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劫之前,有一位劍修,號稼軒先生,其人劍道天分平平,終未成就長生,然而其人在詞道造詣上,卻高標千古,便是一眾劍仙,都要為之傾倒。
當日,簡紫玉縱劍而去,所吟之詞句,亦為其人所作。
劍仙西征之後,論劍軒元氣大傷,從雲端跌落,死氣沉沉,關門閉戶,以求自全。稼軒先生憑一腔熱血,奔走疾呼,卻難有響應,奮激之下,強行衝擊長生,終死於天劫之下,
這首詞,便是他遙遙憑弔劍園,撫今追昔,傷絕悲恨之時,所成之名作小說章節。
一個失神,詞句已至將結之時。
陳龍川啞聲低回:「千古興亡,百年悲笑……」
眾劍修幾乎是聽著這闕詞長大的,隨之反覆詠唱,此時早已不是鳴劍樓的範圍,樓內、樓外;百人、千人;知者、不知者;但有劍吟處,便有放歌聲,內外相交,遠近互疊,渾然有悲慨之調,蒼茫之音:
「千古興亡,百年悲笑,一時登覽。」
但凡知道那一段歷史的人,都能見出詞中,那壯志難伸,悲恨無端之情。
斷界山高,天裂谷闊,白雲蒼狗,倏然千年,那遮天蔽日、慨然西去的劍光,終未回還。
一座劍園,沉埋豪情、蝕銷傲骨、封絕仙蹤。
至此十方符光連迭起,至此天寰魔影復又來,至此大海滔滔飛幻境,至此靈綱上劍久埋……
陳龍川緩緩吸氣,似乎又回到那星沉月銷的深夜,他與摯友斥天罵地,涕泗高歌,醉極之後,指向那群山環繞中的園墓,嘶聲吼罵……
他倏然放聲大笑,便在滿樓修士近於驚悚的目光下,從遙遠的時光長河中,拿過那一夜的情緒,再轟然放開:
「斬龍何在!昊典何在!原道何在……曲無劫何在!」
在的不過是吃山靠海守屍輩!在的不過是抱頭痛哭兩廢材!
哈,還有一個……還有一個!
還有一個造化,怎麼偏偏是他?
詞句至此中絕,本來還有三句,是與整首詞都格格不入的悠然淡靜之語作結,即「問何人又卸,片帆沙岸,系斜陽纜?」之句,但今日,再沒有意義。
陳龍川倒置劍身,拄劍而起,高大的身軀,**在樓層之上,視眾人如無物,緩緩還劍入鞘。
入鞘之音,低啞摩挲,如久病難起之輩,低弱之呻吟,不甘之嚎嘯。
但聲停之時,他卻倏地展眉一笑:「稼軒當年,可知今日?」
鼓聲驟起,又歇,高台之上,舞孃垂斂廣袖,神意嫻靜,垂眸不語,一曲已終。
「好極,好極!」
陳龍川按劍長笑,目光轉向彭索,剛才,就是此人,第一個振臂高呼,吼出那激盪人心的雄詞壯句。
「不意聚仙橋上,還有爾等英傑……果然還是我錯了?」
這裡面已經涉及到論劍軒內的一些隱密,自然沒有人敢回應,陳龍川也不想聽,只是淡淡一笑:「這把劍,權當個綵頭吧,是你的了。」
他直接將劍拋向彭索,這一幕,驚呆了在場的所有人。彭索手足無措地接了劍,本是一等一的步虛強者,此時卻險些是一個踉蹌。
陳龍川不管不顧,一擺袖子,飄然而去,只是蒼涼歌辭,自天外而來:
「舉頭西北浮雲,倚天萬里須長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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鳴劍樓歌舞畢,眾修士出樓時,猶自恍惚,今日不但觀了傾城之舞,更見到陳龍川這位劍仙中人,長歌贈劍,傳下衣缽,足以傳為一時之佳話,也足夠他們議論上一段時間了。
出了樓,諸百途當先告辭離去,余慈也覺得意興疏懶,本待回返,卻被季元攔著,叫道:「端木真人、九煙大師,今日觀舞,猶未盡興,何必早回?」
端木森丘就笑:「小子有求於人,當真費了不少心思,你準備了什麼節目?還要避過諸掌櫃?」
「說不上是什麼節目,只是在下這事兒,全靠兩位支持,裡面一些事情,也要商議一番。鳴劍樓裡還是太亂,故而要找一個安適之地罷了。」
季元一邊說,一邊忙著招呼兩人上車,余慈不在乎季元如何安排,但端木森丘自見面以來,一直頗有交結之意,他倒是要給一些面子,只得也上了車。
也沒有隔多少時間,車駕便到了背街一處院落,院落不大,距離鳴劍樓那樣的繁華之地不遠,但園景佈置甚是清雅,亭榭流水,小巧精緻,算是個鬧中取靜的好地方。
季元引著二人到院中一角的二層小樓上,憑欄而坐,居高臨下,意外見到,隔臨一處小院中,多有紅顏香姝,盛裝來去,有幾位還有些面熟,細思來,不正是之前在鳴劍樓中獻舞的舞孃麼?
端木森丘「哦」了一聲:「隔壁是移南班的居處?」
說到這裡,余慈和端木森丘已經有些明白了季元的安排,
未等表態,樓口間,已經是人將至,笑語來:「隔壁是休憩之處,這裡則是待客之所。安排本也不錯,只是十九郎好不體恤我們這些女兒家,來得急切,連個梳妝的機會也不給人預備。」
這話說話得好生不客氣,季元卻是相當配合,哈哈笑道:
「花娘子這裡,個個麗質天成,哪裡用得到那些俗物。」
說笑間,一位美婦人笑盈盈踱上來,余慈視線往那邊一轉,便無聲笑了下,果然,是北荒故人。
久違了的花娘子,容光煥發,巧笑嫣然,輕移蓮步,須臾就到了近前。倒是穿得她的慣常裝束,一件淡粉大袖衫,上有百鳥之形,內裡是黑綢抹胸,露出半片豐盈胸肌,其上是還繡著一條擇人欲噬的毒蛇,唯是鬢髻少有飾物,只斜插了一根翠碧步搖而已。
說她盛裝,還有幾分隨性;說她奇巧,還見出一層華貴。明眸流轉間,風情萬種,當真是最能蠱惑人心的妖精。
相比之下,好身後四位各捧著茶點酒水的女子,論起風情,著實難以相提並論。不過,顯然她們也不是走的那般路數,
正如花娘子所言,這幾個女子,都不見什麼刻意妝點的痕跡,只是尋常家居打扮,披一件厚紗背子,直垂至膝下,長袖紗褲,幾不露半點兒肌膚,臉上也不過淡施脂粉,為三人上了茶點後,分坐在他們兩邊,垂眸斂目,意態嫻靜,分明就是知禮守靜的良家女子。
花娘子的手段,果然不同俗流。
余慈一念至此,卻聽得花娘子笑吟吟道:「九煙大師,自華嚴城一別,可又制得了什麼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