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七喜歡鳥兒當然是假的。
她為什麼這麼說,原因很簡單。這幾日李邈探得原來那側夫人夏問秋,也就是她那個三姐特別喜歡養鳥,而趙綿澤寵著她,專門在東宮的回風院裡為她搭建了一處鳥棚,養了許多名貴的鳥。先前李邈幾次偷偷潛到回風院,卻沒有在鳥棚裡見到那只紅嘴綠鸚哥。
於是,夏初七猜測,八成它被那夏問秋養在房裡了。
她不好說直接去要紅嘴鸚鵡,只能這麼試探一下。
不曾想,一聽這話,趙綿澤卻是沒有猶豫,便親自領了她便往回風院的鳥棚裡去,說是裡頭的鳥兒由著她挑。
這頭兩個人客客氣氣虛虛停停的帶了一眾隨從前往回院院,而那頭在通往回風院的廂房裡,一個小丫頭慌慌張張地推開門兒,跑進去,在夏問秋的耳朵邊兒上說了幾句,那夏問秋便蒼白了臉,一屁股坐在廂房窗下的紫籐椅上。
「殿下與他都說了些什麼?」
「側夫人,奴婢沒敢靠得太近。只好像殿下說鳥棚裡的鳥兒由著他挑。」
「他果真這樣子說?」夏問秋仰起的臉更加蒼白。
「是的,側夫人,殿下親自領著他,往這邊兒來了。」小丫頭低垂著眸子。
夏問秋今兒穿了一身兒板岩藍色的深衣,頭上綰了一個凌虛髻,面容依舊姣好,可即便上了妝,臉上還是能看出一些暗沉來,很顯然這些日子她沒有休息好。拿著絹帕委屈地拭了拭臉兒,她沖那個小丫頭擺了擺手。
「弄琴,門口守著去。」
「是,側夫人。」
弄琴關上門離開了,夏問秋的面色立馬拉了下來,一張絹帕被她死死絞在手裡。
「父親,那個楚七肯定就是夏楚。她換了個身份,換了個性子就以為能騙過所有的人。我看她這回回來,就是為了勾搭綿澤來的。如今都說她跟了十九叔,我卻偏生不信,當初她那麼歡喜綿澤,說忘就能忘得掉嗎?」
她問的是她面前的一個中年男人。
那人穿一件織錦緞的圓領皮襖,右手握了兩個麻核桃,來回地在手心裡轉著,眉心皺紋很深,一雙眼睛瞄向窗外的迴廊,神色之間有著掩不住的陰戾之氣。
他不是別人,正是夏問秋的親爹,當今的魏國公夏廷德。
「秋兒莫急,待我仔細看上一看再說。」
夏問秋點了點頭。
今兒天放了晴,外面的天光很好。
廂房裡頭,靜悄悄的,一點聲音都沒有。
不多一會兒,外頭的迴廊上便緩緩地步出了一行人來。
走在前面的正是趙綿澤與楚七,兩個人侃侃而談,也不知道在說些什麼,看趙綿澤的表情,似是心情很會愉悅,那楚七面上也是帶著狐狸一樣的笑容,每說一句,都會撩起眼去看趙綿澤,而他則是與她相視一笑。
乍一看上去,那兩人竟像是多年的老友,聊得很是投機。而且每行至迴廊的轉彎處,趙綿澤必定會先停步,等那楚七先行,隨後才跟上去。
夏問秋其實心知那是趙綿澤對人的禮節,並非因為那個人是楚七。
可搶來的東西就是不踏實,她心裡無時無刻不像有一團冰在侵略,只要那個人還活著,都讓她安不得生。看下去,竟是越看越心慌,怎麼看怎麼覺得趙綿澤那些行為是對那楚七的呵護。
「父親,你可瞧仔細了?」她出口的聲音,竟有些發顫。
夏廷德沒有回頭,也沒有回答,靜了許久。
「父親,到底是不是她?」
夏問秋微微不耐,又補充了一句。
「不像。」這一回,夏廷德才皺著眉,搖了搖頭。
有了父親的保證,夏問秋懸著的心臟又落回了實處。
可接著,夏廷德又「咦」了一聲兒,喃喃道,「就這樣看不太像,可仔細一看,又有那麼一點像。不對,是極像……」
「父親!」夏問秋低喝了一聲,「到底像還是不像……」
「像!」
夏問秋鎖緊了眉頭,再一次像被人架在了火上燒烤般,小臉兒又虛又白,看著夏廷德,眉梢眸底全是怨懟與憎恨。
「不管她像是不像,是也不是,父親,這個人都不簡單,她定是有目的才來東宮的。先前她囑咐綿澤不能與我同房,他便真的就不再碰我。可您說說,男人是閒得住的嗎?如今,她自己到是每日都來東宮,還總是選在綿澤下朝的時候,指定是巴巴地想著見上一見,趁著這樣子的機會去勾搭他。」
