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蕭瑟的寒風,也沒有飛揚的冥紙,更沒有曠野的慟哭與白骨碰撞的叩響……只有手裡那顆墨黑的棋子微微泛著冷光。
天漸漸亮了。
指向魚肚白的東邊,是一條筆直的官道,轉身處,赫然可以瞧見城樓上零落的旌旗,有人半跨在護欄上,毫無生氣地垂著一條腿,也不知是死是活。
城門上書著兩個大字,襄陽。
茶小蔥揉了揉眼睛,猶豫地站定。腰上竹筒忽然沒有預兆地輕顫起來。
「怎麼……」
剛想要問問清楚,沉暗的門臉上突然探出一隻頭顱,以生理學上根本做不到的角度向上仰著,空洞的視線與肩膀呈垂直狀態,跟著,門上又伸出了一雙手。
那雙手托著人臉,用力一扳,像擰鏍母那樣,將那顆腦袋旋轉了近一百八十度。
就在臉被扳正的剎那,腳也從門內「鑽」了出來。
灰白的人影輕飄飄地擠過來,彷彿穿透了厚厚的門牆。霧靄隔繞,隔阻著視線,看不清人面。
陸續地,那人身後出現了更多的人影,每個人面無表情地整理或者拼補著散落或折斷的身體配件,把手臂接好,將腸肚塞回,將掉下來的眼珠放回眼眶,每個人都好似沒有腳,像是站在傳送帶上直直地移轉而來。
茶小蔥突然記想了小時看過的《聊齋誌異》,聽說,借屍還魂的鬼行走時是不會打彎的,人們往往稱其為,屍變。
四鬼顯然十分害怕,在竹筒裡沒頭沒腦地亂撞。卻不像是因為這些畸形的鬼魅。
等到人影漸近,那竹筒似乎抖得更厲害了,茶小蔥差點壓制不住。
它們究竟在怕什麼?鬼差?
不,不是……
隨著一列長長的隊伍走過,城門突然大開,從裡邊走出兩個戴著斗笠的男人。每人手中拿著一根粗長的皮鞭。黑色如舌信的影子在空中甩得啪啪作響。
因為斗笠被壓得太低,茶小蔥看不見那下面的人臉,只遠遠地聞到一股臭味。
這味道,像是義莊放過久的棺木散發出來的特有腐臭。
茶小蔥沒來由地打了寒顫。
剛才被風吹還不覺得如何冷。怎麼突然就……
這兩個人究竟是何來路?為什麼給人的感覺卻比陰司來的鬼差還要陰冷?
她讓開兩步,呆呆地看著沒有一縱灰影從面前無聲走過,想瞧清楚來人的臉。卻奇怪地總是記不住那些臉的特徵,明明都是有鼻子有眼的,卻怎麼也記不住。
不知不覺。那兩個戴斗笠的男人就到了跟前。
兩人週身散發的寒氣,茶小蔥看著,就像陡然被推進了萬年冰窖。
茶小蔥陪著那四鬼一起發抖。
「嗯?活人?」其中一位戴斗笠的男子側身停在面前,緩緩地扭轉了頭。
茶小蔥不由自主地又退一步,意圖避開那無形的視線,卻聽對方低低地「咦」了一聲,突然伸手向她腰間懸者的竹筒抓去。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令茶小蔥吃驚不小。她本能地向後躍開,卻見第二道人影飄然而至。目標依然還是那附著四鬼的竹筒。兩個男人身上纏著濃重的屍氣,但在錯身而過的剎那,茶小蔥清楚聽到了輕淺的呼吸,只不過若有若無——她再一次肯定,這兩個是百分百的人類!
想到這一點,剛才湧上心頭的恐懼感漸漸消失了。
茶小蔥挺身還了一掌,順手拔出了折心柳。
折心柳配合她的動作發出一聲低鳴,碧綠的靈光映得那兩個戴斗笠的神秘人愈加形貌詭譎。後面追上來那位看著那綠光微微一滯,突然折返過去向同伴招了招手。
兩人似齊齊盯了茶小蔥一眼,竟放棄了糾纏,先後回到了隊伍的最末。
居然就這樣輕易地放棄了。
筆直的隊伍繼續前進,清晨的霧靄漸漸吞沒了去路,乍然望去,看不見排頭。
茶小蔥重重地吁了一口氣,似乎……虛驚一場……
活人?他們看見活人會那麼奇怪?難道說,這襄陽城裡已經沒有……她還是來遲了!
撇下慢慢遠去的隊伍,她不再遲疑,提氣向城門掠去。
頭上烏鴉盤旋,確實是不好的兆頭。城門上懸著腿的男子紋絲未動,看樣子已經僵硬了。
手貼在城門上,用力前推,沉重的銅釘朱門「吱嗄」一聲長吟,張了一條細縫,一截白生生的手臂從門縫中墜落,濃郁的血水借勢往外奔湧,轉眼便將塵沙染紅了一大片。
血!
茶小蔥的呼吸一窒,緩緩地退後,下意識地仰面看向陡峭的城牆。
四野鴉啼不止,除此之外,便是死一般地寂靜,沒有人知道這裡發生過什麼。
她將折心柳抓在手裡,護在身前,輕輕一點足,借勢升上牆頭,看向城內,卻被眼前的景象嚇呆了。
……無數的屍骸鋪落在內城,瀰散著奇異的血腥,深色的血霧附著在地面上靜靜飄移,整個襄陽城竟被熏成了一方血池。
雖然做好了十足的心理準備,可看到此番光景,茶小蔥還是忍不住想吐。
想起方才從面前經過的隊伍,隱隱記起那戴斗笠的男人奇怪的口音,她懷疑自己根本是來錯了地方。她聽到的消息不是這樣的!
