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的車輪分秒不停的向前,不論人們願還是不願,一直都在永不停歇的轉動。這一天是洪泰二十五年的二月初二,祈豐殿裡參加祭祀的隊伍浩浩蕩蕩、連綿不絕,那場面極其的壯觀。殿中紗幔垂地,燭火通明,一副副黃幡上寫滿了經。
祭祀的禮儀極其複雜。
太常寺的贊禮郎不厭其煩地讀著晦澀難懂的祭天。
僧錄司的左禪教道常和尚主持了法祭。
那高高在上的洪泰皇帝身著禮制中最為隆重的袞冕服,手持玉圭,蔽膝、大帶、大綬於身,率先下跪,虔誠的磕頭,以示對上蒼的敬畏之心。而下首的皇子皇孫,武百官,王侯公卿依著品階也排例成行,皇帝跪,他們也跪,一個個在贊禮郎冗長的祭中,深深磕頭。
每一個人都很虔誠。
不論平日做過多少惡事,傷害過多少無辜。在這一刻,這些大晏王朝最高權力機關的在位者,都相信自己的至誠能夠感動上蒼,而祭祀之時,也是唯一能夠與神靈接通靈氣的時候,沒有人敢不虔誠。
時人大多信奉鬼神,從皇帝到百姓,都一樣。
夏初七規規矩矩的跪在人群中,眼角餘光時不時地往前面瞄,想看一看趙樽在哪裡。經過昨夜的「明珠結髮」和「相擁而眠」之後,她覺得與他之間,似乎有些不同了。以前兩人半是玩笑半是真,始終有些朦朦朧朧,沒有誰敞開過心扉,論過感情。
昨夜的「結髮」,她心知,他懂。
他親手編了髮結,自然也是一種回應。
摸著懷裡那個用荷包裝好的「髮結」,她與每一個戀愛時想見到心上人的姑娘一樣,迫不及待的想要看一下那個俊拔英挺的身影。然而,今日的祭祀雖然沒有女眷參加,但大殿中的人也非常之多,而她作為老皇帝n個駙馬中的最末一位,與趙樽之間的距離太遠,中間隔了許多人,她瞧到了東方青玄,瞧到了趙綿澤,卻一直也沒有瞧見他。
彷彿過了一個世紀那麼久……
當她瞌睡都快無聊出來的時候,祭祀活動終於結束了。
太常寺一個負責祭祀的李姓主薄過來說,請各位大人稍做休憩,更衣之後,再一同前往吟春園那邊的御田,午時整,准點舉行犁田儀式。
老實說,要不是穿越了這麼一回,夏初七完全不知道原來犁田也有那麼多講究。大晏朝對各級服飾都極為講究,祭服是祭祀時穿的,去犁田,自然不能裝身上這件兒了,不管是老皇帝還是武百官,都需要先行更衣。
去後殿更衣的時候,夏初七也是沒有見著趙樽。
可那一路上,她卻成了人群中的焦點。
不論是出於好奇,還是觀望,對於她這個早就聲名在外晉王府良醫官,外加梓月公主的未婚駙馬爺,人人都有想要一睹為快的心思。難得有機會她出現在眾目睽睽之下,簡直就是百分之百的吸睛原石。
每個人眼光不同,各有各的心思。
夏初七隻當看不見那些人,目不斜視的在李邈的陪同下,換上了一套早就備好的常服。素紋質地,紅色衣緣,頭戴金簪,腰間沒有束帶,配上他略顯清瘦的身形,不若男子的剛硬,卻別有一番瀲灩的風情。
「好看嗎?」她抬起雙臂,笑瞇瞇問李邈。
「不錯。」李邈瞄著她,仍是冷著個臉。
「哈。那就好……」
女人一旦心裡有人了,總會特別在意自己的容顏,而且時時刻刻都想見到那個人,想與他待在一起,即便什麼也做不了,看上一眼也是好的。在巍峨高聳的祈豐殿外轉了幾圈,沒有見到趙樽,她上了王府的馬車,準備提前去吟春園那邊兒等著。
今兒天氣暖和,吟春園附近的景致很是不錯。
御田就在吟春園外面,遠遠在望,那是一條小溪彎彎繞繞出來的一大片齊整平坦的土地,完全像極一個「田」字。因了今兒皇帝要來犁田,該備的都已經備齊了,一路可見當值的禁衛軍手持腰刀來回巡邏,鑲釘的甲冑上碰出「鏗鏗」聲不絕。
「空氣真是太好了,我得多吸兩口氧……」
夏初七伸開雙臂,微閉著雙眼,深吸了一口氣,覺得很是怡人。