夏廷德猛一回頭,「還有這等事?你為何不早說?」
臉上一紅,夏問秋咬住下唇,目光淒淒。
「父親,這種事兒,秋兒如何說得出來?原我也想著她醫術了得,或許能讓我懷上一個健康的孩兒,可如今,眼看太子爺的病是一日比一日好轉,東宮上上下下的人,對她的信任也是一日多於一日,尤其是綿澤,你看他對她也是有說有笑……」
說到此處,她像是說不下去了,喉嚨口嚥了好幾下,她才忍住眼淚,氣苦地別開了臉去,氣若游絲般小聲兒說。
「父親,我這心裡頭不踏實……」
屋子裡又安靜了片
刻,夏廷德目光幽冷冷望向了院落。
「秋兒,你的顧慮很對。你如今沒有孩兒,在東宮就站不住腳。尤其這個人像極了小七,總是一個心腹大患。男人的心靠不住,即便綿澤現在對你好,你也得多留神兒……」
停頓一下,他望向夏問秋的眼睛。
「還有,太子爺的病……」
夏問秋手顫了一下,「如何?」
「也好不得。」
聽到夏廷德那麼一說,夏問秋握緊了有些那只不斷發顫的手,低聲兒道,「父親的意思秋兒明白。如果那楚七真把太子爺給治好了,他又正當盛年,何時才能輪到綿澤?帝王多子多心,往後會不會有變故,也未可知……」
見她會了意,夏廷德點下頭不再多談。
再次看了外頭的院子一眼,他手裡的兩個麻核桃轉得更快了。
「這個楚七——留不得了。」
……
……
原本去鳥棚的路上與趙綿澤聊天只是為了敷衍,可夏初七卻沒有料到,一路侃大山下來,居然還能真的聊得那麼投機。
趙綿澤從小養在深宮,性子隨和,人又溫爾,在不談局勢,不談那些彆扭的話題時,他其實也不過就是一個剛滿二十歲的少年兒郎。
說起他小時候見到十九叔能將一柄寶劍舞得虎虎生風時的艷羨,說起羨慕十九叔能夠大江南北的遊玩見識天下風光的唏噓,他臉上全是笑意。一會兒引經據典,一會兒旁徵博引,說詩詞歌賦,說棋風酒樂,很是有一番不同的滋味兒……
當然,他說得夏初七瞭解得都不多。
可她慣常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抓著三分生,也能說成七分熟,愣是把個趙綿澤給說得神采飛揚。而她越是顯得虛心求教,趙綿澤便越是說得盡興。趙綿澤越是說得盡興,她的笑容便越是燦爛。
「長孫殿下知識淵博,在下今兒真是受益匪淺。」
看著她的笑臉兒,趙綿澤突然一問。
「楚醫官似乎總是很快活?每次見你都掛著笑容?」
「那是,人活著不笑,整天苦著臉兒,招鬼啊?」
「可人活著便會有煩心之事,又如何快活得起來?」
嗤的笑了一聲兒,夏初七側過臉來,抱著雙臂得意洋洋地瞄著他,一雙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飛轉亂轉幾下,突地斜過肩膀去,狠狠頂了一下他的胸膛,就像哥們兒似的,哈哈一笑。
「因為我沒有什麼東西可失去,也就不煩了。」
回風院裡的鳥棚比夏初七想像中搭得更為寬敞豪華。全木架子撐起來的鳥棚外頭,蒙著一層素淨的絹紗,在風中搖曳飛舞,鳥棚的四周種植的果木在外頭大雪紛飛的季節,居然還能保持著鬱鬱蔥蔥,彷彿全然不知冬日的寒冷,甫一走近,便聽見了鳥兒們快樂的嘰嘰喳喳聲音,果然是一處極好的養鳥所在。
「這鳥棚如何?楚醫官。」
看著眼前的鳥棚,趙綿澤像看見了他的王國,語氣有著小小的得意。
「長孫殿下您親自搭建的?」
夏初七隨意地猜測著,沒有想到趙綿澤卻是點了頭,修長的手指戳了下那只百靈鳥的籠子,面兒上帶著微笑,「秋兒她沒有別的喜好,就樂意養鳥,我念著她平素在府裡也寂寞,便親自給她搭了這一處鳥棚……」
