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余慈的提問,翟雀兒回應道:「此山水插屏上,有部分材質,是由『星煉銅』拉絲融煉而成,此物是製造魔門法器最上乘的材質之一,但也受天魔喜愛,故而所在之地,天魔群聚,若要取得,風險不小,所以想請大師出馬……」
不等翟雀兒吹捧,余慈乾脆利落地插言道:「和照神銅鑒是什麼關係?」
天外飛來的一句,讓翟雀兒那邊一下子斷了線。
不用那邊再說了,余慈垂下眼簾,心裡最後一點兒疑惑得以確證。
如此沉默了半晌,翟雀兒卻是一聲歎息,話中頗有疲憊之感:「也無須相瞞,這回,恐怕是碰上最糟糕的情況了。沒有想到,黃泉師叔竟然會用這一手……這山水插屏,恐怕就是黃泉師叔煉化了照神銅鑒而成。」
雖說已有明確的認知,但當翟雀兒攤開說來,余慈還是深吸口氣,以安定心神:「不是說,魔主無上魔念留痕,不會損毀嗎?」
「確實不會損毀,但此類只需要一個依附就好,倒未必非要照神銅鑒不可,如若不然,當年陸沉將寶鏡一擊兩半時,就已經灰飛煙滅了。」
翟雀兒又是稍頓,才道:「或許,那一縷魔念留痕,就在某幅山水插屏之上。」
余慈假惺惺地回應:「那不就成了?這是好事啊,有了目標,最多是多費一些功夫就是。」
聽得出,那邊翟雀兒在苦笑:「魔主魔念留痕,自有威儀,何其玄妙,有照神銅鑒在,也能起一個緩衝的作用,門中自有相關解析之法。而若不隔這一層,直接接觸的話,後果堪虞。況且……」
「況且什麼?」
「我不知這峰上有多少類似的山水插屏,我到手這一件,其『星煉銅』的用量,再做十七八個,也沒有問題……而且,師叔她能做畫屏,就能做其他的物件。甚至做些法器也可以,若如此,說不定早隨戰事流出,茫茫世間,又到哪兒找去?」
余慈微愕,如果黃泉夫人真捨得,確實有這個可能,如此一想,讓他都有些氣沮,也怨不得翟雀兒的情緒如此低迷。
說到這裡,已經交待了足夠多的信息,翟雀兒沒有再多談,斷了通訊。
余慈搖搖頭,又拿起手邊的畫軸,之前因連得兩幅而頗為振奮的心思,也淡去了許多,倒是有一層陰雲漫了過來:
眼下這情況真的複雜了。
山水插屏的秘密,才隔了兩日,就被翟雀兒發現,而且那種天魔群聚的場面,也最招人眼,恐怕也瞞不過其他的有心人。
而且,黃泉夫人若真是如翟雀兒所想,使了那般的『絕戶計』,照神銅鑒後半片收集無望不說,黃泉夫人本人也就成了關鍵中的關鍵,翟雀兒怕是要更上心了,對他的影響,很是不小。
世事之變,往往是牽一髮而動全身,余慈也是無奈。
這麼一來,余慈對黃泉夫人的想法、做法更生出許多疑問:
這樣的局面,豈不是明著提示他們去收集山水插屏?收集了又會有什麼後果?
還沒想出個所以然來,天邊劍光閃動,在附近繞起了圈子,余慈見狀,就讓鬼厭放出氣息,那劍光倒也靈敏,即時飛落,卻是一把傳訊飛劍。
以傳訊飛劍聯繫,是論劍軒的要求,是參加東華宮探寶的條件之一,也是控制局面的一種方式。鬼厭將飛劍攝入手中,所附信息,也自然流入,為二人共享。
余慈的表情即時變得頗為古怪。
傳訊飛劍帶來的,是鬼神劍的發給各方修士的要求,意思倒是很直白,說是在東華主峰上,發現四方天魔異常聚集,經查,每一個聚集點,都是一個隱秘陣勢的節點,從目前的發展來看,一旦陣勢發動,很可能會徹底打通東華諸峰和域外的聯繫,後果不堪設想。
所以,鬼神劍就要求,各方修士要輔助論劍軒,攻下那幾個聚集點,將鎮壓之物拿起,以絕後患。
為了方便起見,信息中還附了一個圖像,上面,正是一塊書畫了東華諸峰景致的山水插屏。
余慈徹底服了。
毫無疑問,這是黃泉夫人的設計,是明明白白的謀劃,是讓人不得不踏進去陷阱。
就算明知裡面有問題,受貪念、執念的驅使,受大勢之所迫,人們也會去做。
不管是清醒如他本人、精明如翟雀兒、強大如論劍軒,都在其中,欲拒不能。
所謂「陽謀」,當如是乎?
