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雲卿的第二次試煉是一道賬房先生計復利的簡單試題。
可要命的是,羽族子民從不缺錢,暮小哥自出身起就從來沒在意過金錢財物,雖然以前鸚鵡也給他說起過這類似的算術題,但他卻極不耐煩,是以此題難解。幸得在茶小蔥發表了關於「錢要用在刀刃上」「好男人要懂得理財」一系列言論之後,暮雲卿對錢物價值什麼的留心了些許。後來茶小蔥記賬的時候,他也惦記著貓過去看兩眼。這樣的經歷,也算是給了他解題的契機。
耗去的大部分時間,暮雲卿都在研究「什麼是利息」這樣一個令人費解的問題。錢生錢,對於一個普通的有錢的羽族公子哥來說,是件極其不可思議的事兒。
暮雲卿的生活單調,歷經世事極其有限,雖然智商不低,但很少去主動思考問題。若不是他遇上茶小蔥,指不定這場試煉就該問他一句「今天你吃了嗎」,然後他便可以瀟灑出陣了。
所以說哪,福兮,禍之所倚,禍兮,福之所伏,世間事,是劫是緣很難述得清楚。
反正能夠順利過關就是皆大歡喜!
茶小蔥已經開始尋思著等到試煉全部通過之後要如何慶祝。從端極派去臨安城最近,但是臨安城附近的東西不大對她胃口,還是去嶺南一帶比較好,現在正是盛產柑橘的季節……修得仙法真方便,想去哪裡就去哪裡。
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隨著時間的慢慢流逝,婪夜沒有回來!
一炷香憶經燃燒得差不多了!
茶小蔥本是站著的,後來等累了,便蹲著,再後來變成了焦慮地走來走去。
她並不是不關心婪夜,只不過下意識會覺得他比自己強,死狐狸狡猾又博學,本不應出現這樣的意外。不過下一刻她好像又想通了:婪夜有上千年經歷,又是青丘之國的一國之主,他走過的路,經歷的過事肯定是複雜加複雜的n次方,估計這回是真的碰上了大麻煩,才拖得那麼久。
「沒想到陪練代考的反倒被困住了。」她嘟囔著,裝作不經意地看了返香一眼,想從他那兒尋找一絲寬慰。
返香又恢復一慣的冰冷容顏,只不過此刻他雙唇緊閉,目光凜然,一副嚴陣以待的架勢;而原本拉著茶小蔥說笑的林蠟竹也安靜下來;元知義更不消說,他那脆弱的神經自啟陣的那一刻起就沒敢放鬆過:三位掌門均是一言不發地看著前面僅剩半寸的香線,面色凝重。
「真的要燒完了。」
暮雲卿轉臉瞧著陣心,心中亦是沒底。他同茶小蔥一樣,從來沒想過婪夜也會有失手。雖然他與婪夜有過些摩擦,卻不至於要詛咒他不能通過這次試煉。不管怎麼說,他們也曾是並肩作戰的夥伴。
「老頭子,你說,會不會一炷香都燒光了他還不出來?」茶小蔥突然想到了這個可能,也許是突發奇想,也許是直覺使然。她問得小心翼翼,生怕自己一語成讖,將婪夜咒死了。
元知義無法回答她,眼下這種情形在他入派以來的幾百年都未發生過。
「如果到時間他還回不來,便是遇劫了。」返香也不是沒有想到這一層。婪夜自毀修為須得重新歷劫,但這劫數只能親歷不能逃避,如果真的是在這陣心遭逢劫難,便連個幫手也沒有,想要全身而退,基本上不可能。
「不是說妖怪可以不用歷劫?」茶小蔥對於這一點還沒弄明白,她只知道狐狸身份特殊,也不能稱作是妖怪,但歷不歷劫真要自己試過了才知道。
「天生為妖確是可以不用歷劫,但憑妖身而修仙途,必須與凡人修仙一樣……」林蠟竹像是歎了一口氣,目光也沒敢離開陣心。
一般人修成散仙之後便不願渡天劫,常在六界晃蕩避去劫難,妖族也是一樣,修煉到了一定程度便可自行避劫,而像仙狐族和羽族這樣的天生仙體,不經劫難同樣可以正常成長,只是未必會有引身渡劫成就得那般強大。婪夜寧願毀去一身修為,重新修煉以渡天劫,為的就是令自己變得更強。但是這其中的代價,也是極其可怕的。
元知義只是看著,沒接話茬。
時間一點一點地流逝,灰白的香燼灑落在香案上。香頂的火星最後一次閃動,漸漸隱滅。
最終,婪夜他,沒有回來……