說到此處,興許是想到他滑胎的孩兒了,歎了一下才接著道。
「也好讓她有個相伴的。」
看著趙綿澤滿含深情的樣子,夏初七目光微微瞇了一下。
如此看來,趙綿澤對夏問秋是真真兒用了心的。親自搭鳥棚到是其次,依了他的身份地位,沒有兒子還沒有納侍妾,從這一點兒上來說,那夏問秋確實是賺大發了。
一陣兒冷風吹過來,想到那枉死的夏楚,她又滿心窩子的冰冷。
「長孫殿下對夫人情深意深,看得在下我也是羨慕得緊。」
「你與我十九叔……」隨口說到此處,趙綿澤又遲疑了一下,看了看她身上的男裝,才尷尬地笑問,「十九叔他待你,不也很好嗎?」
呵呵一樂,夏初七輕笑,「他啊,嫌棄我多一點。」
嘴上那麼說,可她臉上的笑容,卻燦爛得讓人移不開眼。
「可是你又甘願被他嫌棄?」
「對啊,他嫌棄我,我也嫌棄他,我兩個天天打架。」笑瞇瞇地說完,夏初七一頓,又撩眼望向趙綿澤,目光深了一些,「可是,他不會容許別人嫌棄我,打我。而我也不會容許別人嫌棄他,打他。」
趙綿澤靜靜的,看著她。
一雙若有所思的黑眸裡,有困惑,有不解……
夏初七翹了一下唇角,勾起笑意打斷了他的思考。
「長孫殿下,側夫人喜歡的鳥兒,我若討了去,她不會不高興吧?」
「不會的。」趙綿澤回過神兒來,帶著溫和的笑意,「秋兒的性子最是好,平素除了喜歡小鳥兒和小動物,也喜歡與喜歡小動物的人交流。她若是知道楚醫官也有些愛鳥的興,定會非常高興的。」
「這樣啊,那便好。」
在偌大的鳥棚裡,夏初七逗逗雲雀,撩撩畫眉,捅捅翠鳥,聽著它們嘰嘰喳喳的聲音,來回走了一圈兒,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麼,突然轉過頭來,勾唇看著趙綿澤。
「聽聞坊問傳言,魏國府曾經進獻過一隻紅嘴綠鸚鵡給陛下,陛下又給了長孫殿下,那只鸚鵡特別會學人語……在下一直很是好奇,今兒好像沒有見著它呢?」
趙綿澤面色一凝,「楚醫官對那只紅嘴鸚鵡感興趣?」
輕輕一笑,夏初七收回了放在他臉上的目光,只專注地盯視著他袖口上的繡紋,笑得很是愉悅,「那必須的唄。但凡是一個喜歡鳥兒的人,恐怕都會對那只鸚鵡感興趣吧?想來側夫人也是愛極了它?」
「是,那是秋兒的心愛之物。」
趙綿澤緩和了過來,只是眼睛多有一些情緒,卻又故意表現得無所謂似的,面上仍是一如既往的溫和笑意。
「楚醫官初來京師,卻也知道這樣兒的傳聞?」
夏初七一笑,露出幾顆潔白的小牙來。
「我啊就好八卦。長孫殿下,不曉得我有沒有福分看一下那只鸚哥?」
「這裡的鳥兒,楚醫官都看不上?」趙綿澤臉上掛著淺笑。
「是的。」夏初七勾起了嘴角,瞄向他,「畫眉鳥的腳桿太粗,凹凸不平,八哥的爪墊太薄,雲雀的背毛卻太厚……長孫殿下,好鳥要顏色分明,喙要直而尖,骨骼要標準,您這些鳥兒全是低劣品,沒有什麼可稀罕的。」
她點評得太不客氣,趙綿澤的面色頓時有些不好看了。
可是,也正因為她說得確實太過專業,他除了有些下不來台之外,先前的疑惑卻也是散了開去。
「楚醫官見多識廣,到是綿澤孤陋寡聞了。」
夏初七呵呵一聲兒,賊笑一下,又逗了兩隻鳥兒,倏地轉過頭來,沖趙綿澤擠了擠眼睛,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麼,一個人神神叼叼地捻起幾根手指頭來,若有所思地說。
「容在下計算一下啊——」
「楚醫官不僅會看病,還會算命?」
見他發問,夏初七唇角的笑容更開了。
「不會。可在下有個好朋友她會算。不僅會算,還會猜度人心。她曾經教過我兩招兒,我試試看靈不靈……」
「人心?」
趙綿澤看著她青衣長袍下的瘦小身段兒,又看一眼她言笑淺淺間的風情,眼皮微微一跳,「不知道楚醫官在計算誰人之心?」
誰人之心?