余慈也想過,為何東華宮陷落這麼長時間,今日才出狀況?
但再多想一層,也就明悟觀形勢變化的時間,應該就是他在心廬,將黃泉夫人書房的那塊山水插屏捲走之後。
這就相當於一個完整的幕布,被他掀開一角,陣勢就露出了破綻……更準確地說,是失去了遮掩的功效,真正露出了鋒芒。
此時,有域外天魔為之張目,至少是幾幅山水插屏處,都是再瞞不過人,余慈最初還有分兵的念頭,但再一想,不得不打消,如果每一處山水插屏之處,都有那般天魔群聚,單個人過去,只是送死而已。
到頭來,就算將幾個聚集點攻下,各方爭搶的局面,也已經不可避免。
論劍軒這算是作繭自縛嗎?話又說回來,余慈可不相信,黃泉夫人會算到論劍軒放人進來探寶,她一定有一個更大的目的,照目前情況看……
應是幾幅山水插屏都被人得手之後,才會見證。
那會是什麼?
余慈百思不得其解。
「黃泉夫人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這個問題,已經不是余慈第一次相詢了,但陸雅仍不能答。要說這種沒有定論的問題,傻子都能說兩句,但陸雅實是害怕誤導其判斷,考慮得有些複雜了。
余慈就笑了一聲:「近侍都看不明白,看來黃泉夫人活得挺累啊……你也不用想太多,有什麼說什麼就好。」
陸雅這才敢說:「夫人愛讀書,平日裡不多語,經常十天半個月,都不開口,就是和宮主感情很好的時候,也是如此,只是做一些我們看不懂的事項,證驗一些問題,看上去很是孤僻。」
說到此處,陸雅微瞥來一眼,聲音略放低了些:「但若她願意,又是最能侍奉人的……」
余慈聽得心頭微蕩,依稀就想到一位平日裡清冷自若,孤芒自賞的女子,其曲意逢迎之態,確實非常拿人。也知道這是陸雅有意為之,不由調笑道:
「怎麼個會侍弄人法?你又學到她幾成本事?」
陸雅垂下眼簾:「夫人的手段,我哪能學得來?夫人也不教我們這些……」
其實她話一出口,就有些後悔,挑起這種話題的趨向,未免太輕浮了,陸雅終究不想太過輕賤自己,且通過幾日相處,她非常明白,眼前這男子,或許也是好色之徒,又對黃泉夫人有些念想,但並非是為美色而不顧一切之人,她的用處,也不應該體現在這裡。
幸好余慈又問:「我倒聽一個人說起,黃泉夫人最擅長依附於人,借勢而為,如今你又講她如何懂得侍奉人,最後卻鬧到和陸沉決裂的地步,你認為如何?」
余慈的轉述,可比當時絕善魔君所說,客氣婉轉了許多,陸雅對此,盡量以中立的語氣回應:「夫人調教我等,又或督促大娘子修煉之時,倒是曾講過:因勢利導,一在合於勢,二在利於人,借水行舟,所向略有差池,距離目標便謬以千里……」
黃泉夫人這是後悔了嗎?