「真的是遇劫了?」茶小蔥說完,警惕地摀住了自己的烏鴉嘴。
她還想說「不會永遠回不來了吧」,好在尚有點覺悟,將後半截要說的吞回了肚子裡。
「師父,時辰已到,是否撤陣?」
虧得司徒鐘琴在這個時候還能問出這樣的問題,看情形他是真把婪夜當成死狐狸了。
元知義想了想,拿不定主意,目指返香。
返香沉吟片刻,搖首道:「再加半炷香的時間。」
元知義立即命玄真殿的弟子換了半炷香,重新點上。
林蠟竹突然將臉轉向了茶小蔥:「茶師妹,可是覺得有哪裡不舒服?」
她這句話問得很突兀,令茶小蔥忍不住在自己身上左右按摸了一遍,確信自己並無什麼不妥,才搖了搖頭。元知義與返香都明白,林蠟竹這時候故作此問,只是想通過由情劫種下的同心紅線以確定婪夜現在的情況。如果婪夜真的遇到了危險,茶小蔥也不會好過。
茶小蔥的答案令眾人又有了一些的信心。
茶小蔥自己身在陣中時並不覺得,到了陣外才發現,原來半炷香的時間居然會有那麼長。
不錯,對於有心人而言,眼下的每一分鐘都是煎熬。
茶小蔥是有些擔心,她與婪夜之間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令她情牽於此,她對他有很多怨懟,有很多不滿,但是她從來沒想過他會真的遇到危險。在她的意識裡,婪夜是個不可逾越的存在,是他令她邁出了仙俠之旅的第一步,也是他令她第一次有了獨力對抗妖物的能力,亦是他令她發現了自己的能耐與價值……
但是他的唐突,他的暴戾,他的輕狂,他的驕傲,雜糅在一起又變了茶小蔥心上的梗,喉間的刺。他那些飄忽的過去,他那些不為人知的背後,令她覺得這樣一個人與自己分明是隔阻於兩個世界的靈魂。
她早就忘記了自己是人而婪夜是狐妖這樣一個事實,她早就沒再忌諱人與獸什麼的不妥,她在乎的是自己的心,明明自己在意這個人,關心這個人,卻猛然發現,自己在對方眼裡,只不過是可有可無的影子。茶小蔥不是稚齡少女,她自然懂得,那些在夢裡糾纏的過往,那些充滿**的眼神是沒有任何雜質的索求,並非情感的付出,亦如她當時壓抑的放縱一樣。
很多時候,一認真,就輸了。
想了很多,也不過燃燒半炷香的一半,陣心裡仍舊沒有動靜,眾人手裡都悄悄地捏了一把汗。
「芷才,你能否支持得住?」
慕容芷才在佈陣的四人當中功力修為最淺,但在此時換人已不可取,返香只好從言語上提醒他,欲在其不濟時出手施法補救。
就在返香出聲的同時,元知義與林蠟竹也都關切地看向了自己的徒兒。
功力最為深厚的邵老爺子儼然已經成為了這個陣法的主心骨,他環視一圈之後,突然神色一斂,向林蠟竹道:「二掌門,快看看風沉這孩子怎麼樣了?」
林蠟竹知道自己的徒兒是個慢半拍,卻沒想到在這千鈞一髮的關頭也是個慢拍子,邵老爺子的話音剛落,她還沒來得搭話,風沉突然吐出了一口黑血,手中的法訣震動,只勉強持住了靈光未滅。
「風沉!」
林蠟竹飛撲向陣法的一角,返香卻是比她快,搶先一步隔空為風沉輸入一道真氣。
風沉輕喘一口氣,任由嘴角的血水緩緩流下,向返香低聲道謝:「謝師父、師叔援手。」
這時林蠟竹已經替手為他繼續輸入真氣,她是個急性子,開口便問:「這是怎麼回事?你是何時受傷的?」
風沉憋出一個字:「我……」頓時上氣不接下氣,顯然受傷不輕。
「斂神,待會再說不遲!」元知義見法陣動搖,急忙阻止林蠟生再問下去,並將目光向司徒鐘琴投去以示關心。
司徒鐘琴與慕容芷才交換眼神,同時向自己的師父點了點頭,表示無恙。
風沉這模樣竟是受傷不輕,見愛徒狼狽至此,林蠟竹自是面色不善。
風沉向來待人溫和持重,雖然常在六界走動,卻鮮少得罪他人。仙門七派之中數端極派與妖界關係最為和睦,一般小妖若不害人性命,端極派門人很少會下殺手除之而後快。便是一向性情冷傲的慕容芷才亦能做到如此寬懷。
雖然林蠟竹平時不常用仙咒,但她卻是仙門之中屈指可數的咒術高手,風沉是玄文殿門下大弟子,盡得她真傳,自不會差。能傷他的人,其修為必定不在他之下,試問當今六界,又能有幾人?