能告訴你麼?
夏初七抬起眼皮兒,衝他眨巴了一下眼睛,突地一愣,便歪了頭去,小聲兒說了一句「殿下,別動,你頭上有鳥屎」。然後,便見她踮起腳尖,一隻手勒在趙綿澤的肩膀上,迫使他的身子往下壓,另一隻手抬起來往他的頭上去,像是要替他擦。
趙綿澤多愛乾淨的人?
一聽說鳥屎,整個人都僵硬了,那裡還會反對?
而外頭的人,也就在這一剎那打開了鳥棚的門兒。
像是受到了驚嚇一般,夏初七也騰地一下就閃了開去。
「綿澤——」夏問秋的腔調都有些變聲兒了。
從她剛剛入門的角度看過來,明顯就是夏初七攬住趙綿澤的脖子,兩個人正在那裡摟抱和親吻。那一幕,簡直像在戳她的心肝兒一樣疼痛。
「秋兒,你怎麼過來了?」趙綿澤目光一瞇,看了夏初七一眼,心下知道有異,卻也不便多說什麼,大步走過去便扶起了夏問秋,解釋說,「楚醫官也喜歡鳥兒,我便帶她來看看……」
換了正常情況下,夏問秋自當會夫唱婦隨才對。
可女人在吃醋燒心的時候,大多數時候都是沒有理智的。
眼睛帶了一抹淒苦,她頓時就變了臉色。
「這些鳥兒都是秋兒喜歡的,不想送給別人。」
「秋兒……」趙綿澤有些尷尬。
「側夫人!」不給他解釋的機會,夏初七接過話去,又偷偷瞄了趙綿澤一眼,那飽含深意的一眼啊,看得她自個兒的汗毛都豎了起來,才略帶羞澀地收回了目光,然後笑瞇瞇地看著夏問秋,一雙眼睛都快要擠成彎月了,「剛才長孫殿下還誇你慧質蘭心,性子最是體貼溫馴,與他兩個情義甚篤,難不成……?」
她意有所指的質疑,果然把夏問秋給激怒了。
而女人一動醋意,那尖酸刻薄便再也掩藏不住了。
「我與綿澤夫妻間的事情,不勞楚醫官費心了。楚醫官有空閒的時間不如多多花在我父王的治療上,不要玩鳥斗花的,做出一些富貴人家的舉止來……」
「秋兒!」趙綿澤打斷了她。
見她委屈地看過來,他微微皺了一下眉,又軟和了聲音。
「秋兒,你身子不好,讓弄琴先領你回去歇著。」
「綿澤……」
自動誤讀了他的迴避之意和維護之態,夏問秋咬了咬下唇,有些後悔剛才一時衝動而口不擇言。想了想,她正準備說幾句話迂迴一下,突然腹中一陣絞痛,讓她不得不捂著肚子,虛白著臉兒呻吟了一聲。
「秋兒,你怎麼
了?」趙綿澤扶住了她。
額頭上冷汗直冒,夏問秋突然白了臉看向夏初七。
「綿澤,我今日吃了兩回楚醫官新開的藥,肚子不舒坦了。」
「側夫人,話可不能這麼說。」夏初七笑瞇瞇的走近,觀察了一下她的氣色,才斜歪歪勾著唇,「人食五穀雜糧,生病是常事兒,側夫人你又不會醫理,也沒有請過脈,憑什麼就說是吃了區區在下我的藥導致的腹痛?這樣的罪責,楚七可當不起啊?」
「你……分明就是你給我下……下毒!」夏問秋痛得臉上沒有一絲血色。
「側夫人,請您不要亂說!」
夏初七飛快地掐了一下大腿,疼得自個兒眼圈一下就紅了。
「在下一個小小的醫官,拎著腦袋在東宮裡行走,原就惜命得緊,哪敢幹這樣兒的事?為側夫人開了藥,那在下也是真心希望您與殿下這般恩愛的人兩個人能夠多子多孫,如今你這麼指責,在下我,我多冤枉啊?」
夏問秋氣得臉都紅了,「你,你還裝——」
「別說了!」趙綿澤從來沒有見過那楚七委屈成那樣,見她居然會紅了眼睛,便認定是夏問秋在吃味兒。以往這樣的事兒從來沒有發生過,夏問秋也總是大度而寬和,還勸過他納妾求子,突然間她變得這樣尖酸,便讓他有些不滿了起來。想他已經那樣寵著她了,她還不知足,為了這麼點小事咂呼,讓他在楚七面前沒了臉面,就有些受不住了。
「秋兒,讓弄琴先送你回去。」
「綿澤……」
呻吟了一聲兒,夏問秋嘴唇直發顫。
「我肚子痛……好痛……」
夏初七衝她一笑,關切地走近。
「長孫殿下,不如讓在下為側夫人把個脈看看?」
「好,有勞楚醫官。」
趙綿澤剛一同意,那夏問秋便死命地掙扎了起來。