一個閻束蘭不可能牽連得這樣廣,區區一個守城副將也不可能將事情演變至此,一定是她弄錯了,一定是!
攥緊黑色棋子的手指,越來越冷。
人類永遠是六界之中最軟弱的,神魔踏伐之際,竟是一點防備也沒有,面前這些殘破的屍首,在數個時辰之前,還是鮮活的生命。他們一樣有高堂。有妻兒,有愛侶,有朋友,他們本可以像她以前一樣,像她曾經居住的那個世界裡的人們一樣平安快樂地活著,偶爾有些小煩惱。偶爾有些小頹喪。但卻絕不至於這般無助。
「……我等雖然魔類,卻從未刻意殺害任何仙門弟子……」
不錯,你未曾刻意殺害任何仙門弟子,但不表示爾等魔孽不會覬覦這天地。不害仙門弟子,難道就表示著可以朝著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揮刀相向?
「……焚音啊焚音,你若是想讓人相信。又何必引我來這裡?你究竟在想什麼?」
前一分鐘,他還信誓旦旦,後一分鐘便想讓她看這滿城血泊?
他若不是太自負。便一定是太無聊了。
茶小蔥握緊了拳頭,慢慢地走下了城牆。
血水粘粘地沾在身上,淡紫的衣袂很快被暈上了一層詭異的淺紅,腳下的屍體還有些溫度,但獰猙的表情無一不昭示著死前那一瞬間遭遇的恐懼。
茶小蔥藉著一口氣飄浮在半空中,盡量不去觸碰那些屍體。
四鬼從竹筒裡鑽出來,看到這滿城慘狀。也都驚呆了。
秀才大概一輩子也沒見過這麼多支離破碎的死人,當即抱著腦袋蹲一邊狂吐。可卻什麼也吐不出來,只是眼耳口鼻中飛出幾串清清淡淡的黑煙。
老鬼顫巍巍地道:「這,這不是作孽麼?死了那麼多……」
雖然綠慘慘的臉上猶有懼意,卻比之前見到那斗笠男時淡了許多。
「剛才那兩個是什麼人?」茶小蔥注到四鬼前後的情緒差別,信口問起。
那老鬼沉默了一會,似乎還心有餘悸:「那是比鬼差更可怕的存在,是來自去楚地的趕屍人。」
「趕屍人?」難怪說話的口音聽起來有幾分耳熟,原來都是湖南人,算起來也是老鄉。
茶小蔥皺眉頭,襄陽離楚地不算遠,可專程來這兒領屍,卻有些蹊蹺。
那秀才吐得七竅升煙,好不容易才歇下來,將頭暫時擱在脖子上。
他語聲虛弱地分辯道:「不對,真的趕屍人應該是晝伏夜行,而且多是在排頭引路,怎麼會像今天看到的這樣巴巴地跟在那些屍體的後頭?聽說,趕屍人有『三趕,三不趕』的避忌,『三趕』意為凡被砍頭的、受絞刑的、站籠站死的這三種可以趕,意思是這些人必須是被人所害所殺,死者不願就死,而造成了魂魄離鄉,親人隔世,趕屍者可以施用法術將其魂魄封面屍首,行趨趕之術,使其回鄉……我們剛才看到的,與這些倒有八分相似,只是……」
斷頭秀才說著,突然停了一下。
茶小蔥疑惑地向他看過來,尚未出聲,卻聽那老鬼搶言道:「只是那些屍身之中並無魂魄。」
「沒有魂魄?」這個結論令茶小蔥十分意外,趕屍者為的是還死者一個心願,如果沒有魂魄,那就真成了純粹的趕屍,說點難聽的,就是偷運屍體。
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這城裡究竟發生了什麼?
「你們剛才害怕,就是因為沒有這些屍體沒有魂魄?你們已經是鬼,什麼樣的怪力亂神沒見過,怎麼會怕這個?」
「小蔥妹妹,我們哪是怕那個……我們是怕那人手裡的鞭子,那鞭上沾著一股邪氣,只要被抽著,指不定會煙消雲散,所以我們才……」女鬼的臉上一如既往地吊著幾道血痕,只是比起腳下這些在恐懼中死去的人,她這張臉大概要可愛一千倍。
經她提醒,茶小蔥也注意到那條冒著黑氣的鞭子,能以魂魄為要脅的族類並不多,但魔族絕對是其中的佼佼者。
但是……如果這真是與魔族有關,那焚音又何必說那些話?又何必送她來這裡?
他給的這顆黑子,到底意味著什麼?
「這鞭子是什麼來歷?」茶小蔥的目光掃向四鬼,「是不是與魔族有關?」
秀才與老鬼對視一眼,皆是搖頭。
秀才道:「關於趕屍人的說法,在下也只是從古籍上讀來的,或者有失偏頗也不一定。或許……婪夜公子會有答案。」
「婪夜公子?」這四鬼才跟那狐狸處了幾天,竟然全都轉了性,茶小蔥狐疑地看向那女鬼,女鬼一驚,狼狽地低下頭去。如果這鬼還能臉紅的話,那女鬼的臉一定在發燒。
茶小蔥忽然有點不爽,既然這四鬼可以通過竹筒看見外邊發生的一切,那她跟婪夜滾床單大戰三百回合的時候,也被全程免費圍觀了,喵的,這感覺還真是不好!
「咳,我們還是先去找找御華派的駐地,事情既是由閻束蘭而起,說不定會留下些蛛絲馬跡。」茶小蔥的臉上浮起一絲可疑的紅色。
四鬼也跟著窘迫不已,當即一起滾回到平素藏身的竹筒裡。(未完待續。如果您喜歡這部作品,歡迎您來投推薦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