「楚七,你看那邊兒。」
李邈一指,夏初七的目光就亮了。
那是一個吟春園裡的小園子。園子很是僻靜,青磚石的矮牆上,依稀有幾支梅花的枝條隔了牆探出頭來,這個時令梅花基本開敗了,那幾支殘梅看上去就格外誘人,頓時讓她產生了一種「一支紅梅出牆來」的感覺。
「真好看。走,看看去。」
夏初七心性大起,領了李邈就大步過去。入得那個圓拱形的小門,一見那殘梅點點,頓覺這景致比梅花全盛時更有意境。她沒有說話,穿梭於花葉之間,滿是喜悅地看那殘缺的花瓣在天光下發著盈盈的柔光,只覺得這一個小院,彷彿世外桃源。
「如果……你是不是永遠都不肯見我?……回憶……計劃了這麼久……為何視若無睹……世間唯有求而不得之苦,才是大苦……困於那方寸之間……為你……此生無憾……」
一個斷斷續續的聲音悠悠傳來,嚇了夏初七一大跳。
這席話當然不是她說的,而是一個仿若清泉墜玉石般婉轉的女聲,從梅林的深處徐徐傳出來的。那聲音飽滿深情,柔美而動人,彷彿是對情郎的低訴,聽上去格外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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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太遠,她並沒有聽得太清楚。
但吟春園是皇家園林,能在這個地方出現的人,不是宮中女眷就是內外命婦。
難道誰家的媳婦兒在這裡偷情?
與李邈相視一眼,她正在考量是退還是進,梅林裡「刷」的一聲,斜刺裡便飛出一人來,衣衫和刀劍攪裹得破空而出的聲音,很是刺耳。
李邈動作靈敏,二話不說,就擋在了她的面前,迎了上去。
「是你?」
「是你?」
一個男聲,一個女聲,兩道異口同聲的相問,讓那兩個人問話的人大眼瞪小眼,有些反應不過來,也讓夏初七目光頓時凝結,脊背都僵硬了。
陳景?!
他在這裡,那麼趙樽也會在這裡。
那麼剛才那道柔美的女聲,便是在與他說話?
心臟沒由來的狠抽了一下,夏初七翹了一下嘴角,看著陳景。
「陳大人,殿下可在裡頭?」
「楚……駙馬爺……」陳景從來都是一個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男人。但這會子,驚呆於面前華服著的夏初七突然出現,他有些錯愕,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高大的身子僵在了那裡。
「可是不方便說?」夏初七平靜地又問。
「是……」陳景喉結滑動了一下,雙手合掌向他作個揖。
「陳大人在這兒替殿下望風?」夏初七勾下唇,眼風又掃了一眼梅林。
「不,不是。」陳景為人向來忠厚,卻不慣撒謊。他眼兒飄了一下,沒有好再望夏初七的眼睛,而是微微垂下了頭去。
目光爍爍地看著他,夏初七耳朵裡「嗡」了一下,腿腳有些發軟。她無法具體思考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受,只是再出口的聲音竟然有些啞了。
「陳大人,和殿下說話的女人,是誰啊?」
她問得很平靜,可陳景面色變了變,卻是沒有要回答她的意思。見狀,夏初七看了一下那枝頭的殘梅,不再與他囉嗦,抬步就要往梅林裡面走,可向來對她恭敬有加的陳景,卻伸出劍鞘,猛地擋住了她的去路。
「駙馬爺,您不能進去。」
不能嗎?
那七顆比月光更亮的夜明珠餘光未盡,那兩縷帶著幽香的頭髮還緊緊纏繞,那些說過的話還飄蕩在耳邊兒,那被他緊緊擁抱過的身軀還沒有冷卻,不過短短幾個時辰,難不成就變了天地?