「不要,我不要她……綿澤,我沒有騙你……我真的就是吃了她開的藥才這樣的……」哆嗦著一張蒼白的嘴巴,夏問秋捂緊了肚子,冷汗終於潺潺而下,「綿澤,我腹痛如絞,難受,快,找林太醫來……我要林太醫……不要她……」
就她這個樣子,任誰一看就知道出事兒了。
這一回,趙綿澤頓時就慌了神。再顧不得臉面和計較,也不敢再耽擱,一把便將她攔腰抱了起來,大步往外跑。可人還沒有跑出鳥棚,突地腳步一頓,神色冷凝地回頭喊了一聲。
「楚醫官,麻煩你也來一趟。」
「這……好吧!」
正中下懷——
夏初七眼珠子一轉,一個人在空蕩蕩的鳥棚裡笑了開來。
「得勒!去唄。」
……
……
東宮的澤秋院,是趙綿澤專門為夏問秋置備的院子。趙綿澤如今沒有大婚,也基本上都住在這裡,走入那溫馨的小愛巢,觀其名字,看其佈置,夏初七的腳步便有些飄,好不容易才把涼涼的笑容換成了醫生的職業笑容。
「楚醫官,這邊兒請。」
有小丫頭在前頭指路。
「多謝。」
夏初七還未入內室,便在外堂便看見了一個華麗的鸚鵡架。上頭有一隻紅嘴綠鸚鵡,通體碧綠的羽毛,額心有一小撮紅色,樣子趾高氣揚,圓瞪雙目,高貴得好像不可侵犯。
就是它了吧?
夏初七隻覺得神色一震。
「啁啾——啁啾——」
她學了兩聲兒鳥叫,逗它。
那鳥的目光卻很凝重,姿態高傲,什麼也不說。
歪了歪嘴巴,夏初七突然哼一下,「一隻蠢鳥,什麼都不會說。」
那紅嘴鸚鵡骨碌碌撲騰一下,雙爪一揪。
「你蠢,你蠢——」
啊哦!
夏初七心臟猛烈的跳動了起來。
好一隻高智商的鸚鵡啊……
怪不得夏問秋那麼寶貝,要是換了別的鳥,肯定早就被人滅口了……
「楚醫官,殿下請您進去。」
那個叫抱琴的小丫頭,從內室出來,滿臉不悅地看著夏初七。
「多謝妹子。」
笑瞇了一雙眼睛,夏初七表情自在得緊。
入了內室,那林太醫還沒有趕到,夏問秋還是痛得蜷縮在床上,冷汗淋淋地怒視著她,而趙綿澤卻是束手無策,除了撫著她的後背安慰之外,也回頭看了夏初七一眼。
「楚醫官,你的藥最好沒有問題,要不然,我定不饒你。」
趙綿澤顯然是心痛小老婆了。
「在下問心無愧!長孫殿下不要冤枉了我才是。」
夏初七大刺刺地尋了一個凳子坐下,也不多去解釋,只是淡淡抿著唇,時不時拿眼風兒掃向那痛得都顧不得矜持了的夏三小姐,心裡一陣陣冷笑……
沒多一會兒,
林太醫就過來了。
那是一個約摸五十來歲的老頭子,穿了一身兒大晏正五品官服,看那身兒著裝便是太醫院的院判。照常先行了一套請安的虛禮,他這才在趙綿澤的催促之中,略帶驚訝地看了夏初七一眼,替夏問秋把起脈來。
「如何?」趙綿澤的聲音裡滿是擔憂。
放下手來,林院判面色有些凝重。
「夫人脈弦尺弱,氣血失調,情志不舒,下官認為是服用了致宮寒類藥物……」
「致宮寒?」
夏問秋微微張開嘴,像是受到了驚嚇,又伸手指向夏初七。
「一定是她,是她……給我開的藥……她沒安好心……」
「林太醫,可有大礙?」趙綿澤眉頭皺緊。
林太醫擼了一把他的鬍子,繼續道,「聖濟總錄云:婦人所以無子,皆因沖任不足,腎氣虛寒之故也。因此,這類湯藥服用下去,久而久之會讓人形寒體冷,食納欠佳,乃至情致淡薄,或者無法再有孕,側夫人不能再喝了。」
一句話,矛頭直指夏初七。
幾乎「唰」的一下,趙綿澤的眼睛就剜了過來。
「楚醫官,你還有何話說?」
輕輕一笑,夏初七坐得更加端正了,不看趙綿澤,也只是望向那個太醫院的林院判,翹了一下唇角,不徐不疾地問。
「不知林大人您行醫多少年了?」
對於這個年青後輩,林太醫自然聽說過的。可自古以來同行相斥,誰也瞧不上誰。早在聽說楚七醫治太子爺的事跡時,林太醫都是嗤之以鼻的,更何況,如今見了她本人,竟然是一個瘦小的十五六歲少年模樣兒,又如何能入得了他的眼睛?
