豈有此理!
雪枝一時都不知該說什麼才好。誰不知道淵虛天君真正涉足修行界,也才四五十年的時間,若以面前女修所說,多出的十年又是怎麼回事?總不會是童稚之時的青梅竹馬吧!
任雪枝如何懷疑,女修都是淡定從容,尚有閒心為雪枝斟一杯茶,略微示意,也不管雪枝喝是不喝,微微笑道:
「雪枝娘子應該是忘了我吧,其實,白衣初至環帶湖時,是我送她去的,當時也與夫人遙遙打了個照面,未曾留下印象。那麼,再自我介紹一下:我道號赤陰,雪枝娘子直稱便可。」
赤陰?
這個名號,雪枝真的沒什麼印象。
眼下這情況,實在太過詭異,不由得再看白衣。
她早已知道,白衣的本職,是一個情報販子,環帶湖上「冷煙娘子」的身份,只是掩護而已。從這裡推斷,赤陰也是同樣的行當?
見雪枝不得要領,赤陰啞然失笑:
「雪枝娘子須知,白衣也好,那個冷煙娘子的艷名也好,雖然好聽,卻不涉根本,沒有意義,今日為祝你我三人重逢,我再給娘子提一個秘密……」
說著,赤陰向白衣使了個眼色。白衣似歎似笑,本就是貼著雪枝腰身{長}{風{cf][wx}的素手,靈動如蛇,蜿蜒而上。
雪枝心有不祥之兆,本能想掙扎叫嚷,卻突然失了聲,全身上下彷彿再沒有一處是自己的,這種手段,儘是滿滿的惡意,使她心神更是冰冷。
隨即,她胳膊上彷彿被狠擰了一記,疼痛倒也罷了,那種筋絡扭曲變形的清晰感觸,才最是可怖。
雪枝仍然是動彈不得,此時的她便像是個木偶,被白衣輕抬著胳膊,將衫袖褪至臂彎,使得雪白臂上的數點紅痕愈發明晰。
其形如梅花,紋理分明,清晰得幾乎要凸出來。
事實上,也確實凸出了數分,彷彿真有一朵梅花從肌理中綻開。
「月搖橫水影,雪帶入瓶枝。」
赤陰漫聲輕吟,依舊端坐,一派守禮知節的氣度,與案幾這邊二女纏做一團的情形,鮮明映襯,荒謬絕倫。
「初見時,便覺雪枝娘子最稱梅花,那蘇雙鶴為人雖卑劣,卻能截得娘子,入瓶賞玩,便是死也不枉了。」
赤陰在說什麼,雪枝幾乎一個字都沒聽進去,此時的她,只是呆呆盯著臂上那凸顯的「梅花」,身心顫慄。
雖然多年來,一直在環帶湖附近,別的地方少去,但在那種煙花之地,情報收集可謂是應有之義。她的見識也不差,特別是看到這種獨特的標識,再不明白,也就說不過去了。
「百花烙……花妖!」
白衣「哎」了一聲:「姐姐叫我?」
雪枝彷彿被人迎面打了一拳,腦中眩暈。
花妖此人,數十年前才剛剛在北地出名,以「百花烙」的獨門刑術,使天下人聞之色變,而且行事肆無忌憚,接連做下多個大案,雖是女身,卻最喜折辱女性,短短幾年內,其惡名大有追趕「神憎鬼厭」的勢頭。
然而橫行年頭不久,此女又莫名消失,人們只以為是遇了哪個仇敵,遭到滅殺,卻不想,卻不想……
恍惚中只聽赤陰笑道:「雪枝娘子勿驚,實是我們幾個孤魂野鬼,為了在這紅塵間留得命來,抱團結社,給自己爭一份立身之地。今日之會,也只是想借雪枝娘子一份助力。」
雪枝一輪心緒激盪過後,倒是恢復了幾分理智,她不去看赤陰,而是回眸盯住白衣,壓低聲線:
「你假借天君旨意,誆我進來,又勾結外人,不怕天君震怒嗎?」
白衣但笑不語,對面,赤陰則悠然道:
「雪枝娘子不曾生養吧。」
「……」
「哦,不要誤會,只是舉個例子。想來娘子也是洗煉過陰神的,當知不管是怎麼洗煉,人之初生一段時日的記憶,無論如何都尋覓不到,是也不是?」
雪枝不回答,心中不祥之兆匯結陰雲,愈發濃重。
只聽赤陰繼續道:「神魂上尋不得,不免要到形骸根本上找原因。據我所知,有一位大能曾就此做過一些研究,其本意是想測試生靈情緒『四本色』的源流,不想中間偏了路線,在嬰孩腦宮結構上,頗有所得。」
到這兒,她又是冷笑:
「其實,這些研究,各宗各派,包括各大門閥,都有涉足,只不過院深牆高,輪不到我們瞭解罷了……話說遠了,就說嬰孩腦宮結構。
「但凡嬰兒出生時,腦宮尚是發育不全,許多微妙處,與成人大異,其所見所感,也大有不同。其後逐日逐月變化,不是簡單的膨脹放大,而是後發育的,壓過前面發育的,層層相疊,以至於初生的記憶都給覆蓋、擦除,有的雖然保留下來,卻是徹底斷去了尋找的路徑。