呼吸一緊,夏初七覺得眼圈兒燙了一下。
「讓開。」
「駙馬爺——」陳景擋住,拔高了聲音。
輕「哦」了一聲兒,夏初七又怎會不知道在他在「示警」?笑瞇瞇地勾了下唇,她問,「難不成是殿下與哪個姑娘在裡頭偷情,怕被人給瞧見了不成?如果真是這樣兒,那本駙馬可就真得進去瞧上一瞧了,這樣子的稀奇,可是百年難得一遇的,不見豈不是可惜了?」
她是個固執的人,可陳景比她還要固執。
眼看李邈又要與陳景動武,那小園子進來的路上,又傳來一陣人聲,很快一群約摸十幾個人就慢悠悠的過來了。打頭那個人非常不巧,正是夏初七許久未見過面的寧王。在寧王的身側,除了下人之外,還有幾個她不認識的男人,端看他們身上的服飾,她猜測可能也是洪泰帝的兒子。
「楚駙馬,何事在這兒爭執?」寧王趙析最先笑問。
爭執……?
夏初七心裡莫名的敲打了一下,微微瞇了下眼,就收起那些不爽的情緒,先向他們一行人施了禮,才強打精神笑瞇瞇地回應。
「寧王殿下玩笑了,哪有什麼爭執?我等正在這裡賞梅呢。」
「難道是本王看錯了?」趙樽往梅林深處探了一眼,那眼波裡便蕩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來,「楚駙馬,老十九他不在這裡?」
看著寧王與那幾個皇子的表情,夏初七心裡又何嘗不知道,陳景擋著不讓她去見到的女人,更加不能讓這些皇子們看見。
她心裡像堵了團棉花,很不舒服。
但是在事情沒有搞清楚之前,她也沒有小氣到因為這個就不幫趙樽。
壓抑著心裡那點子酸澀,她燦爛的笑了一下,故意拿腔捏調的說。
「十九殿下為我摘梅花去了,馬上就回來。」
如果說趙樽不在,他們肯定不會相信,這是她當前能夠想到的最好借口。把這些人擋在這裡的時候,該轉移人還是該毀滅「證據」,她相信以趙樽的精明,可以做得很好。
「呵,是嗎?楚駙馬與老十九還真是……」
寧王很是曖昧的又「呵呵」了兩塊兒,一雙狠沉沉的眼睛像安裝了探測器似的,將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又回頭與趙楷對了下眼神兒,一拂衣擺,便要往裡闖。
「寧王殿下——」夏初七擋了過去,可還不等她出口,那梅林深處便走出一個人來。一襲黑色的八寶雲紋錦緞寬袍,步子邁得沉穩輕緩,冷冷的目光裡,隱隱含了一絲滿帶寒氣的威嚴。
與他形象不符的是,他手裡果然拿了一束開得嬌俏奪艷的梅花。
走過來,他瞄了那幾
幾位一眼,將梅花遞與夏初七。
「你看看,這幾枝可還喜歡?」
紅梅的暖意襯在他的身上,讓他原本冷峻的面孔,多添了一些暖意,就像昨兒晚上的明珠之下,那湯泉池裡瀲灩的波光一般,直攝入夏初七的心裡。
看著他,她緩緩地拉開笑容,接了紅梅湊到鼻端輕輕一嗅,陶醉的歎了一口氣,故意秀恩愛一般,紅著臉兒說,「十九殿下辛苦了。」
「傻話。」
在那些個皇子們若有所思的曖昧目光注視之下,趙樽輕輕拍了一下她的肩膀,指尖默默的捏了一捏,然後便淡然地轉頭。
「諸位王兄也是來賞梅的?」
「是啊,過了這個花期,再要看梅只能等明年了。這吟春園裡的梅花,每一年都是最後凋謝的,今日我等也是便順便過來瞧瞧,沒有想到,卻是與老十九和駙馬爺不蒙而合?」
說話的人,正是洪泰帝的第二子安王趙樞,他哈哈大笑著說完,寧王左側那個略顯清瘦的湘王趙棟卻是接過話來,故意噁心人似的補充了一句。
「想不到老十九也會有興致賞梅?我還以為是藏在裡面與老情人會面呢?哈哈!」
趙棟的話正好戳中了夏初七的痛處。
翹了翹唇角,她掀著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笑容可掬地看向趙樽,企圖從他的臉上看出那麼一點點不自在來。只可惜,這個男人,從來高遠如那天邊的冷月,又豈是她這樣兒的凡人能看得明白的?