余慈已經學乖了,知道絕不能妄自猜度黃泉夫人這等大能的心思,也知道一時間,很難再從陸雅這邊挖出什麼新鮮玩意兒,就收了心,歎了口氣,不再多費腦筋,
如今第一要務,是要把自家的準備再做足一些,以應對更為複雜的局面,貫氣法加持的工作,現在就要做了。
時光倏乎,轉眼又是半日過去,日頭已然西斜,將血紅的光芒塗抹在山峰之上。一行人逆著光,從夕陽殘照中飛出來,大都低著頭,氣氛沉悶而壓抑。
「真***,真***……」
有人這樣罵著,卻也無人阻止,他們每個人心中,都憋著火。
這一行人,正是金斗真人、商合一夥兒。在丹霄峰外圍,他們幾乎被嚇破了膽,往北飛離,想著,論劍軒鎮守的主峰暫時不去,繞一個圈兒,去北方八峰總該可以。
哪知道流年不利,剛到北方八峰地界,就被飛舞的天魔群落嚇了一跳,碰到同樣被逼回來的修士才知道,魔門東支在郁盤峰搶到了一個什麼寶物,卻是引來了天魔暴動,一時間北進之途都給阻斷。
一行人早被火瘟等外道魔頭驚破了膽,絕不敢冒險闖關,只能再往回走,順便將那幾個修士收編,可惜,再多幾個,也抹不消天魔帶來的陰影,路上還遭了意外,又折了一人。
一來二去,以金斗真人的修為,都覺得心神疲憊,更別提他人。
商合便提議,在附近找一個地方歇息,得到了所有人的認同。
眾人目前所在的位置,大約是西方八峰的最後一峰,落霞峰,這裡倒是沒有見什麼魔頭出入,一行人就往下飛,金斗真人沒怎麼在意,他如今正反省自己拉幫結伙兒的失敗,也想如何調整計劃。
卻聽前方一聲驚疑,貌似有誰衝撞了雲氣深處的警訊機關。
這樣的機關,一般是獨身在野外的修士為防意外所設,也是告訴外來人,此地有主兒了,請來人另尋住處。
領頭的商合眉頭一皺,他們一行人雖然不敢與萬千天魔交鋒,但三位真人,加上十位步虛修士的陣容,已經有了相當的資本,一些禮貌、規矩,都是可以「商量」的,更何況,再往回走,與丹霄峰的距離就太近了,也絕不安全。
懷著這個念頭,商合就道:「咱們和那位商量一下……」
話剛開個頭,一個人影突兀而來,現身在眾人身前。
這人來得太快,又極是詭異,倒似是周圍雲氣聚合而成,而見他模樣,至少有一半的人都險些出手,因為那人眼中綠焰森森,魔意強橫,要說是天魔眷屬、外道之類,絕對大有人信。
還好金斗真人一見,便搶先開了口:「且慢,這是鬼厭先生……」
他不說還好,一經開口,眾修士之中便是一片低嘩:
「神憎鬼厭?」
「他也來了南國?」
「宵小之輩,也想圖謀東華遺寶?」
甚至有人厲喝:「鬼厭魔頭,還我師妹命來!」
眾修士為安全起見,一直都結了陣勢,卻禁不住這邊竟然真有一位鬼厭的苦主,拉都拉不住,當下又是一陣混亂,帶得陣勢都要發動。
金斗真人這才想到,這裡面有一半以上的人,都來自域外,也不知多少年沒有回到真界。域外廣大,除非是有心人,否則信息更新出現問題是很正常的事,有些時候,三五年、十多年的斷檔都有可能。
那憤然殺出的修士顯然不知道,如今的鬼厭,和兩年前那個喪家之犬截然不同……
兩邊的距離實在是太接近了,也就是一閃念的空當,那個已經恨火填膺的修士,已經發動,而且是近身格殺的路數。
看那人身形從身邊搶過,金斗真人本想拉上一把,鬼厭冰冷的眼神恰在此時瞥過來,雖只是一閃,卻讓他心頭發緊,已經抬起的手臂,竟然沒有伸出去。
下一瞬間,撲上去的修士也就仆倒了……
堂堂步虛修士,連一合都沒走過去,要不是商合伸了把手,這一位大概就要一頭撞到山下,摔個粉身碎骨。
這邊十多個人,看清楚鬼厭手段的,也著實沒幾個,一時都是啞然。
直到這時,金斗真人才有機會把該說的話講出來:「休得莽撞,鬼厭先生是論劍軒請來的貴賓,八景宮道華真人、空有庵勝慧行者也都很看重的……」
雖說此言與現實相去甚遠,但眼下這情況,金斗真人也只能這麼講了。
連續砸出三大門閥的名頭,自商合而下,但凡是從外域歸來的,一眾人等都是稀里糊塗,又愕然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