夏初七微微一愣。
啥意思?這話聽上去,怎的頗有幾分深閨幽怨?
她這會腦子亂得很,沒工夫與他貧嘴調侃,只一邊思考著陰山的事情,一邊隨口笑道,「大都督位高權重,想來不缺少旁人的關心。」
東方青玄輕輕一笑,一手繞過她的身子勒著馬韁繩,眼睛直視著暗夜下的雪原,並沒有別的動作,久久不語。
寂靜時的風聲更為冷冽。
好一會兒,才聽他道,「你怎不問我,為何會在漠北?」
「我先前問過了。」
「再問一次。」
夏初七原本神色黯然,聽著東方青玄
這句話,突然想到了什麼似的,偏頭看他一眼,「明白了,大都督是得了消息,知曉何承安帶了皇太孫的秘旨來漠北,可能會對我不利,所以這才跟過來的?」
「本座為何要擔心你?」
「不害怕我身上的巨大價值被人挖走了?」
東方青玄沒有回答,也沒有像往常那般嘲諷的笑。
夏初七以為他懶得吭聲,也不以為意的閉上了嘴。反正他為什麼要來,她不在意,她能不能順利到達陰山,這個才最是重要。看著漫無邊際的雪原,她良久不言。
不曾想,耳後突地傳來一聲。
「我只是想你了。」
彷彿被悶雷劈中,夏初七脊背一僵,紛紛往事如同鋪天蓋地的箭羽,破空而來,一支一支插入她的心臟。建平城外的葫蘆口,東方青玄飛身而下時的紅光鋪蓋了腦海,她心裡微微一亂,正尋思怎樣緩解尷尬,卻聽他又說。
「哄你的,不會真信了罷?」
「誰信?」夏初七鬆口氣,嗤了一聲,「得了大都督,您就別賣關子了。老實說吧,又打什麼鬼主意?」
東方青玄迎著北風,騎著大馬,踏著雪原,聲音卻如江南水鄉的絲竹,婉轉悅耳,「這回本座還真是做媒人來的,依我看,你若不去陰山見他一面,恐怕這輩子就見不上了。」
「不可能!」
夏初七心臟一緊,就像被針蜇了一般疼痛。
「你少來哄我,我家趙十九做事,向來有分寸,怎會輕易讓自己涉險?」
東方青玄嘲弄一笑,「那可不見得,陰山布下了天羅地網,就等著他了。就算他是一隻鳥,恐怕也飛不回來了。」
夏初七乍聽時的恐懼,在這時,已然冷靜。
哼一聲,她眼睛微微瞇起,癟癟乾澀的唇,才道:「那我可就不明白了,大都督你如今打的是什麼算盤?他要命喪陰山了,你領我去,是為了替他收屍?還是為了讓我去陪葬?」
東方青玄笑著搖頭,「陪葬,本座又如何捨得?」
「那你幹嗎?」夏初七冷哼一聲。
東方青玄手臂一緊,呵呵一聲,那柔媚動人樣子,仿若有一股子攝人心魂的力量,隨北風呼呼一吹,氤氳在她的耳邊:「七小姐,本座一直有個疑問。你到底是真不記得了,還是在裝傻騙人?」
夏初七一怔。
考慮一下,她道:「不騙你,我摔壞了腦子,過往之事都不記得了。」
東方青玄低下頭來,淺淺的呼吸極近,接下來的話,就好像不是在說正事,而是情侶間在交流情愛一般,聲音溫柔而纏綿,又帶了一抹淡淡的沙啞。
「陰山也不記得了?」
陰山與夏楚有何關係?
夏初七猛然回頭看他,不曾想她的額頭卻擦過他的唇。
那溫熱感讓她一愣,他卻目光一深,「你今夜很熱情。」
「滾!」夏初七極為漢子地用力肘他一下,看著他妖冶絕美的臉孔痛得抽了抽,心情頓時一好,「陰山到底有什麼事,你直接說吧。不對,是陰山與我有何關係?」
東方青玄一言不發地看著她,像是在確認她是否真的不記得了一般。良久,在她恨不得殺人的惡毒眼神注視下,他終是淺淺牽唇,勾出一抹漫不經心的笑意來。
「寶藏,足可傾國的寶藏。」
心裡一跳,夏初七想到兀良汗來使的話。
「果然有這個東西?」
東方青玄笑,「當日你父親在陰山一役,將無數的寶藏埋在地下,但這些年,無數人來尋找,都不見蹤影。」說罷他停了一下,唇角又是嘲弄,「你以為陛下定要讓你做皇太孫的正妻,只因你是魏國公的女兒,只因你有鳳命的謠傳?你以為魏國公不保兒孫,卻用免死鐵券保你之命,是因為他最疼愛你?你以為陛下要拿你爹來開刀,僅僅只是因為忌憚他的權勢?」
彷彿有一個關閉許久的秘盒即將打開,夏初七暗自心驚。
「那是為什麼?」
東方青玄淺淺一笑,雪白清輝下,鳳眸流光。
「你會知道的。」
「吊胃口?」
夏初七沒想清楚個中環節,恨得牙根癢癢。可東方青玄脾氣極好,無論她怎樣罵,他都絲毫不以為然。氣得她不得不憋住火氣,冷笑著問他。
「這般說來,你不遠千里來漠北找我,不是為了做媒人,應是為了這批寶藏吧?」
「不然呢?」
夏初七狠狠咬牙,氣得真想拿拳頭砸向他妖艷無雙的臉。