看了夏初七一眼,他像是毫不顧慮那些人的想法,淡然說。
「聞香弄素手,憐人步春階。人之常情。」
這句縐縐的話一入耳,夏初七更加「佩服」他了。
看來十九爺不僅能在戰場叱吒風雲,縱橫四海,就算他有一天脫去了戰袍,去考個功名什麼的,也必定能中狀元了,這些個「艷詩淫詞」什麼的他還真是出口就來,比那風流的元小公爺更要令人生「敬」。
那幾位爺大概都沒有想到他會直接承認,相視一眼,寧王卻是又打了一個哈哈,朗聲笑道,「十九弟戎馬多年,難得回一趟京師,是該多享受享受的。」
「三哥怕是不知,從來美人鄉,英雄塚。十九弟要是沉溺於旖旎之中,只怕會少了鬥志,上不了戰場了?那豈不就是我大晏的損失!」
「各位王兄教導的是……」趙樽淡淡道,突地又一挑眉,「只是父皇有這麼多的兒子,沒了我老十九,不還有眾位王兄嗎?哪一個又不是可堪大任的棟樑之材?」
他說得慢慢悠悠十分輕巧,可字字都帶著刺。
為什麼洪泰帝那麼多的兒子,只出了他趙樽一個大將軍王?很明顯,這些人都貪心怕死,或者沒有上戰場的本事唄?
夏初七洞若觀火的看著洪泰帝的這些兒子們個個客氣的「借物諷人」,也聽著十九爺永遠棋高一著卻又雲淡風輕的毒舌,心情越發沮喪。
如果沒有這麼多人在,她定然會問一下趙樽……那個女人是誰?
只可惜,還沒有尋著機會。
很快就有人過來招呼,犁田儀式要開始了。
一群皇子們帶了下人相偕而行,出了梅林,出了吟春完,一起往御田而雲。夏初七心裡的疑惑和發酵的酸泡泡也只能一直埋在心頭,說不出來那什麼滋味兒。
「阿七……」
趙樽落後一步,突然喚了她一聲。
心緒不寧的「啊」了一聲兒,夏初七抬頭看向他,他也正靜靜地看著她,好半晌兒都沒有吭聲。風從小溪邊兒上拂了過來,輕盪開了他的袍角,也冷冰冰的吹瞇了她的眼睛。
遲疑一下,她抬步就走,「儀式快要開始了,晚上回去再說吧。」
人剛從他身側走過,手腕卻被他抓住。
眾目睽睽之下,他好大的膽子?
夏初七心裡驚了一下,回頭看他,那一雙黑眸卻深不見底。
見有人已經看了過來,她掙扎了一下手腕,遞了一個眼神兒給他。
「有什麼事回去再說。」
趙樽黑眸微微一瞇,抿住了嘴唇。
低低的,他像是「嗯」了一聲,放開手,走在了她的前面。
看著他頎長俊氣的背影,夏初七停留在原地,恍恍惚惚的有一些失神。那感覺她說不明白,很複雜、很糾結,如果說為了一句沒有聽明白的話,為了一件還沒有搞清楚的事,她就與趙樽鬧彆扭,那確實太過矯情,她自己都受不了。可偏生她又不得不承認,心窩子裡,一直有一些委屈。
「楚七……」
李邈碰了碰她的胳膊,輕喊了一聲。
「李主薄在叫你過去。」
輕「啊」一下,夏初七這才反應過來,御田就在前面不遠,可她卻覺得沒有什麼力氣,踏出一步,腿腳一軟,她差點兒絆倒,幸虧李邈及時扶住她,才沒有鬧大笑話。
「小心些。」李邈皺眉,「你臉色很白。」
彎了一唇角,她忍住那讓自己喘不過氣來的情緒,笑了笑。
「放心,我臉色再白,也白不過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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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邈不答,可損了一下人,夏初七頹然的情緒又消失了,樂觀的心態支撐著她,很快又找回了情緒。她現在是在做什麼?皇帝就在面前,武百官也在面前,多少雙眼睛都在盯著她,盯著趙十九,不管怎麼樣,她也不能在今天失態。
御田邊上,一切都已經準備就緒了。
又是一陣禮樂之後,也不曉得那贊禮郎說了些什麼,儀式結束了,只剩下老皇帝親自犁地的一個環節。
很快,一頭脖子上紮了大紅綢帶的水牛就慢悠悠的過來了。水牛的後面,有一個身著農夫打扮的男人,把著一個鐵犁,隨了那水牛的速度,遲遲疑疑地走著,目光裡滿是猶豫和閃躲。
隱隱綽綽之間,夏初七看著那個高大的身影兒,心臟頓時狂跳了起來。
傻子!
