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穆弈拖著疲憊的身軀走進客廳。
這些天,他一直都在公司和家裡忙碌,蘇天釗去世後,這個家就安靜了很多,再加上之前葬禮的事,家中的傭人整天戰戰兢兢的,更是讓這曾經熱鬧的蘇宅像座空城一樣。
展耀仍然在停業休整當中,早先的工地案子於昨天已經開庭了,責任方全在他們這邊,因此,展耀賠償了一大筆錢,這才平息了家屬的情緒。
然而,那一樁案子,卻也牽扯出使用材料不合格的問題以及一些展耀遺留下來的漏洞。
他今天去了一趟公司,又另外找了律師朋友出來詢問,而得到的回復卻是讓他心灰意冷的窀。
展耀的股東自出事後就相繼撤股,如今的展耀雖然表面沒多大的問題,但惟有他自己知道,恐怕公司再也熬不了多久了。
被收購,是遲早的事妲。
他順手解開襯衣最上面的幾顆紐扣,好不容易喘口氣,餘光不經意地一掃,便瞥見了那抹坐在沙發上的身影。
最近這段日子,簡嘉都是這樣一個人坐在客廳裡發呆,後來,他聽下面的傭人說,簡嘉幾乎每天都是這樣度過的。
蘇穆弈走到她的身邊,「媽。」
簡嘉的眼珠子微動,隨後,她轉過頭來看他。
「回來了?」
蘇穆弈輕聲「恩」了一句,在一旁坐了下來。這趟回來,他還帶了一封鼓鼓的信包,他先是放到一旁,臉色複雜地瞅著她。
「媽,聽說蘇涼前不久出車禍了。」
她面無表情,慢慢地移開了視線。
「你跟我提這個做什麼?」
蘇穆弈蹙起了眉頭,連帶語氣也帶著迫切的質問。
「當時是兩台車子前後夾攻下才出的車禍,臨撞上時,歐陽曦撲到了蘇涼的身上,因此蘇涼也就受了點擦傷,反倒是歐陽曦,因為腦部受了重擊,如今還在醫院昏迷不醒。我回來時剛收到的消息,說是歐陽曦估計醒不過來了,下半輩子得躺在床上當一個植物人!」
許是他的情緒太過激動,她的眉峰微跳,盡量讓自己表情看上自然。
「這事與我有什麼關係?他們出事了,是他們自個兒的事,說不定是他們不知道什麼時候得罪了人,別人來收拾了。」
蘇穆弈的臉上佈滿了不敢置信,他倏然站起身來,直勾勾地盯著她。
「媽,這事真的與你沒有任何關係嗎?」
她不說話,只是望向了別處。
蘇穆弈早就猜想過自己倘若問出口,簡嘉鐵定就是想也不想便否認的。可這樣的結果,到底還是讓他覺得寒心極了。
他將帶回來的信包用力丟在桌子上,那信包本來就沒有封嚴實,這落在桌子的瞬間,裡面的東西就灑了出來。她定睛望去,看見那是一疊照片以及一份資料,而那照片,讓她的瞳孔猛地一縮。
她臉上的淡定全然沒了,她抬起頭看著兒子,聲音微顫。
「穆弈,你找人調查我?」
蘇穆弈抿著唇,眼前的這個女人,是生他養他的母親,他敬重她侍奉她,可他從未想過他的母親會做這麼一些傷天害理的事,更何況,她下手的,還是跟他有一半血緣關係的妹妹。
「我沒有調查你,這些東西都是今天有人送過來給我的。媽,你告訴我,這一切都不是真的,你沒有找人去撞蘇涼,你告訴我呀!」
簡嘉沉默了下來。
她伸出手,將那桌上的照片拿在掌心裡。這照片果真是齊全的,除去車禍現場的慘況,竟還有她交錢給那些人的照片。
甚至,還附了她的提款金額日期等。
在這樣證據充足的狀況下,她根本就沒有借口了,不是嗎?