一時間,他語氣便有些驕橫,「老夫行醫有三十餘載。」
點了下頭,夏初七的語氣,依舊是晚輩對長輩的歉恭。
「那請問林太人,您在宮裡替主子娘娘們看病又有多少年了?」
「老夫自打入太醫院,已有十五載。」
「可有錯漏?」她緊緊追問。
林院判遲疑了一下,老臉有些端不住,「老夫從無錯漏。」
夏初七莞爾一笑,「那太子爺的病,您為何不治?」
被她一嗆,那林院判臉色有些難看,「老夫擅長婦人科。」
瞭解地輕「哦」了一聲兒,夏初七抿了抿唇角,又略帶恭敬地嗆了回去,「那麼請問林大人,側夫人先前滑胎三次,導致再難受孕,林大人可是檢查出了什麼來,或者說採取了什麼對症之方,嗯?」
那個「嗯」字兒她挑得極高,意有所指地看著那個林院判,一雙欲說還休的眼睛裡,微微帶著笑意,嘲意,還有諷刺的譏笑,複雜地忽閃忽閃著,看上去極是無害,卻是把那林院判駭得脊背上都生出冷汗來。
「此事非一朝一夕之功,側夫人調養得當,自然還能生養。」
瞧著他尷尬的表情,夏初七便心知猜對了。
第一回為夏問秋把脈,她便知道她之所以會滑胎並非身體的緣故,實際上她的身體好好的,什麼事情也沒有,除了三次滑胎有些虧損外,絕對不可能會有習慣性流產這事兒,那麼只有一種解釋,就是她是被人陷害了。
可趙綿澤一無正妻二無侍妾,整個後院裡就只有夏問秋一個人,還寵愛到了骨頭縫裡去,又有誰敢動手,還動得了手?
如今一看……
究竟是誰不想讓夏問秋生下孩兒,雖然還不怕斷定,但她卻敢斷定這個林院判也是一個心知肚明的人。既然他心知肚明,又怎敢再胡言亂語?除非他想逼著她在趙綿澤面前說出來實事的真相,大家都討不了好去。
「林大人所言極是。」
夏初七打了個哈哈,突地抬起下巴來,眉梢又揚了揚。
「側夫人先前三次滑胎,造成了輸、卵管粘連阻塞,在下為她開的方子,正是行氣活血,散結祛滯為主的藥物。在臨床上,吃了這樣的藥,有個別的人因體質原因,會出現腹脹,腸鳴,甚至有的會出現撒裂樣的劇烈腹痛,這都是正常現象,代表了那在好轉……」
「輸什麼管?」
「輸、卵管阻塞。」
夏初七沒有興趣對這些古人講解初中的生理衛生課教育,可如果不說明白,好像也服不了人。想了想,她隨手扯過盆栽上的兩片兒葉子來,裹了一下形狀,便比劃著,為他們做了一個受、精、孕的演示講解,把夏問秋和幾個小丫頭說得滿臉通紅,而趙綿澤看她的時候,那目光卻是又深了一些。
「林太醫,楚醫官說得,可有道理?」
「回長孫殿下的話,有,有一定的道理……」
見林太醫老實了許多,夏初七哼了下,又笑瞇瞇地接著問。
「下官為側夫人開的藥,基本以疏管為主。其中丹參,三七促使淤血消散,能讓粘連鬆解。穿山甲、皂刺、路路通等全都是通管良藥,麥冬養陰生津,能潤能通,當歸、白芍養血養肝,香附行氣、調經、還可止痛,林大人,您來為下官評評理,難道不是對症下藥?」
她字字珠璣,句句錦繡,說得那叫一個理直氣壯,卻是把林院判說得老臉通紅。
「這個這個……」
夏初七也看著他,嘴角噙著一抹淡淡的笑意。
「林大人覺得下官所言可對?」
「對。很對……」
「那側夫人的指責,可是誤解了下官?」
「對,對極……」
一看那林判院支支吾吾答得牛頭不對馬嘴,趙綿澤溫潤如玉的面上,少了一些慣有的溫和,只淡淡地掃了夏問秋一眼,又對夏初七說。
「現如今,還請楚醫官先為秋兒止了疼痛再說。」
「是,殿下。」
夏初七拱手上前,坐在了林太醫剛才的位置,伸出手去,瞄了一眼那個疼得唇都咬得煞白的女人,笑瞇瞇的說,「側夫人脈細如絲……依在下看來,不是吃了那藥物導致的,而是說壞了肚子,脾胃有疾,乃至大便不通,所以腹脹疼痛。」
