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玉娘手中宮燈,形制上比曾悅的燈籠強了好幾個檔次,光色雖不如月色明媚,可光暈搖動間,映照數丈水域,待輕舟划湖,飄然而動,則是莫名動中生靜,進入靜謐安詳的世界中去。
顯然,這是一件法器。
觀此情形,周圍再起騷動。
和在北地名聲不響的董剡、曾悅相比,位列長生,且性情獨特,不入俗流的駱玉娘,名頭自然要大得多。
相應的消息傳遞,也就要快得多。
也就是幾個呼吸的功夫,駱玉娘引棹小舟,剛剛回頭,余慈還在與董、曾二人表達歉意,忽有渾厚嗓音,聲如大潮,轟然而來:
「仙引燈?是哪位道友……駱玉娘,你敢截我貴客!」
湖上便好事者彩聲大做,這是北海鯨王到了!
此時,余慈也終於從周圍的喧嚷議論中,大概明白了何謂「仙引燈」。
這確實是北地待客俗禮之一。乃是在沒有收到主人邀請的前提下,由相關人物接引入場的規矩,當然,接引者或被接引者,多少要有一定的身份地位,才能贏得主人的關注,否則只會是自取其辱。
不過漫長時間下來,總會有那麼幾回,或主人有眼無珠,或客人不自量力,釀成尷尬甚至於慘劇。故而又約定俗成地加了個規矩,即受邀客人裡面,可以有第二人、第三人,甚至更多的人出來,「按序接引」,吸引主人注意,甚至極端的,可以「另起爐灶」,不至於有「遺珠」之憾。
當然,某種意義上,這絕不是化解尷尬之用,而是激化矛盾,唯恐天下不亂。
要是董、曾之流,也許北海鯨王還要遲疑一番,可駱玉娘半路殺出,便是傻子也知道,來人的身份,定然不同。可他終究還是慢了一步,駱玉娘腳下發力,小舟幾乎不沾水面,飛掠而走,只在船尾留下一條長痕。
湖上響起駱玉娘爽朗笑聲:「這位貴客,今日便由我們百花谷接走了,鯨王可待來日!」
北海鯨王這回根本不搭理她,只對余慈喊話:「道友何去太速?且飲我寒玉原漿,興盡再歸不遲!」
此時,余慈不得不開口了,面對這樣兩位不拘小節的人物,他也聊發狂性,長笑道:
「緣起而至,聞聲而歸,但求佳釀,醉待來日!」
北海鯨王狂笑聲起,一時蘆葦倒伏,千船搖動,便見夜空之中,銀絲如雨,飛落而下,酒香四溢。還有一巨觥,青銅材質,形如海鯨,後發先至,停在余慈身前,滴溜溜打轉,將半空美酒,盡收其中。
余慈一笑握觥,將其中足有斤許的寒玉原漿,一飲而盡,待凜冽冰寒入腹,驟生火熱之際,將巨觥擲於湖中,逆波而回。
酒勁上衝,原漿獨有的醇厚之感,裹著本質的冰寒,直透腦宮,一邊是醺醺欲醉,一邊卻是清冷寒透,彷彿身至那七百里的洗玉湖深層,既可隔絕塵慮,安享靜謐;又可興風作浪,搖撼湖海。
「妙啊……余慈謝鯨王美酒!」
宏聲讚歎,語出衷腸,但更驚人的還是他真身名號,一時蘆葦蕩中突地靜了靜,繼而鼓噪聲起:
「神通無上,淵虛天君!」
剎那間,不知有多少輕舟飛動,從蘆葦深處劃出,還有人乾脆不遵守規矩,飛起半空,只為一睹將去之人的風采。
那北海鯨王也是一時做聲不得,片刻之後,卻聽得雷音鼓響,彷彿是宣洩心情,接下來,才是震天吼聲:
「駱玉娘,我定不與你甘休!」
此時此刻,一葉輕舟早已飛流十里之外。
駱玉娘仍居船頭,引燈馭舟,又回眸道:「鯨王意氣自負,又喜攀比,我今日橫插一手,他不能結識天君,他日必然更加親近……此人性情倒也不錯。」
她本是意圖指點,話到嘴邊,卻又按下,改以它語,可見心中的謹慎。
余慈一笑,不在這個話題上多言。他現在對駱玉娘手上的宮燈更感興趣,其法器似乎有通感之妙,由柔光而至於希聲,由希聲至於無形,由無形而契入道境。
雖是微微不起眼,卻也有益無害,還有些虎輦玉輿隱輪之車上,助益思慮,明心通竅的好處。
余慈乾脆微瞑雙眸,順著宮燈妙境,進入冥思狀態,初時耳畔還有輕舟划波之音,後來已茫茫一片,渾然忘我。
不知過了多久,月過中天,已是午夜之後,小舟偏轉近岸,進入一條水道。
余慈心生感應,睜開眼來,但見兩邊樹叢貼水密織,月色下,有習習爽氣。
其後隱約可見原木廊道,順水曲折,蜿蜒而生,水道九曲,漸深漸遠,又有月色當頭,取向明確,使人不至於難辨東西,既得深遠之旨,又是清朗明白。
他不由讚歎:「此鬧中取靜,隱逸之所居也。」
其實他也是話裡有話。
洗玉湖處處都有對神意感應的限制,鎖定範圍,此地卻有不同。
乍一感應,似乎放開了許多,輕易可遠去百里開外,然而模模糊湖,可及遠卻不可明見,如隔了數層薄紗相掩,似明非明,又飄忽不定,如風拂鈴響,處處回音,不辨方位。
也就是說,他總能見到一些景致,可若真想鎖定哪個目標,就不好辦了。
同樣的是禁制,若可通其意,則含蓄守禮,主賓相得,有雅士之風。
駱玉娘輕聲一笑,便追著她的餘音,清幽幽恰堪聞絲竹之聲。
聲至而人來,剎那間,小舟從靜謐的水道,進入了時人所居。然而兩岸樹影婆娑,只見裙袂飄香,笑語宛然,不見真人面目,只知道這裡頗有陰柔婉媚之氣。
水道分流,小舟輕棹,順水曲回,幾個轉折,進入一片荷花池中。
此時正是仲夏時節,荷花盛開,但畢竟是已過中夜,不得盡睹花色,倒是見得月色下,荷葉亭亭,珠走翠盤。
蓮池也是曲折顧盼,有楊柳綠線,隔過夜景,一時見不到盡頭。
只見有燈火餘暉,浮於水波之上,絲竹之聲,飄搖而來,讓人好奇,水波盡頭,究竟是怎樣一番景致。
直到再轉過一彎,才見一座煌煌明堂,四角飛簷,燈火富麗堂皇,幾如赤金之色,從排列的立扇門窗中透出,照得一方夜空明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