甬道裡一片沉默,在雙方都因為意外而失語的時候,往往是弱勢的那一個先開口,雙方或許是因為這個而稍稍僵持了一會兒,最終還是對面那一位輕聲道:
「好巧,居然在這裡見到余仙長。」
余慈點了點頭,視線在女修遮住頭臉的兜帽上掃了一圈,方道:「香奴你也在,貴教也來這裡尋機緣麼?」
香奴嗯了一聲。
余慈心中生疑,他記得,當時東陽正教、羅剎教、盤皇三劍還有他本人一同綴在重器門後面,結果重器門領大開殺戒,東陽正教可說是全軍覆沒,他也遭了池魚之殃,羅剎教和盤皇三劍卻是早早趨避——但再趨避,也不至於避到南轅北轍的這邊來吧。
「此地主人可曾有所贈予?」
「有數千劍鬼。」香奴冷笑。
怎麼說大家都曾站同一條戰線上,交流經驗還是無妨的。很快就將各自的情況瞭解一遍。香奴沒有說她怎麼到地窟來的,但說起來到此地之後,他們一行六人的運道,可是不如余慈遠甚,反倒是和帝天羅等人差不多,都是被無窮無盡的劍鬼逼迫到死地。
不過很古怪的,那個地方有一個擺設到半截的符陣,倉促之間,香奴一行將符陣利用起來,拒劍鬼於外,由此局面一下子來了個大逆轉,劍鬼退潮,一行人,尤其是真正運用符陣的香奴,反而成了上賓,被邀請到此。
余慈聽得明白,但也覺得奇怪:「原來你也通符法。」
不知為什麼,說完這句話之後,余慈覺得香奴似是掃他一眼,兜帽裡有某種情緒,不好捉摸,甬道內又陷入沉默。說起來余慈算是對香奴有「救命之恩」,可雙方誰也沒把這個當一回事兒,相反,摻進來這個因素,反而讓某人不爽,對話一時就難以為繼。
這時候,鐵闌終於插進話來:「兩位客人請往這邊走,顯化廳就在前面。」
大約再走了半里左右,余慈終於脫離了甬道、洞窟來回轉換的模式,眼前空間驟展。
不知有多深的地底下,巨量的土方被清空,鋪開了一片建築群,矗立巨大的空洞之間。灰色的雲霧盤湧腳下,也升騰在空中,雲霧中,那些建築大都獨立而居,之間的距離顯得有些大,其本身也未必都是宏偉高大,也有些小巧的院落,本身風格並不統一,但或許是雲霧充斥,黯沉的色調讓這裡顯得有些壓抑,如此古怪的佈局,卻未給人空曠的感覺。
還有就是……余慈抬頭向上看,當頭有一點金光,頗是醒目,只是灰霧層層分隔,將那點光芒的輪廓遮住。即便如此,余慈也大概知道這兒的方位了。
那兒應該是那巨量先天庚金之氣盤結地的正下方,剛才鐵闌說過,半山島一行七人已經繞過了那裡,現在也應在此。
鐵闌此時帶他們前往的,是這片建築的最外圍,外表看上去有個宮殿的模樣,進得其中,才見是一個用以待客的寬敞廳堂。殿門到最那頭的主座約有五十步距離,其間遍置矮几座位,排列整齊,怎麼也有數百個上下。但此時絕大部分都是閒置,便連主位上,也無人影。
環目掃過,殿堂中只三五人而已,沒有熟人,先前設想的半山島修士也不在其中,但觀其形貌舉止,均非易與之輩,裡面甚至沒有一個還丹境界以下的人物。見余慈和香奴走進來,大都用好奇或審視的眼神打量。
其中有一人給余慈的印象最是深刻,其人形貌俊美,坐在最靠近主座的席位置,一身晃眼的金色袍服,上綴諸般詭異圖形,十分扎眼。
見二人進來,此人看也不看余慈,只是盯著一邊的香奴,雙眸中幽光閃爍,似乎可以穿透兜帽陰影的遮蔽,半晌方收回視線,拿了桌了一塊玉板,自顧自地起身,轉到一側屏風後去了,那裡應該是離開廳堂的路徑。
香奴低哼一聲,余慈有些好笑,也知這二人肯定是認識的,便問了句:「那是誰?」
香奴遲疑了一下,方道:「洗玉盟中,千山教的少教主夏伯陽,也是飛魂城主夫人夏氏的親侄兒。」
「哦?」
余慈是聽過夏伯陽的名號的,這人也是山門師兄們比較重視的一位,是劍園盛會中必須重點關注的人物。千山教以巫咒起家,據說有上古天巫傳承,本身也敬奉巫神,行事與尋常修士不太一樣,但其本身實力也不過中游,還是與飛魂城聯姻之後,才實力漸長。
飛魂城主幽燦無嗣,夏伯陽在那裡也和自家兒子一樣,故而頗受看重,身兼兩家之長,其本身也是驚才絕艷之輩,實力不容小覷。
不過,眼下余慈想得更多的,是另一位與之身份相近的人物:「他比慕容輕煙如何?」
說這話的時候,他心湖中自浮現出那位風姿百變,有傾城容光的身影,印象之清晰,倒讓他吃了一驚。香奴淡淡回應道:「怎能一樣呢?慕容是干親,夏伯陽則幾乎算是嗣子的身份,不過夏氏倒是更喜乾女兒多一些。」
余慈「哦」了一聲,忽又一怔:「你和慕容輕煙很熟嗎?」
