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小蔥目送婪夜與娉婷二人離去,回頭看陶然村一眾村民悉垂手而立,皺了皺眉:「丁大哥,怕是用不著這麼多人跟著。」
丁公籐點了點頭,重將眼巾繫上,挑了兩名村民同自己一道陪著茶小蔥趕往背面的山谷。
緋靈混在人群中,瞪著一雙大眼反覆打量茶小蔥,始終沒瞧出她有何過人之處,當即賭氣地一撈裙擺,坐在路旁的矮樹樁子上生悶氣。而村中的大小姑娘們都被婪夜迷得三魂不見了七魄,此刻只怕人還在此處,心卻已跟著下山了。
那杜婆婆在陶朱公身後哼哼:「島上沒男人麼?一個個像丟了魂似的!」
「要你管!」像所有頑劣叛逆的無知少女一樣,緋靈絲毫沒將兔妖的話放在心上。
陶朱公搖了搖頭,卻是無可奈何。
記憶裡依稀還是那白衣翩翩的影子……以前的婪夜意氣風發,比之現在何止耀眼千百倍,那時候他與婪珂稱得上是天下難得的絕配,可沒想到時過境遷,他的身邊已經換了人。
青丘國被滅,族中長老死的死,失蹤的失蹤,青丘國國主的未婚妻成為了妖皇魁麟的皇后,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後來才聽說的。從那以後,婪夜便從六界消失了。
「他真的是青丘國的國主?」身後的村民竊竊私語,「就他那樣有才有貌的,為何會看上這麼個灰頭土臉的姑娘?這樣一比較,似乎覺得娉婷比她好看了千百倍……女人麼,不就是得看長相……」
「哼!你們張口娉婷,閉口娉婷,難道我緋靈會比那騷狐狸差?論得**蝕骨,又有何不及?」緋靈忿忿不平地打斷了眾人的談論。
茶小蔥一邊走,一邊打量著丁公籐,險些被路上石子絆倒。在她眼中,婪夜的張揚,暮雲卿的沉靜,慕容紫才的冷凝,返香的沉斂,風沉的溫和,乃至於使君子的單純,都比不上這人身上散發出來的昂藏與淡泊。他的眼睛被遮住,他的心也被關了起來了,不管從哪一個側面看,他都顯得蕭然孤單。
「茶姑娘勿需看在下,看路就好。」丁公籐好心提醒茶小蔥。
茶小蔥一個趔趄,終是買到了教訓,揉著鼻子笑起來:「好看才看的,若是像那死狐狸一般,我還不想看呢。」
丁公籐道:「婪夜公子貌絕天下,又豈是丁某這樣的怪物能夠匹及的。既然公子對姑娘有意,姑娘應該好好珍惜才是。」
茶小蔥面上一熱,嘟囔道:「誰說他對我有意的?你一直蒙著眼睛又看不見。」
丁公籐沉聲道:「世間事,光靠著眼睛又有何用,要看人真心,須得以心換心。」
「以心換心麼?」茶小蔥甚是不屑,「有時候付出真心,卻未必會有回報,要每個人都懂得才行。就說這狐狸吧,他跟我在一起鬼混了三年時間,我卻一點也看不懂他。他的過去,他的現在,以及他的腦子裡在想些什麼,我都看不明白。我同他是兩個世界的人,想要以心換心,等同於癡人說夢。」
丁公籐沉默片刻:「也許不告訴你,只是因為現在還沒有這個必要。」
四人邊說邊走,卻是不慢,等到丁公籐語中止歇,四人已到了一座巨岩跟前,這金元山不高,谷地這處突起卻很惹眼,此山荒無人跡,若不是草木稀疏,只怕連山路都會找不著。丁公籐他伸手搭起了路旁的幾縷籐條,讓開一步,巨岩上露出了一個山洞。
「這就到了?」茶小蔥一愣,撇去剛才的話題,向著青籐掩蓋下的洞口張望,甫一抬眼,卻看見了洞裡的一片金燦燦的金婆草,當即「咦」了一聲,震驚莫名。
「如何?」丁公籐帶人站在她身後,對其一驚一乍的說話習慣極不適應。
茶小蔥將頭縮了回來:「你確信這裡是老鼠窩?」
「這個自然。」微一昂首,丁公籐不動聲色地避開了茶小蔥撲面而來的鼻息。
「那我問你,普通仙獸若是吃了金婆草會怎麼樣?」茶小蔥沒有立即進去,反而堵在了洞口。
「這個……在下委實不知。」丁公籐沉吟道,「金婆草彌足珍貴,對修仙之人來說更是百年難得一見的上品仙草,誰又捨得將這樣的仙草餵給仙獸吃?」