暮雲卿跟著茶小蔥一起修習煉丹術,對醫理也略有瞭解,但看風沉吐出來的血水顏色渾黑,不禁想到一事:「茶小蔥,你看他會不會是中了毒?」仙門弟子如果遭逢普通毒害只需運功吐納,將經脈逆轉便可將毒素順利排出體外,由此可見,傷了風沉的並非普通毒咒。
暮雲卿得出的結論與三位掌門的看法一致。
因為風沉中毒,棋陣薄弱,看他冷汗涔涔而下,眾人皆感擔憂。林蠟竹更恨不得棄了此陣,立即帶徒兒回玄文殿療傷。慕容芷才知道風沉是個慢性子,有時候簡直慢得不可思議,若不是傷毒發作,他大概自己也沒想到這一層上面去。
事情沒有了轉圜的機會,茶小蔥只能看著再度燃盡的香火暗暗著急。
觀此情形,婪夜不會再有第二次加試的機會。
「風沉,撐不住一定跟師父說。」素來妖艷的臉上,竟然現出了一縷沉痛的慈愛。
為保法陣運轉,風沉靈力消耗過度,血液加速流動定會加劇毒素入侵肺腑,如果不是為了大局著想,林蠟竹早就拉著風沉離開了。
風沉蠟黃著一張俊臉,吃力地點了點頭,額上汗水卻如同暴豆一般一顆顆往下掉。
他不出聲,或者已經出不了聲。
香火漸盡,返香寒著臉,轉過身:「時辰到了,撤陣!」
婪夜沒能及時回來!
「師弟……」林蠟竹收回功力,雙手架住了搖搖欲墜的愛徒,看向返香的同時,眼底華光閃爍,依稀是淚水晃動。
「香還沒有燃完……」茶小蔥指著灰堆裡的一點火星,卻不沒想到自己接下來要表達什麼。繼續等他,就一定會等得到麼?繼續支持,風沉大哥能支持得下去麼?她覺得自己這一聲喚太自私,所以聲音漸弱,最後變成了無聲。
「撤陣吧!」元知義歎了口氣。
司徒鐘琴收回了法訣,邵爺子跟著收手。
林蠟竹晃了晃風沉的身體,低聲輕喚:「小沉。」
風沉半閉著眼睛,卻沒有收回法訣的意思。
「小沉!」林蠟竹又喚了一聲,比適才那句要嚴厲得多。
風沉軟軟地滑向地面,自牙間蹦出兩個字來:「人命……」他想說人命關天?
「風沉師兄!」慕容芷才得到師父授意也撤了法陣,逕自奔向風沉佔據的方位。
風沉手中的法訣終於緩緩熄滅,靈力耗盡,人也昏了過去。
「大師兄,師弟,茶師妹,我帶風沉先行告辭!」林蠟竹抱歉地看了眾人一眼,自袖中拋出一根靛藍的綾帶,那根綾帶瞬間變長,迅速繞過肋下,緩緩浮動。
林蠟竹抱起風沉,藉著綾帶的托力,翩然離去。
隨著林蠟竹師徒的離去,茶小蔥只覺得心裡空空的,說不出什麼滋味。
慕容芷才無聲地看了她一眼,輕輕地搖了搖頭。
元知義命弟子收拾香案,跟著一併舉步離去。香案上,不期然濺下一絲火星。
返香站著沒動,他似乎還在等待什麼,也就是這樣的等待,給了茶小蔥一絲希望。
茶小蔥也轉過了頭。
暮雲卿循著她的目光瞥向那咒光消失陣心,卻見紫色光暈慢慢聚攏,隨著地面遺落的最後一點火星倏然變暗,光暈中出現了一個白衣翩翩的影子。
「回來了!是他!」茶小蔥抬眼看見那一抹白,抑制不住心頭的雀躍,但這種雀躍卻又於瞬間變成了震怒。
她衝上去撲向婪夜,狠狠地給了一拳頭:「死狐狸,你還知道回來?」
婪夜托住她的拳頭,溫柔一笑,一臉疲憊地向返香點了點頭。
「成了?」返香走過來。
「得償所願。」婪夜的笑容很淺,但卻是發自內心的。
茶小蔥這才發現,他一身白衣都濕透了,整個人像從水裡撈出來的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