說罷,她又慢條斯理的問夏問秋。
「請問側夫人,幾天沒解大便了?」
這樣兒的話,任何一個太醫都不會當面兒問。
那夏問秋又是氣,又是急,卻是拿她沒有辦法,只使了一個眼神兒,那叫弄琴的小丫頭便走了過來,「回楚醫官話,側夫人有兩日沒有大便了。」
「那就是了。」
夏初七輕笑了一聲兒,望向趙綿澤。
「麻煩殿下,差人喚我侍從拎了我的醫箱來。」
看夏問秋痛得難受,趙綿澤也是心疼不已。
「可否替林太醫的一用。」
「不方便。」夏初七就是要讓夏問秋痛得死去活來,又怎會如了他的願,「在下的銀針,都是十九爺親自找人精製的,效果好,見效快,林太醫的……呵,只怕在下用不慣,反而誤了側夫人的疾病。」
趙綿澤一皺眉頭,「好。」
一屋子人,靜靜的等待著。
可那李邈就像與她心有靈犀似的,愣是過了好一會兒才拎著醫箱過來了。笑瞇瞇地將醫箱接過手,夏初七與她對視一眼,說了句「你在外頭等我」,便取了銀針出來開始做準備。
如今她的名氣在京師廣為流傳,見她要為人施針,那林院判也好奇地湊了過來。
「麻煩林大人退開一步。」
夏初七收回了針來,笑瞇瞇的看著他,「祖傳醫術,不便示同行。」
「那是,那是……」
林院判尷尬的一笑,只得退了開。
又成功耽擱了一下時間,眼看那夏問秋痛得上氣不接下氣,一張臉再沒了半分血氣,夏初七肚子裡那些壞水兒才稍微得到了緩解。輕咳了一下,她心情舒暢地在她的肚皮上按了片刻,在她的呻吟聲裡,開始捻了銀針往穴位裡刺入。
「啊……好痛……」
夏問秋嘴唇顫抖著,哭了起來。
「良藥苦口,疼痛才能治病,側夫人還請忍耐一下。」
「你故意的……你故意的……」夏問秋痛得淚水一串串的,可憐巴巴的看著趙綿澤,可那男人卻偏過了頭去。
夏初七不慌不亂地施著針,看她顫抖得不行的身子,嘴角一直掛著笑意。可她的針灸之術也確實了得,不多一會兒,那夏問秋面色便緩和了過來,可疼痛一緩,那肚子「咕嚕咕嚕」叫了兩聲兒,臉蛋兒便是一紅。
「綿澤,我要出恭——」
趙綿澤舒了一口氣,「弄琴,扶夫人下去。」
「來,來不及了——」
那夏問秋輕「啊」了一聲兒,壓著腹部想要忍住,可被那銀針刺穴之後,兩日沒有大便的她,腸子嗚鳴著,整個人都緊張了起來。
「快,來恭桶——」
幾個小丫頭頓時慌做一團,拿恭桶,上屏風,解衣裳……
很快,那屏風後頭「撲啦啦」便傳來不的聲音,愣是讓人想笑又不敢笑。
咳了好幾下,夏初七才幹咳了一下,「看來側夫人這是通了,那便是好了呀。」
趙綿澤有些尷尬,那溫白如玉的面色,有著從未有過的難堪,「楚醫官,今日你受累了!抱琴,送楚醫官和林院判出去……」
夏初七施了個禮,扭著頭來,看了他一眼。
「長孫殿下,我先頭說過,醫者仁心。在這個問題上,你往後不必再懷疑我。」
趙綿澤眼瞼跳了下,不再說話。
那林院判也不敢吭聲兒,唯唯諾諾的退了下去。
等夏問秋舒服的拉完了出來時,內室已經只剩下趙綿澤一個人了。堪堪地撐著酸澀的腰身,她瞄著趙綿澤難看的臉色,咬著下唇走過去,一把抱住他的腰身,將臉貼在他的胸口上,似哭非哭的吸著氣兒。
「綿澤,今天嚇死我了,我還以為我會痛死過去……」
她的嬌軟,向來是趙綿澤的軟肋。
聞言,他拍了拍她的後背,語氣鬆緩了許多。
「你不是早就讓林院判看過方子才煎的藥?」
「是的,可這兩日的藥湯,是楚醫官新開的,我
也沒再麻煩林院判看方子了。所以才有了那樣的懷疑,綿澤你是不是生我的氣了?」