那個農夫打扮的人,居然會是蘭大傻子?
許久不見他了,她真的很想撲過去問問,他過得好不好。
只可惜,站在一群人的中間,她不僅不能上去相認,還得把自己的身子往後縮了又縮,不敢讓傻子瞧見她了。蘭大傻子是一個心智不高的人,一旦讓他看見了她,一句「媳婦兒」就把她給賣了。
即便要相認,也不能是現在。
看來今天這一齣戲,是寧王趙析安排的了?
要不然,傻子又怎會出現在這裡?
可是她記得趙樽答應過她,一定會隨時關注著傻子,到了時機妥當的時候,自然會讓他們見面,也會讓傻子認祖歸宗。難道說,除了寧王之外,趙樽也覺得今日是最好的時機?
心裡慌亂著,她下意識的退開步子,又在人群裡找起太子爺趙柘來。
可祭祀的時候沒見他,如今的御田邊上,仍沒有見他。
看來那太子爺久不出東宮,已經不習慣外面的日子。今日這麼好的天,趙綿澤仍是沒有說服他出來逛一下。
突然間,她又生出了一些遺憾。
如果他來了,能第一時候見到他的親兒子,該有多高興……
想到趙柘那一張慈祥溫和的瘦臉,她心裡一酸。
道常老和尚在御田邊上焚了香,又說了一些什麼關於犁田儀式的套詞兒,她也沒有聽得太清楚,只見一直關注著動來動去特別不自在的傻子,然後看著那老皇帝挽了袖子,過去接過傻子手上的犁把,就要開始他今年春季的第一犁,以示農耕開始。
然而,就在這時,寧王突然上前,當著武百姓的面兒,插了一句。
「父皇,你看看這個農夫像誰?」
如果不是寧王提醒,洪泰帝的眼睛壓根兒就不會望向蘭大傻子。如此一來,他蹙起眉頭,略有不悅地瞪了寧王一眼,好像是有點兒嫌棄他打斷了儀式。不過,他的目光,還是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傻子憨厚的黑臉上。
四週一片寂靜。
官員們都屏氣凝神,沒有聲息。
可心知肚明的夏初七,心跳卻愈發加快了。
她第一次見到太子趙柘的時候,雖然他已經瘦得不成人形,可她還是依稀從他的五官裡看出了幾分傻子的樣子。如果這樣論起來,那麼傻子的眉眼五官,應該會有一些像年輕時的趙柘才對?
「怦怦」聲兒,是她的心跳。
可時間過得極緩,好像過了良久良久,才聽得洪泰帝的聲音。
「他是誰?」
寧王一聽他老爹的話,頓時就樂開了花,顧不得地上有泥,他邀功一般,「撲通」一聲兒就跪在老皇帝的跟前兒,激動的告訴他,「回稟父皇,他是綿洹啊!」
「綿洹?」洪泰帝目光一怔,退了一下。
「對,他就是綿澤。是您的皇長孫,綿洹啦!」
老皇帝扶在犁巴上的手微微顫了一下,目光緩緩看向不明所以的傻子。
「你真的是綿洹?」
這會兒的蘭大傻子已經完全被眼前的陣仗給嚇住了,驚呆地看著面前這個威嚴十足的老頭子,他垂下大腦袋,一雙只手來回的搓搓著衣角,傻傻地咕嚕說。
「我是蘭大柱。」
一聽他否認,而且語氣犯傻,洪泰帝目光一縮。頓時放下犁把,回過頭來,冷聲望向趙析。
「老三,到底怎麼回事?」
寧王還一直跪在地上,聽老皇帝詢問,一臉的喜極而泣,那聲音激動得幾不成咽,讓隔岸觀火的夏初七,真的很像給他頒發一個「奧斯卡」金像獎。
「回稟父皇,上回兒臣去錦城府接十九弟回京,無意發現此人與大哥有幾分相似。可綿洹當年……已然夭折,兒臣也沒有往那個方面去想。可後來,兒臣無意中看見了綿洹後腰上的胎記。那個胎記兒臣記得清清楚楚,形狀和顏色都不若尋常。如此多的巧合湊在了一起,兒臣這才動了這番心思,找到了當年侍候綿洹的奶娘柳氏,她果真這些年一直在照看綿洹……兒臣這才敢確定,將綿澤帶回了京師……」
寧王哽咽的說完,洪泰帝面色已經冷凜。
「既然早已入京,為何遲遲不報?」
寧王拱手道,「父親,接回綿洹的時候,兒臣從柳氏的口中知道了一些過往……綿洹當年誤服了奸人下的歹毒湯藥,腦子出了一些問題。兒臣原
原本想要先治好了他,再來稟報父皇知道,奈何如今服了好些個湯藥,都不見起色。無奈之下,兒臣才想到趁著這中和節的好日子,帶了綿洹來與父皇相見,給父皇一個驚喜……」
誤服了歹毒湯藥?腦子出了問題?
