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目標
長及百里、寬可數馬並馳的「雨簷」下,灰白影子所化流光倏地停頓,無聲無息地貼在崖隙之間,寒潮早已經推上了四十里深度區域。如果將其視為海水,那灰白影子現在已經是在數十丈深的水底。
在這個深度,即使不比剛才交戰區域那樣惡劣,霧氣飛霜也早化為雞蛋大的冰雹,簌簌下落,擊打巖壁的脆響摻在裡面,高低相和,其實頗為悅耳動聽。
灰白影子,或者說是那個偽裝成「月魔」的傢伙,確認後面的大敵沒有再追上來,便長長吸了口氣,讓外界的透骨寒意在體內轉了一圈兒,非但沒有凍結血肉,反而使得身上各處沉重傷勢略有好轉,似乎這身體能從寒霧中獲取力量。
多虧是由『月魔』之軀打製的傀儡,在陰獄中天生天養,不須費力抵抗寒潮,否則哪能這麼容易脫身?
『月魔』如此感歎,同時他也嗅到了與寒氣相伴的「傳香符」的獨特氣息。他伸出細長尖銳的手指,稍稍觸碰已經嚴重變形的臉,很是搖頭:
「何苦讓我急著趕回來。」
雖是埋怨之意甚重,可這是字正腔圓的人話,再不是剛才那個刺耳的尖叫聲。
周邊一片寂靜。
埋怨的話沒人理,『月魔』還是繼續說下去:「回來也就算了,偏巧碰上柳瘋子,我這『月魔傀儡』可是菩薩賜下來的,如今折損了,沒的又讓她老人家不高興!」
這回終於有人回應,聲音是從崖壁中傳出來的:「對用事之人,菩薩向來大方,你無需擔心。」
說著,一個光溜溜的腦袋便從山壁中探出來,看上去是個和尚,尖瘦醜陋的頭面上儘是細細的血口,看上去甚是可怖。
然後,這和尚便從崖壁中鑽出來。身上一點兒土星兒都不見,可是身上只要是露出來的皮膚,都如頭面上一般,被細密的傷口覆蓋,身上的僧衲已經被鮮血浸得透了。
「月魔」見他這模樣,倒是吃了一驚:「怎麼弄到這地步了?剛剛那一擊,你用了幾成力?」
和尚卻行若無事,臉上表情淡漠:「用力不多,只是進來寒潮要更難些。」
「月魔」嘖嘖打量他的臉面:「你以前不是很看重這個弟子麼,這一回下來,他弄不好可就廢了!」
和尚不理睬這話,逕直問道:「怎麼遇到柳觀?」
「月魔」嘿了一聲:「你前幾天說,那位大人傳了諭令過來,我就中斷了手邊的事往回趕,哪知道剛到這邊,後面追著就是『陰獄寒潮』,我想探探底細,卻不想裡面還藏了個柳瘋子,這傢伙不是被黃泉夫人整得叛教而出,見棄於,呃,那位神主麼?傳言他修為狂跌,已經被仇人殺了……」
「月魔」似乎想說出所謂神主的名諱,但在和尚冷冷的目光下,終還是給嚥回到肚子裡去。
至此和尚仍不放過他,沉聲道:「你這口無遮攔的毛病若不徹底改掉,也不必再指望菩薩的信重。」
「月魔」打了個哈哈,酷似人臉的面容上,表情相當豐富。
和尚見他態度,卻也不惱,依然平靜地道:「你我都是教中人,信奉了菩薩,對菩薩要有虔誠之心,對諸位與菩薩平起平坐的神主,則要有敬重之心,再不濟,也要有所畏懼。
「也許世上並無『全知全能』,但諸位神主的神通廣大,卻是實實在在的。你以前不在教中,不信神主,也還無事,既然此時已是信了,性質便有不同,直呼任何一位神主尊號名諱,都有很大可能為其所感知,憑生事端。
「謹慎一些決無壞處,天上地下,也不過六位神主,稍稍注意一下,便會省去許多麻煩。你確實入教不久,但若想在教中更進一步,獲得菩薩青睞,繼而重登長生之途,這點就必然要注意……類似的話,我也不是第一次說起了。」
他說了這麼一大段,也只有「長生之途」最有效果,「月魔」忙收了笑臉,鄭重應諾,但究竟能持續多長時間,就非他人所能知了。
和尚知道他性情,也不為己甚,轉回正題:「柳觀可發現了什麼端倪?」
「應該沒有,他一直都以為這個兩界甬道是天然生成,且是他引爆了陰獄寒潮,導致甬道結構失控……」
「我看到了。」
和尚示意這個情況他已經知曉:「柳觀自囚在血獄鬼府百多年,愈發瘋癲,不過他當年也是一等一的人才,我以黃泉夫人的名諱刺激他,也許會讓他變得更瘋狂,但也可能使他變得清醒。」
聽到這裡,「月魔」便不明白了:「你也真說得出口,就不怕他聽到那名字,直接發瘋,把咱們給撕碎了?」
和尚毫不動容:「就算柳觀因背信而無法獲取天魔加持,以本身修為,滅殺你我這半殘之身,也如探囊取物一般。一點兒風險不冒,怎能可能助你從他『影虛空』手裡脫身?