「穆弈,做人不能太善良。你善良對人,不見得別人亦是善良待你。或許,你表面上是善良的舉動,可換作在別人眼裡,指不定就是在暗暗嘲笑你的愚蠢。」
她這話,正是證實了他心底的那個想法。
蘇穆弈瞪大了眼,用一種看著陌生人目光瞅著她。
「媽,我真的不認識你。」
她瞇眼,慢慢地站起身來。
「蘇涼是我們不得不除的人,有她在,後續的麻煩還會有很多。兒子,媽這麼做無非就是幫你剷除仗礙。她本就不甘心得不到遺囑,以後鐵定會回來跟我們搶的,她現在自顧不暇,我們趁著這機會將她除掉,才是我們應該做的。」
「她雖不是你親生的,可她好歹也是爸的女兒啊!媽,那是一條人命!你怎麼可以這樣輕視?」
「我輕視?」她冷笑,「穆弈,你忘記你爸還在時,因為她你受了多少委屈嗎?難道你就沒有恨過她嗎?做人要狠!不然的話,就只能注定是一個失敗者!你就是太過優柔寡斷,不過沒關係,有媽在,媽會幫你剷除所有拌住你腳步的絆腳石。」
他禁不住後退幾步。
「媽,你是為我剷除絆腳石,還是為了你自己?」
見狀,簡嘉也不想再隱瞞了。
「是,我是一直想要剷除蘇涼,那又怎麼樣?這次算她命大,沒有撞死她。這一回,她得感謝那個歐陽曦,可並不代表下一回,她就能繼續這麼幸運躲過去!」
蘇穆弈這一聽,冷意是從腳底冒升至四肢百駭。
「你還想要算計她?媽,收手吧!不要再繼續這麼下去了!無止境地憎恨,到底有什麼意思?最後還不是痛苦自己!」
簡嘉冷哼一聲,想也沒想就甩了他一巴掌。
「沒出息的人!我這麼做沒有錯!我不過是在收拾以前給我難堪的人而已!我沒錯!」
她罵罵咧咧,又說了他幾句,這才轉身上樓。
畢竟是自己的親兒子,置氣也只是暫時罷了。
但她不知道,就是她這一巴掌,將蘇穆弈徹底打醒。
他坐在沙發上,雙手摀住了臉。
簡嘉先是害死了蘇天釗,如今,就連蘇涼都不願意放過。歐陽曦何其無辜,他不過是為妹妹擋去那來襲的災難,卻因此而成了植物人。
或許,歐陽曦永遠不會知道,就算他幫蘇涼擋住了這一劫,可簡嘉,卻是怎麼都要將蘇涼置之死地。
而之前,他一直都在猶豫遲疑,始終不願意正視母親犯下的錯誤。
他在想,他這麼多年來的恨,到底是為了什麼。倘若他是恨著蘇天釗,那麼,現在蘇天釗死了,是否也就代表著他的恨也該是時候放下了?
蘇涼身為他的妹妹,雖並非出自一母,但好歹也是一起長大。這麼久,他從未對她盡過一分做哥哥的責任,自從蘇鸞出生後,他反而整天將蘇鸞掛在嘴邊。至於蘇涼,他只是一味地忽視。
可不管怎麼樣,蘇涼終究還是他的妹妹,他們身上相同的一半血緣,無無論怎麼樣都否認不了。
或許,他該盡一份做哥哥的責任了。
他放開手,紅腫的眼看著二樓的方向。他不能再讓母親繼續這麼錯下去,或許,選擇很困難,但卻是他必須做的。
他不能讓蘇天釗死不瞑目,不能讓那個他從未正視過的妹妹也命喪黃泉。
蘇穆弈拿起桌子上的信包,毫不猶豫地出了門。
蘇穆弈的電/話打過來的時候,蘇涼正在歐陽宅子裡點算可以換錢的東西,接到這通電/話,是她怎麼都意想不到的,蘇穆弈在話中只簡單地提出見上一面。蘇涼沒有拒絕,兩人定好了見面的地方,隨後便掛斷了電/話。
蘇涼上樓換了件衣裳,這才走了出去。
她到達相約的咖啡廳時,蘇穆弈已經在了。他就坐在窗口的位置,神色有些憔悴,就連眼睛底下也有淡淡的黑眼圈。
自從葬禮後,蘇涼就再也沒有見過他了,她想找尋假遺囑證據時倒是給過他幾通電/話,但他要麼不接要麼就是含糊地說幾句就掛了。
蘇涼推開玻璃門走進,幾乎是同一瞬間,他抬起頭望了過來,那雙滿佈血絲的眼裡,竟帶著幾分說不出的絕望。
她一步步走過去,總覺得今天的蘇穆弈與以往的不太一樣。
等到她坐下後,蘇穆弈才扯了扯唇角,開始說話。
「工地案昨天開庭審理了,你知道嗎?」
聽他提起這事,蘇涼想也沒想就點了點頭。
「法庭那邊有打電/話通知我,可我實在走不開,就沒過去了。對了,結果怎麼樣?」
「因為是事故,而且還是展耀的責任,所以向死者家屬賠償了八十多萬,也算是了結了這事。不過,展耀現在還是處於休業狀態,畢竟除去工地事故案外,還有材料不合格的事。」