一個已然死去十幾年的皇長孫,突然之間活了回來。再加之寧王的話裡有話,個中「下藥」的因由就複雜了。在場的官員勳戚們,人人都在打著肚皮官司,猜測著當年的真相,但這些人一個個都是渾水裡混出來的游魚,人精兒似的,愣是沒有一個人的臉上露出半點異色來。
洪泰帝老眼之中已然有情緒泛動。
他一步步走近了傻子,仔細打量了一遍,抬了抬手。
「孩子,把你腰上的胎記給朕看看……」
一聽這句話,傻子更是嚇得不行,摀住衣裳就搖頭。
「不行。」
「嗯?為何不行?」洪泰帝難得好脾氣的哄他。
傻子眼皮快速的眨動幾下,脹紅了一張黑臉,卻仍是咬著下唇不吭聲兒,一直耷拉著腦袋,誰也不看,什麼話也不肯說。洪泰帝無奈的歎了一聲,又拍拍他的肩膀,像個愛護孫子的爺爺似的,輕言細語的又追問了兩次,他才小心翼翼地抬起頭來,沖洪泰帝勾了勾手。
「你把耳朵湊過來,我悄悄告訴你。」
洪泰帝微微一愣,頓了一下,卻是沒有管他的帝王之尊,真的就在眾目睽睽之下,歪著腦袋,把耳朵給湊在了傻子的面前。
「你是男的我才告訴你的,你不許告訴別人。三嬸娘說過,不管哪個來相問,也不許說出來。若是告訴了旁人,我的小**就會飛掉的……」
低低「啊」了一聲兒,洪泰帝直起身來。
錯愕了一下,隨即,他難得開懷的哈哈一笑。
「你這孩子,行行行,皇爺爺先不看,先不看啊……」
大笑了兩聲,洪泰帝像是心情極好,不再逼他,只轉過頭來吩咐崔英達。
「把他帶下去安置好,等犁田儀式結束,朕再仔細盤問。」
「是,萬歲爺——」
崔英達鞠著身子領了傻子下去了,被岔了一下的開犁又繼續了。可是氣氛卻明顯與先前不一樣了。老皇帝在侍衛的引領下,認真的犁田,而田坎上的人,卻各懷有各的心思。
要知道,趙綿洹的身份是皇長孫,如果他是當初被人下藥致傻,那麼,當年他為什麼會溺水而亡,又為什麼會離宮十幾年而不歸?這些都將會帶出一串秘密,乃至引發腥風血雨。
而且,趙綿洹是嫡長孫。
小時候的趙綿洹機靈可愛,聰明乖巧,很得老皇帝和太子爺的喜歡。在他暴斃之後,向來勤政的洪泰帝曾經罷朝三日,與趙柘兩個都傷心難過了好一陣子。
後來,趙柘扶正了趙綿澤的母妃,而趙綿澤原是庶子之身,也就順理成章的成了嫡子。為了免得老皇帝和太子難受,沒有人再提起趙綿洹,都直接稱趙綿澤為皇長孫,於是乎,在這個「居嫡長者必正儲位」的時代,那一個原本將來可以做儲君的趙綿洹,就那樣被湮滅在了史卷中,只不過留下了短短一句話。
「長子綿洹,母妃常氏,卒於洪泰十一年癸卯月,追諡為毅懷王。」
然而——
現在不同了,那位八歲就夭折了的皇長孫回來了不說,還帶回了一個幾乎是驚天動地的「秘密」,這個秘密將來會掀起多大的風浪,誰也料不到。
因為,誰也猜測不出來老皇帝的心思。
寧王趙析之所以會選了中和節這天把趙綿洹送回來,自然不是為了盡孝道和給驚喜那麼簡單。
他要的就是讓趙綿洹暴露在武百官和王公貴族的面前,不能再讓任何人,包括那個心思難測的老皇帝會有機會再一次雪藏了他。傻子即便不能做儲君,但他卻是實實在在的嫡子,有他在,那麼趙綿澤的地位,就將會非常的尷尬。
就在眾人各懷鬼胎的當兒,夏初七有意無意的看了一眼趙綿澤。
就在御田邊兒上,他衣帶飄飄,臉上仍是帶著安靜而溫和的笑容。
果然,玩政治的人,都是「鬼精」——
老皇帝犁田,自然只是走個過場,意思意思。
不到一刻鐘的工夫,他就上了岸。
御田邊的活動結束,接下來便是一個小宴。
所謂「小宴」,是相較於晚上要在奉天殿舉行的「大宴」來比較。天子犁了田,武百官和兒子孫子們也在一起磨蹭了這麼久,又已經晌午過了,大家都還餓著肚子,在一處吃個便飯,大家隨便聊聊,也就稱為「小宴」了。
