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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根盤錯的迷宮盡頭雖然黑暗,卻也不至於什麼都看不見。
茶小蔥一步步沉入地脈的中心,向著那曾經堆填著白骨的祭壇走去,任憑身後的人聲越來越遠。
孔雀秀麗的身澗如靜水浮萍,停在平滑如鏡的地面上,漆黑的剪影如同一隻沉默的蝴蝶。四年,對於任何一名仙獸來說都不算長,茶小蔥剔骨洗髓的時光,只不過是人家的彈指一眨眼,那些發生過的事,歷歷在目,似乎這些年,她從未離開,從未走遠。
她不知道要如何喚醒沉默的容顏,她不知道,羽族的子民們就更不知道了,但是他們卻放心地任由她出入,甚至沒有違拗。
如敗絮般的長裙拖拽至孔雀身前,他一身黑得利落,比烏鴉更沒有亮點可言,可那精緻的五官,卻是世人不可比擬的驚艷。
「我們就這樣放她下去……」烏鴉站在山鸚鵡身旁不放心地瞅著那黑黢黢的洞口,話還沒落下,後者已經篤定地搖了搖頭,示意他別再問下去。他不太服氣地收了聲,卻發現陶然村的村民們和他一樣焦慮。
茶小蔥踩上地板上,路過的地方,拖著一條條平行的泥印,像漫畫中用蘸水筆畫出來的速度線。羽族的祭壇靜幽無比,腳下因打鬥而產生的裂痕依舊清晰明顯。祭台倒塌,四面都是殘缺不全的柱子。柱子上流中的光華已然淡去,只剩下羽族圖騰花紋式的凹痕。
沒有了聲勢的襯托,也沒有了打鬥時的熱裂,茶小蔥身形蕭索,相比祭壇。顯得越發渺小。她有些呆滯地停在了孔雀面前。
孔雀不像是沉睡了,而分明是像死掉了,她彎腰摸了摸手指,跟摸著油煎過的鳳爪沒兩樣。
「丁大哥!」身後傳來一陣輕響,她微一轉頭,卻見餘光中多了一抹不時宜的雪白,那一朵如白雲般淺浮的色彩隱匿在石柱後,似一朵轉瞬凋零的蓮。她的喉間一鹹。突然就梗住了。她眼睜睜地看著那片白色的衣角緩慢地縮回了柱子後,小心翼翼地,像一個不忍破碎的夢。她想好要說的話,在轉瞬之間,化成了灰燼。
鯤鵬說進來的有兩個人,兩個人……一個是丁公籐,那另一個是……她驀地想起了鸚鵡安靜篤定的笑容,心頭收緊之時。是抑止不住的陣痛。她失口叫了一聲:「婪夜!」
站在門口的鸚鵡一愣,正要向裡沖,卻被黃老三一個箭步上前拉住。兩撥人就這樣相互看著,直到心知肚明。
「……夫君!」茶小蔥拋開了孔雀,向著柱子後繞去,那人似乎輕顫了一下。沒來得及躲藏,便與茶小蔥碰了個對面,如雪瀑般鮮亮的髮絲在空洞的黑暗中飄蕩,像浮華的電光。茶小蔥的聲音裡,不知不覺地帶了點哭腔。
他的容顏有些變了,眼匝肌的附近多了許多細紋,鼻翼也皺了起來,高挺的鼻子變得不再光潔,看起來油亮亮的。在白髮的映襯下。他的膚色也不似記裡那樣光滑透明,而是變成了近似於黃色的青……可是這一切的一切,都不妨礙他與生俱來的氣質,優雅的。或者暴劣的,溫柔的,或者倨傲的,記憶裡滿載的身影,都停泊在舉手抬眸之間。
「小蔥……」他張了張嘴,卻發現無話可說,他太久沒說過話,發出來的聲線聽起來是那樣滄桑那樣討厭。茶小蔥雖然沒有明問,但他卻知道她的心思,所有的都知道。為什麼會變成這樣?這是她最想問的,也是他最不想回答的。「來,過來,讓為夫好好抱抱你。」他歎了口氣,張開了雙臂,挑起的眉頭露出一絲虛偽的笑意。