「東方青玄,你並不是大晏朝廷的人對不對?雖說你看上去是皇帝的人,可你偶爾也會與他對著幹。雖說你看上去和趙樽是朋友,可也經常背地裡陰他。你說,你到底是誰的人?」
他嘴上掛著玩味的笑,突地低頭,在她耳邊吹了一口氣。
「是我自己的人。不過,若是七小姐願意,也可做你的男人。」
夏初七憤怒不已,「想死就來!」
「哈哈!」
……
bsp;……
趙樽率領五萬軍隊日夜兼程,抵達了陰山山脈。
陰山的蒙語又名「達蘭喀喇」,其南坡山勢陡峭,北坡較為平緩,橫在大地上,仿若一座巨大的天然屏障,阻擋了南下的寒流與北上的濕氣,是一個自然分界線。
夏廷德的駐軍大營就在北坡的平緩山地上。
由於常年戰事,這裡除了駐軍,沒有牧民居住。
趙樽趕到夏廷德的營地時,已是深夜。
駐軍營地的門口,魏國公的旗旛在寒風之中瑟瑟顫抖,蒼涼的天幕下,除了一簇簇值夜士兵手中的火把,不見半點光芒。這幾日陰山大雪,積雪足有半尺厚,馬蹄聲並不明顯,等趙樽的大軍到了營房門口,裡頭的哨探才發現,風快地敲起銅鑼來。
很快,營中游過來一片火把。
一隊兵士擺出迎戰的勢頭,氣勢洶洶朝大門而來。
領頭的人不是夏廷德,而是一個值夜的統兵百戶。大晚上的迎著北風暴雨值夜,這貨的心情本就不太好。因此,明明看見營外的一群人都是穿著大晏軍的服飾,他還從門口的木柵欄裡探出一張扁平的臉孔來開罵。
「誰他娘的大晚上來找晦氣?還要不要命了?」
權力不大,威風卻不小的人,向來惹人厭惡。趙樽微微蹙眉,還未等開口,他身邊的鄭二寶便尖著嗓子罵開了。
「大膽的狗奴才!膽敢在晉王殿下面前放肆?要腦袋的,還不趕緊進去通知你們家魏國公,就說殿下親臨陰山,速速迎駕。」
營房門口那百戶嚇得差點兒跌地上。
這不怨他,他原本只想耍耍威風,發洩火氣,但真沒有想到竟然會是趙樽親臨。不要說他,就算是統率大軍的魏國公,那「公」與「王」之間差別也不是一點半點,誰敢得罪一個領兵親王?更何況,他入營第一天聽見的傳聞,就是趙樽十七歲的時候,就已然眼也不眨的就地處決了十五萬投誠的戰俘,殺人不見血,狠毒無人可比。
嚇得打了個噴嚏,他看了一眼高倨戰馬身披黑氅面色高冷的男人,只覺得昏暗的光線下,那個頎長的身影高大冷峻,渾身上下都仿若籠罩了一層尊貴的光芒,讓他不敢直視。
「殿下稍等片刻,卑職立馬進去稟報。」
鄭二寶最是心疼他家主子,看他眉頭緊蹙,生怕他在這天氣犯了頭疾,真恨不得生剝了面前這廝的皮。
「報什麼報?外頭風雪這般大,還不給殿下開門!」
那貨垂著頭,他嘴裡「噯噯」有聲,點頭哈腰地討好,「不不不,不行啊,魏國公說了,兀良汗十二部被奪了糧草,這幾日總在陰山附近遊蕩,就怕來尋釁滋事,再說了……」他嘿嘿一笑,小意道:「下官又沒見過晉王,不等魏國公前來,哪敢私自放人入營?」
「你——」
鄭二寶氣得嗓子都粗了。
趙樽卻面色不變,抬手攔住了他。
很快,那人屁滾尿流的去了,又屁滾尿流地回來了。
可是,回來時,他火把下的臉色卻漲紅了一片,而且明顯左臉比右臉紅得多。看樣子是去稟報夏廷德的時候挨了耳光。
「晉,晉王殿下,國公爺說,說大晚黑的,為了營中安防著想,請北伐軍的兄弟們在營,營外候著。只允許殿下你,你一個人進去。還有,國公爺說他已經睡下了,請殿下先住,住下來。有什麼事明兒一早,再,再行商議。」
「放屁!」
這一回說話的不是鄭二寶。
就連向來冷靜的陳景都發脾氣了。
「魏國公什麼東西?竟敢如此慢待殿下?他不要腦袋了!」
「卑職,卑職……也,也不知道啊。」
那貨擠出一張苦瓜臉,又是鞠躬又是磕頭,雖心下明知是魏國公大軍在握,糧草在手,有意要報上次京郊大營「兵變」之事的一箭之仇,故意拿捏趙樽,但他只是一個低等官吏,哪敢說出來?
「若不然,卑,卑職再去,去找國公爺說說情?」
「不必!」
趙樽涼涼出口,聲音帶著冷冽的殺氣,呼嘯而出。緊接著,他連人帶馬,如同游龍入海,速度極快地躥了過去,大鳥一腳踢開柵欄。而跟在他身後的一眾精銳將士,也緊隨其後,越過營房大門,潮水一般湧了進去。
那百戶被踢翻在地,瞪大了雙眼,不知所措。
遠遠的,只聽見趙樽的聲音從冷風中傳來。
「本王親自去請魏國公起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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