「我有一顆金婆草,被那朱果給囫圇吞了!」茶小蔥一本正經,「然後它吃了之後,就變成了現在這副德性。」
「朱果?」丁公籐一時沒明白她的意思。
「若是我告訴你說,這老鼠洞裡有一大片金婆草,你會不會同我一樣驚訝?」茶小蔥已由正經臉變成了嚴肅臉。
「當真?」丁公籐一揚眉,伸手拉下了眼前的巾帶。
「你自己看吧。」茶小蔥剜他一眼,閃身進了洞裡,丁公籐一含腰,跟了進去,抬頭卻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只見長長的甬道上,密密麻麻地擠滿了金婆草,在中土千金難求的修仙至寶,在這玄黃島上卻長得跟稗子似的,由不得人不驚訝。
只可惜這大片的金婆草上橫七豎八躺著些黑色的老鼠屎,一顆顆比臨安城裡賣的饅頭還大。
「我以前綠蘿靈山的時候,收到過一棵這樣的金婆草,因為用不著,便同著那些亂七八糟的丹藥法符一起放進了乾坤袋,後來在一次巧遇當中,我得到了一顆朱果,呃……準確來說,是一顆魔化的朱果跟著我進了那袋子裡,誰知道它在裡邊一頓饕餮便是將什麼都吞進了肚裡……然後,它就變成了今天你見到的那樣,那麼大……那麼難看……」茶小蔥掩著鼻子避開那些老鼠屎,向丁公籐比劃著。
丁公籐皺起眉毛:「姑娘是說,仙獸吃了金婆草之後,也會跟那朱果一樣?」
「不然你以為呢?你何嘗見過這麼大只的老鼠?我猜那電掣鼠一定是吃了這些金婆草才變成那麼巨大號的,這島上荒無人煙,怎麼獨獨會多了一隻大老鼠?」
茶小蔥逕自走在了前頭。丁公籐隨後。
走在最末的那兩個村民對金婆草十分垂涎,卻因為丁公籐的緣故,未敢覬覦。
「或許……」丁公籐隱隱得出了一個推斷,「電掣鼠並不是生來就在這島上,或許……它是持瀾仙子飼養的仙獸也說不定。」
「絕對有此可能!」茶小蔥眼前一亮,加快了步子,她一直覺得這電掣鼠有蹊蹺,但左想右想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此刻經丁公籐提醒,總算是明白了其中關鍵。
持瀾仙子於仙逝之前來過這金元山,說不定還留下了一些東西,或者訓示。那電掣鼠為了守護主人的遺物,寸步不離,才將整個金元山視作禁地,不許外人踏足一步。
時至今日,茶小蔥才真正懂得什麼叫造化弄人。
當年她歪打正著,拜入師門修仙,又歪打正著成了返香的小師妹、持瀾仙子的記名徒弟和玄奇殿的主人,而三年修煉期滿,她又好巧不巧被派去澄光殿赴會,而更巧的是,她接連遇險,卻被海水沖到了這座神奇的小島上,令她有幸覓得師父的一點足跡。茶小蔥在欣喜之餘,卻又不免忐忑,命運厚待如此,是不是說明,她前面要走的路,都已被人安排好了。
甬道一轉,視野豁然開朗,一張巨大的石床擺在穴室的正中央,床上堆著一些乾枯的金婆草,四下卻是空無一物。這看似普通的場景卻令茶小蔥倍感親切,這石床擺放的位置,以及在床上鋪放仙草的習慣,與玄奇殿無一不吻合。這確實是師父來過的地方。
茶小蔥雖然不曾親眼見過持瀾仙子,但那些字跡,那些傳說,已經陪了她整整三年。
丁公籐眸子一暗,看向茶小蔥,卻見她臉上並無異色,看不見落寞,亦不見失望。他緩緩駐足,輕聲道:「石床周圍有一道法陣尚未啟動,應是個死結。」
茶小蔥上前兩步,施用木靈法華,吹開了床上的金婆草,草下露出了一件皺巴巴的血衣。
那血衣的款式與茶小蔥身上的一模一樣,同樣是袖口略深,領緣泛白,遍身是同一層次的淺藍。那衣服似乎還很新,雖然沾了不少血跡,看起來卻比茶小蔥身上所穿的這件整潔得多。
洞口微風陣陣,吹亂了茶小蔥的頭髮。茶小蔥站在離血衣五六步之遙的地方,怔怔發呆。
血衣……是不是說,師父來到玄黃島的時候已經身受重傷?是她那個徒兒害的?雲卿的娘?