她自是記得,因為那都是她惹下的禍。她垂下眼簾,眉宇間滿溢擔憂。
「材料的事,會造成公司重大損失吧?」
他沒想隱瞞,便點了點頭。
「事情出來之初,公司的幾個大股東就相繼退股了,如今的展耀可以說是空殼子,就算材料事情過去了,估計也熬不了多久的。」
她心一驚,從沒想過事情竟會走到這樣的地步。
「難道就沒有其他讓公司起死回生的辦法了嗎?」
他默,瞧見他的神色,蘇涼的心不由得沉了下來。
她低下頭,看著自己放在大腿上的雙手。終究,她還是不夠強大,所以才會讓展耀處於那種危機之中。她本是想要好好守著展耀,卻偏偏就是因為她的緣故,展耀眼看著就要守不下去了。
「展耀會變成怎樣?」
「多半的結果就是被人收購,改名換姓。」
蘇涼的眉頭蹙得死緊,她自是明白在這種可能的情況下,「展耀」這個肯定是保不住的,也就是說,蘇天釗留下來的公司,到底還是毀在了她的手上。
「對不起。」這話她是出自真心,「我們雖然相對立,可出發點都是為了展耀好。如果當初我沒那麼固執一個人而為,說不定事情就不會鬧到現在這個地步了。」
她當初進入展耀,本就是半途出家,什麼都事不熟悉,理所當然不及蘇穆弈。關於這點,她還是有幾分自知之明的,她在想,如果當初他們沒有那樣敵對,一心為了展耀,是不是如今展耀就不會面臨即將到來的改名換姓?
即使現在後悔了,又能怎樣?到底,還是回不了頭了。
「只是我到現在還想不明白,到底是誰在暗中操作,那樁案子我一直都仔細勘察,每個決定都是經過反覆思量,可偏偏,還是出事了。」
蘇穆弈也蹙起了眉,當初他用假畫來企圖讓蘇涼離開展耀,那一回在「sexy」,他就隱隱覺得不對勁,如今聽來,更是眉頭緊鎖。
現在這下,蘇涼沉思了一下,便決定將之前自己所隱瞞的事全盤托出。
蘇穆弈聽後,臉色陰沉。
「肯定有哪個部分出了問題,只是現在還看不出來。」
她頜首,抬起頭看向他。
「你今天找我出來,就是為了昨天開庭的事?」
蘇穆弈斂去神色,從袋子裡先拿出一張支票,放到她的面前。
「我知道你現在需要錢,這筆錢,你收下吧!」
蘇涼並沒有身手去接,然而,她的臉色卻不是很好看。
「你這是什麼意思?可憐我嗎?」
「不,絕對不是可憐。」他急忙道,「這些錢,我懇求你收下,只有你收下了,我才能說下面的話。」
她疑惑地瞥了他一眼,他將支票推到她前面。
「我們……是同父異母的兄妹,不管我承認不承認,這血緣就擺在那,事實就是事實。」他頓了頓,然後繼續往下說。「或許,爸爸是希望我們能夠和睦相處的,可我們之間隔著很多問題,其中最大的問題,就是你母親的去世以及我母親的插足。但無論到底是怎樣,那都是上一輩的事,我沒資格去指責誰,更沒資格去憎恨誰。或許,我該恨的本就應是我自己,這麼多年來,一直都沒有看清。」
說著,他望著她,雙眸與她的對上。
「我必須跟你承認,那份遺囑是假的,而我之前一直對你避而不見,是因為我不知道該拿什麼臉面見你。我從來都沒有否認過自己曾經討厭你,甚至認為是你讓我母親承受那麼多年的委屈。可到底,那都不是你的錯。真遺囑我沒辦法拿給你,因為那不在我這裡;而假遺囑的證據,我也沒有。我只能告訴你,葬禮的那天早上,我媽就將真遺囑拿到手了,之後,她將真遺囑收了起來,我並不知道她到底是燒掉了還是保存了下來,關於這點,我雖然對你感覺愧疚,可終究還是不能做些什麼。」
她的心一涼,其實,早在最初她便猜到真遺囑肯定是被簡嘉藏起來了,可當她真的聽到這樣的答案,心底還是有著怒火在洶湧地往外躥。
「你既然沒辦法,那為什麼還要告訴我這些?不要告訴我你後悔之類的話,我不會相信你。是你媽讓你來跟我說這些話的麼?目的是什麼?」
蘇穆弈並沒有因為她滿臉的戒備而懊惱,而是慢慢地垂下眼簾,嘴角勾起了一抹自嘲的笑。
「你要說我後悔也好,懺悔也罷,或者,我的良心未泯吧?蘇涼,爸死了,我也不想再爭些什麼了,而我最初的出發點,也不是為了跟你一爭到底,我只是想用我的方式證明給爸看,我蘇穆弈是一個值得他驕傲的兒子。」
她一怔,臉色有些複雜。
他突地闔上眼,深呼吸了一下,就像是在做出什麼重要的決定一樣。下一刻,他將帶來的信包放到桌上。