「此是天然生長之理,當真奇妙得很。那位大能就想,這一變化倒是可以利用一番,由此創出了一種神通法術,可以使你我的腦宮形骸結構催生改變,便如嬰孩,發育之中,自然重洗一遍,由於是仿自天然,除非心有定見,便是剖開頭顱,也看不出端倪。
「這種神通,可以完全擦除原有部分記憶,覆蓋上新東西;也可選擇性地修改脈絡;也可以只斷去連接路徑,只待事情過後,重新找回……是了,雪
枝娘子想來也明白我們要做什麼,就是不知道,娘子想選擇哪一種?」
雪枝抿住嘴唇,想保住最起碼的氣度和尊嚴,然而聽赤陰一條條詳細說起,那種隨時可能被抹殺自我的恐懼感,如洶湧大潮般襲來,讓她連呼吸都變得困難。
赤陰笑意不改:「你且放心,此等神通,只是局部掩飾、更改記憶,變不得氣質秉賦,便是施術後,你還是你,沒什麼差別。
「本來步虛中人,陽神大成後,這種法子已不太有效,但還好,你修煉的法門,出自飛魂城,走的也是形神混化不分的路子,用此術倒是正好。」
「至於後遺症什麼的,更不用擔心,你看白衣,便是最好的例子。她身份特殊,與我一起投入夏夫人麾下時,為謹慎起見,以此神通斷掉了部分記憶回路,這些年下來,不但夏夫人未曾見疑,連那位天君都給瞞過,還得了信重,當真最好不過。」
雪枝終究也是聰慧之人,聽得出赤陰話中,雖有「投入夏夫人麾下」云云,其實對夏夫人沒有半點兒尊重,自然是另有所圖。
「你們是誰?是哪位大能治下?要做什麼?既然你們要修改我的記憶,還怕告訴我嗎?你們要對付淵……」
那個詞兒剛出口,旁邊白衣已經伸手掩住了她的嘴唇。
雪枝想掙扎,卻根本沒有任何意義。
赤陰長身而起:「娘子是聰明人,就要把聰明用對地方。天君雖是故人,這時候還是不要打攪為好……夜長夢多,娘子不妨及早安歇吧,讓白衣好好陪你!」
言語中,雪枝眼簾便似有千斤之重,勉力抵擋數息,終於還是全盤崩潰,神思縹緲,直至陷入渾蒙深處。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雪枝悠悠醒來。
初時不知今夕何夕,還以為身在莊園之中,欲待起身,卻覺得身上有些異樣,悚然一驚之時,便見身畔,白衣以薄被掩住胸口,微微而笑。
雪枝微微眩然,前塵記憶都浮上來。記得是昨夜背主夜奔,心神顫動,喝了幾杯薄酒,不克自持,竟不顧外人在場,與白衣一夜纏綿,滯留湖上,如今卻是即將到白衣所居之處。
那位名叫「赤陰」的天君舊友,應該已經先一步登岸。
雪枝臉上火燒也似,更是惶惑,昨夜怎地那般荒唐?如今是要投靠淵虛天君的,萬一因此招了惡感,又該怎辦才好?
她心頭莫名有些不安,但細察身體感覺,依稀也是前幾次與白衣在一起的模樣她和白衣關係,天君應該已經知曉才對,之前不說,或許對此並不在乎?甚至可能是有所喜好?
不管怎樣,此時已經船已臨岸,便是退縮,也沒有可能了。
據雪枝所知,淵虛天君在洗玉湖上的親友、手下,其實是分居兩處。
一處是宜水居,即華夫人當初的落腳地,原有的明堂樓閣在刺殺行動中毀於一旦,這一處是海商會大出血,捨了虛空法器建起來的。後來兩邊因為華夫人之事,兩邊幾乎決裂,海商會也沒臉再要回來,就這麼維持著。
在那邊,都是淵虛天君最親近的人,但也是雪枝欲加入而不可得的。
另一處,本來是在隨心閣的三寶船上,人數不多,其實就是沈婉、白衣,隨心閣送出的四位侍婢,其中的棲真,是已經傾覆的玉景門弟子,與上清宗也有淵源的。
這一行人,從環帶湖時,便跟著淵虛天君一路北上,雪枝本也在其中,但到洗玉湖後,還是回到蘇家莊園裡。而後,蘇雙鶴要她與淵虛天君多「親近」,所以,偶爾她也會去住一住。
但因沈婉北去,幾人不能長留在船上,與宜水居那邊,也不是太搭調兒。
沈婉在徵得余慈同意後,將她們暫時安置在平治元君的居所。
這些時日,薛平治和徒兒駱玉娘,要麼去寒泉療傷,要麼就是去忙活新得的飛泉界等事,並不常在,倒讓白衣等人「鳩佔鵲巢」。
雪枝如今去的,便是此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