小宴就安排在吟春園裡。
趕在小宴之前,老皇帝就已經把傻子給驗明正身了。至於關於「當年的真相」,他到底要如何查,究還是不究,沒有任何口風透出來。只是老皇帝得回了皇長孫,興致甚好,小宴上差人加了一把椅子,讓傻子陪坐在他的身邊兒,但是卻沒有下旨把趙綿洹「毅懷王」的謚號改成了封號。
雲淡風輕的小宴上,果品茶點在案,珍饈佳餚配美酒,君臣共飲,兄友弟恭,各自談笑風生,那平和掩蓋了私底下的暗流湧動,只呈現出一片詭異的和順。
老皇帝差了人去東宮傳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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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回話的人說,太子爺高興壞了,說是準備準備,就要親自過來。
實際上,找回了皇長孫,趙柘才應該是最高興的一個。
聽著眾人的感慨聲兒,祝酒聲兒,夏初七一直當自己不存在,始終隱藏在人群之中,埋首在桌案,慢吞吞的吃著,就怕傻子間突然喊她,引起大禍。
心思交雜間,百味在心中過了一遭,又過了一遭。
面前是金樽玉碗,她卻仍是食不吃味。
然而,時不時地偷眼瞥一下趙樽,卻見他冷漠的神色依舊,面色仍是沒有表情,漫不經心地端坐那裡,身姿高冷尊貴,就好像壓根兒就沒有擔心過會發生什麼突發事件一樣。
這個男人確實沉得住氣。
不,實際上,這裡的每個人都非常的沉得住氣。
帝王之尊的洪泰帝一直和顏悅色,面帶微笑,與臣下共歡。
趙綿澤身份尷尬,可卻始終笑如春風,面色溫潤如常。
皇子皇孫們,雖各有各的不同,卻無損半絲天家貴胄的風範。
一襲紅衣傾天下的東方大都督,仍然是那麼的妖美華麗,惹得寧王的目光總是忍不住瞄向他的方向。
而陪坐的武百姓們,則是舉杯碰盞,好不熱鬧。
「陛下,老臣有一事啟奏。」
突然的一聲高喊之後,一個面孔方正,身著正一品官袍,約摸五十多歲的鬍鬚老頭走出了席位,跪於當中,對上位的洪泰帝朗聲說。
「今日尋回了皇長孫,此乃國之大喜。老臣高興之餘,卻想到自家犯下的一個錯事……如鯁在喉,不吐不快啊!」
洪泰帝原本帶著笑容的視線,挪到了那人身上,哈哈一笑。
「誠國公免禮吧,今日你我君臣同席,不必如此拘著,有事坐下再說。」
在大晏朝能被封為「公」爵的人,基本都是在戰場上打出來的功勞,用鮮血拼出來的。除此之外,再大的成績也不過封侯封伯而已。可這誠國公元鴻疇雖說是功勞極高之人,生性卻淡泊名利,在朝中威望雖高,卻從不結黨營私,一直很得洪泰帝的心意。
然而,如今老皇帝讓他起,他卻不起,仍是固執的跪在地上。
「陛下,老臣犯了欺君之罪,老臣不敢起……」
輕「哦」了一聲兒,洪泰帝冷冷的看了他一眼。
「你與朕說來聽聽?」
元鴻疇擦了一下老眼,又磕頭說道,「十六年前,老臣奉命前往遼東,曾得遇見一個容貌嬌美的女子,原想納入帳中為妾,奈何那女子心性頗高,不與老臣相近。老臣一怒之下,強要了她於軍帳之中,後班師回朝,卻又棄她於不顧。卻不想,老臣走時,她已珠胎暗結,為老臣生下一女……之後,她不得家族所容,帶著幼、女靠乞討為生,流落輾轉於了錦城府,卻仍是鬱鬱而終,卒於普照寺中。可憐老臣那女兒,小小年紀就吃了諸多的苦頭,幸虧得遇道常法師,作了法事超度了她,又不巧知曉了這段孽緣。這才將我那可憐的女兒帶入了京城,與老臣相聚……」
好一段比編的故事還要精彩的故事。
夏初七聽在耳朵裡,心裡卻詭異的有些發毛。
又是道常,又是錦城府,又是普照寺。
會不會那麼的巧?