「見過幾面。」香奴應付式地道了一聲,隨後沉默不語。
鐵闌此時在旁邊道:「兩位客人請各自挑一個位置,上覆有玉板的,均是空座,沒有的則是先到的客人已經挑過的,請不要再動,兩個時辰後,宴會開始,二位逕自入席即可。」
「宴會?什麼宴會?」這個之前鐵闌可沒有說起過,余慈表示莫名其妙。
「沉劍窟重開,引來不少英傑匯聚。我家主人願開宴相接,算是與諸位結一個善緣。」
看來是沉劍窟這邊的響動真引來不少人,這沉劍窟主人也好熱鬧……余慈又問:「貴主人何在?」
鐵闌以穩定的聲音道:「我家主人正在閉關,不克分身,只待宴會開始後,便與諸位相見。」
余慈和香奴對視一眼,不再多言,走到殿堂的中央過道上,數百個座位分列兩邊,余慈目光掃過,這些佈置得也簡單,不過是一矮几,一坐墊而已,矮几上如鐵闌所言,擺著一面方形玉板,逕約一尺,上面還有字跡。
「便坐這兒吧。」
余慈也不入座,隨手拿起手邊兒一塊玉板,算是挑了位置,又去看玉板上的文字,香奴遲疑了一下,終是挑了與他相鄰的座位。
鐵闌又道:「客人可以在這兒等著宴會開始,也可以到後面靜室休息,宴會開始時,自會通知。」
余慈已將玉板上的文字辨識清楚,心中冷笑,但也沒再說什麼,隨口問了一句:「你是什麼打算。」
香奴聽得銀牙暗咬,余慈肯定已知道,她的身份不是碧潮上師身邊的婢女那麼簡單,偏偏還是用對待奴僕的語氣,真不知是何居心!
她不說話,余慈也不管她,只點點頭,便向鐵闌問了靜室在何處,也朝屏風後去了,再沒回頭看一眼。
沉劍窟主人搞這神神秘秘的玩意兒,讓余慈很看不慣,但是必須要說,他給人安排的靜室,還是很不錯的。
室內陳列非常簡單,只有一個金黃色的蒲團,可是一坐上去,余慈就現,劍園內時時刻刻都混雜充斥的戾氣和庚金之氣,便都給過濾掉了,只有純正的氤氳靈氣,繚繞不散。
「這是主人特意準備的『無憂座』,可辟陰氣和庚金之氣,稍加祭煉之後,也可以隨心意,將前二者單獨抽取,在劍園中修行,最有用處。客人若覺得好用,離去時,可以帶走的。」鐵闌也跟了進來,向余慈介紹用法。
「哦,這倒是個好東西。每個人都有嗎?」
鐵闌便道一聲是,余慈喃喃說了句什麼,鐵闌沒有聽清,想再問時,余慈已揮揮手,不再說話,鐵闌也會意退出。
在靜室內走了兩步,余慈終於坐在無憂座上,醇厚的靈氣讓他精神為之一振,再拿出玉板,看著上面的字跡,他又是冷笑,以食指為承托,在指尖轉了兩圈兒,逕自瞑目入定去了。
兩個時辰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鐵闌在站靜室門外,赤紅鬼眼一閃一閃,有些困擾。其他的修士已經都去了,但門內這位爺,還沒有動靜,想到主人特意的吩咐,鐵闌就覺得自己從來都很平穩的情緒,又變成一鍋熬開的濃湯的意思。
殿堂那些被閒置的修士的聲浪,似乎能穿透虛空,到達這裡。也許那些人在不滿吧,它又記起主人的吩咐:
「這很重要,很重要……」
便在鐵闌想推門而入的時候,靜室封閉的石門無聲無息地打開了。余慈揉著眉頭走出來,見鐵闌在門外,也是一怔,既而笑道:
「宴會可開始了?」
「還沒有。」鐵闌覺得,自從自己學會這三個字以來,也「還沒有」說得這麼違心過。
「沒開始就好。」余慈笑瞇瞇地前行,心情看上去比進入靜室之前,要好很多。
在鐵闌匆匆帶路之下,余慈再度步入那名為「顯化廳」的殿堂,才一進入,他就知道,自己大概是來得最晚的一個了,數百個座位約坐了兩成,總有百來人左右,剩下那些,玉板都還擱在案上,想來是一直沒有取走。
而他和鐵闌的到來,算是比較扎眼的,也引得殿堂內多數人齊齊回眸。百名修士,有近四成是還丹,說起來,就是離塵宗山門,這樣規模的還丹修士聚集,也極少見。
說起來,讓這些人注目的感覺,算不上太好,尤其裡面善意的情緒不多。
余慈徐徐舉步歸座,旁邊,香奴看他前來,似乎想說話,但此時,中央主座之上,一道黯沉裂隙打開,有人影就從其中跨出來,站在座前。
所有人都抬頭去看,然而,他們只看一對昏蒙不清的眼睛,彷彿劍園中所有陰雲霧靄濃縮在此人雙眸中,昏昏然不見底限,卻似能把所有人的心神抽出來。
直到耳畔響起這個聲音,眾人才如夢方醒:
「很好,都是一時之俊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