「你和你大哥出車禍那事,是我媽找人做出來的。」
她瞬間倒吸了一口氣,差點就驚得站起身來了。
「你說什麼?」
他的目光定在桌上的信包,面容帶著一絲蒼白。
「這裡面的,就是你想要的證據。我不知道到底是誰送過來給我的,但我想來想去,還是決定要交給你。」
「為什麼?」她依然一臉的不敢置信,「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他沒有回答她,又將另外一份東西放到了她的面前。
「而這一份,是爸在世時的身體報告,以及他的屍檢。」
蘇涼忙不迭伸出手去拿起,將裡面的東西翻出來看。
果真如他所言的般,那裡頭的,是蘇天釗每半年一次的例行身體報告,另外,還有屍間報告,甚至有……一份藥物資料。
她越是往下看,心便越是沉入谷底。到了最後,她全身就如同沐浴在寒冰一樣。
蘇穆弈沒有看她,而是轉過臉看著玻璃窗外的街景,神色悲涼。
「全都是我媽做的,早在十幾年前,我媽就像爸下了慢性藥,而爸那一次會猝死,也是因為我媽下重劑量的藥。之後,我媽急著將爸的屍體火化,是為了毀掉所有的證據。只要爸的屍體沒了,那他體內殘留的藥物成分也就消失了。可我媽怎麼都沒想到,進醫院的人,不管結果是生是死,都會先做一個檢查。這些報告是我事後去醫院偷偷拿回來的,爸死後我媽將剩餘的藥丟掉,是我撿了拿去做檢驗。這一些證據,足以證明爸並非自然死亡,而是中毒而死。」
蘇涼緊緊地拽著手裡的兩份資料,不敢置信地望著他。
「你為什麼要將這些東西拿出來?你知道你拿出來後,會是怎樣的結果嗎?」
「我知道。」
他嘴角的笑落下,整張臉被埋在灰暗之中,就連那雙眼,也是盡染絕望。
「我知道這些資料一旦出街,我媽定是逃不過法律的責任。那是我媽,生我養我的親媽,如果不是到了迫不得已,我絕對不會這麼做。這幾天我一直都睡不好,我總會夢見爸,我夢見他死不瞑目。蘇涼,做錯事不要緊,最重要的是要承擔起責任。我媽既然做出了這麼多的事,那麼她就該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負責。我知道你一定會將這些資料交出去的,我也料到我媽肯定會被關進牢裡,可是沒關係,我會等她出來。到了那個時候,我會好好侍奉在她的身邊,再一一彌補我的過錯。」
蘇涼沒有說話。
手裡的資料,是說不出的沉重。她不知道蘇穆弈為什麼會做出這個重要的決定,但她唯一知道的,蘇穆弈肯定是很艱難才說服自己。要將自己的母親送進牢裡,這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得出的,這世上,有誰不是護短的?
臨走前,蘇穆弈深深地向她鞠了一個躬。
蘇涼吃驚,連忙伸手去阻止他,他搖了搖頭,臉上溢滿了苦笑。
「蘇涼,不管怎麼樣,這一句對不起都是我必須跟你說的。不僅是為了我過去對你的傷害,還是為了我母親。你大哥現在會變成這樣,也是我母親所為,這一些,我們母子沒有辦法挽回,希望你大哥能夠快些醒過來,這樣一來,我心裡的愧疚也就能消散些了。」
蘇涼咬著下唇,蘇穆弈看著她,第一次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頭,她的神色有些恍惚,隱約聽見他帶著幾分憐惜的聲音。
「不知道還會不會有機會,但是蘇涼,不管未來怎麼樣,我們之間的血緣是怎麼都抹不掉的,而你,永遠都是我的妹妹。」
他似乎還想說些什麼,到底還是沒再繼續說下去,起身離開了咖啡廳。
蘇涼回過頭,看著他拉開玻璃門走出去,很快的,身影就消失在視線範圍內。
她收回視線,垂下眼簾看著手裡的資料,其實,她是知道他那未說完的話。雖然,未來都是未知數的,但或許他和她,能夠一笑泯恩仇。
終究,他們是血脈相連的兄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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