「況且當時我已準備捨了這個分身,吸引他的注意力。卻不想黃泉夫人雖是多年不聞消息,柳觀卻還是畏之如虎,也算一個意外。」
「月魔」聽他說要捨棄分身,上上下下打量他很長時間。當然,這不是感激,而是難以理解。只是他明白和尚的性情,之前既然迴避,現在也不會解答。不過這麼一來,他倒是想起了另一件事:
「可你那軍荼利明王法……」
和尚微微一笑,這還是他露面以來,第一個笑容。這時候,兩人頭頂轟聲一響,「雨簷」上長時間堆積下來的厚厚冰雹,在狂風吹捲下,大面積傾倒下來,連成一片白幕,墜入下方節節推進的寒潮裡,轉眼沒入其中,成為無邊寒潮的一部分。
觀此聲勢驚人的場面,和尚像是出了神,半晌沒有說話。正當「月魔」奇怪,想開口詢問的時候,和尚忽然道:
「可還記得菩薩的法旨?」
「自然記得。」
「月魔」一怔,旋即擺出非常恭敬的姿態,一字一句道:「未來三十年內,斷界山和天裂谷要牢牢釘在全天下人的眼睛裡,一刻都不要離開!」
和尚伸出手,接了一顆剛剛落下的雹子,用體溫將其融化,冰水滲進手心開裂的傷口中,他卻連眉頭都不皺一下,只是慢悠悠地道:
「為達成此事,你我拖著傷殘之身,在此地蹉跎多年,最終定下這計策,並付諸實施,哪知開局不順……那位大人的令諭,你還記得?」
「這個,也記得。」
想起那四個字,「月魔」感覺不免有些古怪,但和尚卻不以為意,只微微頷首:「菩薩和那位大人的關係,不用我們去揣測,但既然入了教門,總要以菩薩的旨意為重。可是菩薩也曾交待過,那位大人必須要敬重的,見其令諭,如見菩薩法旨,這麼一來,我們就很為難。」
「月魔」連連點頭,表示贊同,但緊接著,他似乎明白了什麼,重重一拍手:
「對啊,柳瘋子橫空殺出來,雖是把你我逼得狼狽,但也是好事兒咱們確實動手了,效果也不錯,陰獄寒潮湧入此界,至少一兩年的時間都不會消停,天底下不知有多少對眼睛往這邊看。菩薩的旨意,咱們可是做到了!」
說著,他往和尚臉上看,見其不置可否,又續道:
「另外,咱們們也確實按照那位大人的令諭停手不做,只是柳瘋子激發陰獄寒潮,把事情弄得不可收拾,卻和我們無關。那位大人,總沒有要求咱們把一切都恢復原狀吧!這樣,兩邊的大人要咱們辦的,咱們可照章辦了,至於結果如何,也不能強求不是?」
和尚看他一眼,搖頭。
「月魔」與他相處多年,早知他性格,見狀便笑:「就算我說的不對,你又是個什麼打算?」
和尚似乎也在整理思緒,半晌,他伸出手,指向上方剛剛滑落冰雹的「雨簷」:
「你看那雹子,蓄積得雖多,但勁風一吹,便都傾倒下來,吸人眼球,也只是一瞬間的事,頃刻間便沒入寒潮中,不見了蹤影。眼前這寒潮也是一樣,雖是件了不起的大事,可正因為了不起、也太過強力醒目,引來各方關注干預,反而難以持久,這終究是個問題。」
這時候他卻有意無意略過了「那位大人」的令諭,「月魔」知他心意,又笑問道:「師兄的意思是……」
此時和尚的神色已平日一般無二:「我們接了菩薩的法旨,又領了那位大人的令諭,這兩件事,都要辦好。在沒想到獲得那二位進一步的法旨諭令前,我們暫且按兵不動……」
說到這裡,他又話鋒一轉:「當然,今日我用『軍荼利明王法』確實欠考慮了,指不定會暴露身份,這點我會向菩薩請罪。只是在菩薩降罪之前,若那個柳觀循線索而至,我們也要好好與之周旋,絕不可洩了機密。」
「月魔」幽綠的眼珠子轉了轉,笑瞇瞇地點頭:「師兄的意思,我明白了……對了,你還沒說你召我到這裡來,是個什麼意思?」
他既然主動轉移話題,便是真明白了。和尚不再多做解釋,手指換了個方向:
「那裡便是鬼獸的巢穴。」
「鬼獸,哪個鬼獸?」
「月魔」滿臉疑惑,這當然有些誇張的成份,不過他確實是驚訝的:「我記得它的巢穴還在幾百里外,咱們以前可是確認過!」
「狡兔尚有三窟,何況是它?」
和尚引著同伴往那邊去,兩人在寒潮中穿行:「之前發現的洞穴,怕只是它的臨時居所,我也是等你放出它的老對頭,兩邊打起來,才覺察出方向有問題,但前幾日那位大人剛下了令諭,我也不好擅動,只等到昨日動身,今日才尋到此處,卻出了意外。」
說話間,已到了鬼獸巢穴之前,和尚看著崖壁上印下傳香符的位置,搖了搖頭,一揮袖,便將崖層內的符紋破壞,那召人的香氣再不得聞。
「本是存了一點兒私心,想請你幫忙,卻不想馬失前蹄,在這裡損了一個分身,要想恢復,又要三五年時間。」
難得聽和尚說「私心」之類的話,更聽說損了分身,「月魔」不由大奇:「怎麼……唔,生人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