她心裡有疑惑,可洪泰帝卻感慨一下,撫鬚而笑。
「如此說來,那是大喜,愛卿為何又說欺君?」
誠國公面色微微一窘,耷拉下眼皮,「老臣妻妾眾多,卻一直未孕,這才得了陛下的恩典,將祐兒過繼給老臣為後……如今老臣在外一夕風流,卻養出了個女兒出來,可不就是欺君嗎?老臣甚是惶恐,請陛下責罰。」
哈哈大笑著,洪泰帝今日得回了皇長孫,心情大好,讓崔英達喚了道常和尚過來問話,很快,那一抹的玄色緇衣的身影兒就出現在了眾人視線裡。
果然,道常和尚的回答,與誠國公一般無二。
洪泰帝一聽,高興之餘,又如何會去計較這個?
「罷了罷了,愛卿,這個是好事,好事呀。今日是朕之大喜,也是愛卿你的大喜。來,過來敬朕一杯水酒,此事就算揭過了。」
「是,多謝陛下……」
元鴻疇誠惶誠恐地拜了一拜,卻沒有過去敬酒,而是繼續伏跪在地上,又道,「陛下,老臣還有一個不情之請,望陛下恩准。」
「哦,你且說來聽聽。」
「陛下,老臣那女兒年已十六,性子和脾性都極好,敏慧溫良,已到了許婚的年紀,老臣想請陛下賜婚……」
「賜婚?」老皇帝眼睛瞇了一下,「愛卿想將令愛賜予何人?」
在洪泰帝的諸多皇子之中,尚未大婚的人只有一個。
幾乎是條件反射的,夏初七的心臟頓時就提到嗓子眼兒。
與她一樣,眾人的視線都落在了元鴻疇的身上。
他頓了一頓,看了看端坐在位置上神色不變的趙樽,拱手而拜。
「老臣想請陛下將小女賜婚於晉王爺。」
場上頓時安靜了下來,幾乎落針可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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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誰都知道晉王賜婚三次,就死了三次,那彰烈侯宋家的女兒,都還沒有等到賜婚就暴斃而亡,這誠國公剛尋回了愛女,居然敢請旨許給晉王爺,那是何意?
人人心中驚動不已,就連洪泰帝一直帶著笑容的面色都凝重了起來。也不知道他考慮到了什麼,看了趙樽一眼,又才看向元鴻疇。
「愛卿可都想好了?」
「晉王爺血性男兒,人品貴重,老臣傾慕多時。如今厚著臉皮想與陛下攀上這門親事,還望陛下成全。」
沒有馬上回應,洪泰帝再一次看向趙樽。
「老十九,你這個婚事一波三折,往常朕都沒有仔細問過你願是不願。今日這樁婚事誠國公親自請旨,朕心許之,但婚姻大事,雖是父母做主,今日朕卻想聽聽你的意見。」
聽他的意見?
夏初七提起的心臟,又落了下去。
想來他應該是會拒絕的吧,畢竟那個什麼誠國公的女兒,他連面兒都沒有見過,又怎會胡亂的同意了?
可下一瞬,一道極為低沉又漫不經心的聲音,卻悶雷一般傳入了她的耳朵。
「婚姻大事,但憑父皇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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