茶小蔥遲疑了一下,只是一瞬間的反覆,她不要命地撲了上去,抱住了他清瘦的腰身,將頭埋在他的胸前。她大聲哽咽道:「死狐狸,你不能不要我,你說的,要有始有終,你不能不要,不能就這樣離開我!」她哭起來,眼水洶湧得擋住了所有的視線,她有力絞著他胸前垂散的白髮,也不顧他疼得直咬牙。
「嗯。」他心疼地摸了摸她被火燒焦的頭髮,低頭,輕輕地吻了吻她的額頭,跟著慢慢地尋找著她的唇。
「我知道你愛美臭美,我知道,但是我老了也會變得跟你一樣,真的沒什麼。」茶小蔥想起了在血泊裡看到的那把梳子,心想著,世間善終之人畢竟是少,能以一心相守,便已足夠。此刻,婪夜的手指在她的肩上腰間遊走,藉著黑暗的掩護,兩人只剩下了粗重得沒有節律的喘息。她熱烈地回應著他,希望他能明白,卻沒防備他無聲接近她脖頸的手指。
「嗯。」他的笑容在祭壇邊綻放,同時出手如電,一掌切在了茶小蔥的脖肩後,一聲輕響,一聲歎息。兩人衣袂摩娑的聲響漸輕,他放下她,慢慢地退開,雪白的足底,似兩道冷硬的槽痕,生生地烙在了茶小蔥的心裡。她沒料到婪夜會在這個時候偷襲,更沒想到,自己會那樣狼狽地被他再一次拋棄。朦朧之中,她突然什麼都懂了,可是,她只來得及說一個「你」字。
丁公籐從另一側走來,修長的身影在她面前晃了晃,便模糊成一團青竹色的碎光,她努力支撐著意識,卻仍免不了陣陣睏意。
「都準備好了?」丁公籐的聲音。
「嗯。」婪夜越走越遠。
「真的捨得?」丁公籐的語氣微微一揚。
「……嗯。」婪夜沉默了一下,給了答案。茶小蔥的心頓時空了,空曠的心室裡滿是穿堂風閒逛的呼呼聲,沉重得像瀕死的病人。
婪夜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原因很簡單,因為地脈是相通的。婪夜不懂土遁,靈狐族解不開千狐洞的禁咒,聯想起來似乎很矛盾,只不過因為茶小蔥算漏了一個人。丁公籐。
陶然村的村民們多是土遁之術的高手。丁公籐自不例外。玄武殿之下的玄武地脈可以通往千狐洞,也同樣可以通往朱雀地脈。這是一場預謀,整出計劃,茶小蔥都在外圍晃蕩,除了表達那點不足慰藉的癡情,她什麼也沒做過。沒想到竟是這樣。
她還記得他手指的溫度,記得他擁抱的力度,記得他眼眸的深度。她記得關於他的一點一滴,記得太細,記得太準,以致於她忘記了他是一位王者,更忘記了他是一隻狐狸。狐狸不想講真話時,誰也撬不開他的嘴。
閉眼的剎那,她聽到了祭壇外清悅的鳥鳴,清風徐來。渀佛春意的降臨,她渀佛看見了頭頂的光斑,一如隨著夜鶯逆流而上的時候,看到的一點明亮。她突然想到了,時間。
婪夜用最後的時間,交換了一個承諾。他給了她寄念,也償了青丘之國的義務,他雖然騙了所有人,卻都是真心的。
「婪夜……你上輩子,上上輩子都是被老紙騎的……王八蛋……王八蛋!」她在心底嘶喊著,卻發不出聲。她又聽到了水聲,那是蒼天巨梧復甦的歡唱,卻是以她的夫君用性命交換來的。「婪夜……婪夜,你回來。你跟我回來啊!」她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聽著沉重的腳步趨近,再不是婪夜。
一雙有力的手托起了她,她覺得自己輕飄飄的,像一塊被曬得脫水的葉子……
「一梳梳到尾;二梳我地姑娘白髮齊眉;三梳姑娘兒孫滿地;四梳老爺行好運。出路相逢遇貴人;五梳五子登科來接契,五條銀筍百樣齊;六梳親朋來助慶,香閨對鏡染胭紅;七梳七姐下凡配董永,鵲橋高架互輕平;八梳八仙來賀笀,寶鴨穿蓮道外游;九梳九子連環樣樣有;十梳夫妻兩老就到白頭……」