「茶姑娘你……」丁公籐終於將茶小蔥與持瀾仙子聯繫起來,他一直以為她自詡掌只是浮誇,卻不料其與端極派真有瓜葛。
「她是我師父。」茶小蔥上前兩步,踩上了結界的邊緣。金仙結界卻沒有即時發動,它死氣沉沉地,流轉著暗淡的光芒,隨著她的步入,最後一點靈光也變成了碎片。結界沒有發動,因為施用結界的人,已在不在了……
「持瀾仙子她是你師父?」丁公籐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持瀾仙子已經仙逝數百年,就算座下收徒,也早該是仙界的頂梁之才,哪像面前這個灰不溜秋的小丫頭,一身煙火味不說,還平凡得很。
「她是我師父,我卻從來沒見過她,只知道她很厲害,比我聽過的任何一個人都厲害。」茶小蔥伸手摸向那件血衣,卻不想風聲穿堂而過,將那件血跡斑斑的衣服吹成了灰燼,瀝瀝飄遠。茶小蔥這一摸,卻是什麼也沒摸著。她淡淡地收回了手。
她對這個素昧謀面的師父懷著怎麼樣的感情,還真不好說。但她從走進玄奇殿那一刻起,人生就已徹底改變。她不再是那個自以為是的混沌丫頭,她漸漸擁有了許多寶貴的東西,也有了與自己共同進退的親人。
原以為生活與遊戲是兩個次元,但真正融入其中,卻發現兩者並無不同。
人而有情方為人,冥冥之中似應了邵老爺子那句話,柔上而剛下,天地萬物之情可見矣!
衣服成灰,露出了一隻透明的琉璃瓶,瓶口橫躺著,裡邊的液體散發著紫蘭的光芒。琉璃瓶下壓著一封信,用的是茶小蔥見慣的紙張。
將琉璃瓶移開,緩緩拿起了那封信。信封上寫著幾個熟悉的娟秀小字:小徒返香親啟。
信封並未漆口。
遲疑片刻,茶小蔥抽出中間的信箋,小心展開。
箋上墨染猶香,用得卻是上好的淨台墨,看來這封信是一早就寫好了的。
丁公籐揚手招呼身後的村民同時退出幾步,等著茶小蔥看信。
空蕩蕩的石室,立著四條靜默的人影,顯得十分孤清。
茶小蔥反覆將信讀了三四遍,才又小心地將其收好,連同那只琉璃瓶揣入懷中。
再回過頭時,已是換了一臉莊重。
丁公籐一直未語,僅用那雙妖異的紫瞳上下打量著她,見她轉身,亦不避諱。
兩人四目相對,良久,展露出一絲心照不宣的信任。
「丁大哥,先師有令,要求全村居民即時轍離玄黃島,見信如見人。」那一瞬,平靜的容顏與印象中的持瀾仙子重合在了一起,她一字一句地道,「雖然這封信晚來了五百年,但幸在並未太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