「秋兒,我待你如何,你心知肚明。為了與他置這樣的小氣,害得自己受罪,又是何苦?」
夏問秋猛地一抬頭,看著面前的男人,這個從來沒有對她說過一句重話,什麼事兒都依著她的男人,突然之間覺得,他的臉陌生了起來。
心裡狠狠一窒,她嘶啞了聲音,「綿澤,你懷疑我自己弄的?」
趙綿澤遲疑了一下,歎氣,「沒有。」
身子輕輕一顫,夏問秋苦著小臉兒,說得無比傷心。
「綿澤,你是不是對她上心了?先前我看見你對她笑,還和她在那鳥棚裡親熱……」
「你瞎說什麼?」趙綿澤猛地一推她,有了惱意,可想了想,終究又是將她攬在了懷裡,一邊兒輕順著她的後背,一邊兒用薄唇拂過她的額頭,輕聲哄著解釋。
「沒有的事,先前你看見的,是我頭上有鳥屎,她替我擦。」
「是這樣嗎?」夏問秋冷笑,「我可沒見你頭上有東西。」
女人一旦開始懷疑,陷入了嫉妒的魔障,便很難自拔。
但男人卻完全不一樣,脾氣再好的男人,又是一個身居高位被眾星捧月的男人,但凡多對女人解釋幾句,便會不耐煩。趙綿澤也是如此,加之今天的事情,夏問秋幾次三番讓他失了臉面,更是脾氣也衝了上來。
「你簡直不可理喻。」
「綿澤……」夏初七一呆。
「往後切急不要做那樣丟人現眼的事情,丟了你自己的人不算,還丟了東宮的人。」
夏問秋臉色倏然蒼白,再沒了一絲血色。
他為什麼不相信她,卻寧願去相信那個楚七的話?
如果換了往常這樣的情況,他終歸是會護著她的。
怎麼會像現在這樣?吼她,還用那個的眼神兒瞅她?
身上顫抖了一下,她壓住心酸,緩了語氣,帶著一抹討好的笑容,柔柔的抱住趙綿澤的身子,那只蛇一樣的小手就從他的衣擺下方探了過去……
「綿澤,我吃了這許久的藥,按說可以的了,咱們試一下……」
「不行!」趙綿澤拽住她的手,「聽楚醫官的話。」
夏問秋盯著他的眼睛,「你已經那麼信任她了?」
趙綿澤語氣柔和,歎了一口氣,「父王的身子好轉是實事,你這身子剛才疼痛得那麼難受,也是他救了你,那也是實事。秋兒,有的時候我在想,我們是不是懷疑錯他了?」
夏問秋身子頓時僵硬,委屈的淚水掛在了臉上……
「綿澤……」
見她又是哭,趙綿澤不由得就像起了楚七先前說的那句話來。為什麼她會那麼快活,是因為她沒有什麼可失去的。一個人沒有可失去的才快活,那麼說來是秋兒得到的太多,才會那麼害怕失去,才會整日裡愁眉苦臉不得歡娛嗎?這便是楚七說的「人心」?
皺了一下眉頭,他站起身來,朝外頭喊。
「弄琴,進來侍候你主子洗漱,完了好好歇歇。」
說罷,他便要轉身離去。
夏問秋一下子慌了神,「綿澤,你去哪裡?」
趙綿澤回過頭來,看了她一眼,「我去辦點事,先前答應了給楚醫官一百兩黃金。如今她鳥也沒有拿,錢我也忘給了。」
一百兩黃金?
趙問秋差點兒暈過去。
治療太子爺那本就是醫官的職責,憑什麼要額外給她拿錢?
而她現在還生著病,綿澤竟然為了給她拿錢,而丟下她不管?
夏問秋氣得心肝生痛,又喊了一聲兒「綿澤」,正準備用她的殺手鑭留了他下來,卻見趙綿澤的隨身太監何承安匆匆打了簾子進來。
「殿下,晉王殿下過府來了……」
「好,我馬上就去。」
看著那男人鬆了一口氣的表情還有大步離去的身影,夏問秋面色蒼白。
父親說得對,那個人留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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