「騙子……」
時間倒流,是仙狐族的究極秘術,茶小蔥只看過三次,第三次,她失去了曾經的所有。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直到再也無法夢見婪夜,才肯睜開眼睛。這一睜眼,就看見鋪天蓋地的小碎花向她逼來,她一陣眩暈,差點從床榻上掉下去。幸好一隻有力的手扶住了她,緊跟著,她看見了一張明艷不可方物的臉。這張臉不管是長在男人身上,還是女人身上,都會同樣出彩。
他不再是那個黑色的死氣沉沉的蝴蝶,他也不再是那個因魔魘而暴走的怪物,他的眼神裡含著脈脈的溫情,是世間女子競相求取的愛慕。可是茶小蔥卻傻傻地望著他,渀佛並不認識他。她的目光很遠,很遠,似乎繞過了他,穿過這寬敞的大殿,去向了無邊地獄。「小蔥,是我,小蔥。」他輕輕地搖晃著她,生怕稍一用力就將她弄壞了,他似乎是頭一次發現她的單薄與脆弱,畏縮而迷惘的表情,看起來像一隻尋不見主人的貓。
「滾!」茶小蔥用盡全身力氣推開了他。
羽族之王的臉稍稍一變,卻很快恢復了正常:「你不該用這樣的語氣同你夫君說話。」
茶小蔥聽到「夫君」二字,突然死死地盯了他兩眼,從上至下,從左至右,看得孔雀心裡發毛,就在他還要伸手過來的時候,茶小蔥輕輕地笑了:「夫君?我的夫君已經死了!」她撐著雙手躍下床,順面提起了桌上破舊的衣物。旁邊那套嶄新的外裝是孔雀親手備下的,可是她看也沒看一眼。
孔雀覺得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了極其嚴重的打擊,可是他思忖半天,卻發不了脾氣。茶小蔥,確實是婪夜的妻子,這是鸚鵡親口說的,只是婪夜因為他而離開,他得負起這個責任,他願意像婪夜那樣繼續對茶小蔥好下去,甚至比婪夜還要好,可是茶某人不領情。他看看桌上的新衣,又看向茶小蔥薄如紙片的背影,默默地想起了一些過往,那些噩夢已經過去,只是他與她,卻不復原本的位置。茶小蔥裡邊穿著的小衣是他親手換過的,茶小蔥卻看來沒看一眼,更不消問及,換句話說,她從醒來的伊始就沒注意過任何人,她的心裡,只有婪夜。
可是婪夜為了那個承諾,耗盡了所有的真元。他已經不在了。
丁公籐看著茶小蔥衝出了正殿,直直地向自己走來,她的速度很快,似乎恨不得像魔動與飛燕閃靈訣合二為一,他還沒來得及開口,一個重重的耳光就落在了左邊臉上,這一巴掌來得迅猛無匹,丁公籐呆了半晌,才意識到耳朵被她扇出了血。
「不愧為魔界的左使,手段倒是好!你把婪夜還給我!」茶小蔥的眼睛紅得像兔子,舉起的手又要落下,卻被丁公籐擎住。
「他自願走這條路,我只是站在朋友的立場幫幫他而已,還有村長不要誤會。」他說得不徐不疾,沒有半分推委的意思,可他越是如此淡然,茶小蔥就越生氣。她一揚手,祭出了折心柳,指間光影變幻,化作一柄利刃,架在了丁公籐的脖子上。
丁公籐無聲地歎了口氣:「他用全副性命,換來今天這樣的局面,卻是不易,你……大可不必如此。」他頓了頓,語中染了幾分苦澀,「他也不想這樣。」(未完待續。如果您喜歡這部作品,歡迎您來投推薦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