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楓割寺
「風先生對神井很感興趣?」兵見微笑著,細長的眼睛瞇起來。
我的手按在那塊高有兩米的石碑上,手指從斑駁的字跡表面慢慢劃過。石碑上的古老日本文字記述的是這口古井的來歷和神奇之處,很多神乎其神的字句被翻譯成多種文字散播到全球各地去,並且越傳越神。
「『通靈之井』產生於什麼時候,詳細年份已經無從查考,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在木碗舟山一帶,最先俱備神力的是這口井,然後在井邊才建造了『亡靈之塔』,最後才有了楓割寺的出現,對神井和古塔嚴加保護。風先生如果感興趣,不妨先去塔前謨拜禱告一番,然後再回到這裡,水面上就會出現你要知道的答案……」
兵見娓娓而談,這些熟練的套話已經倒背如流了。
「真的可以?」我笑著反問。事實證明,「通靈」兩個字,只是一種炒作的噱頭,一萬個到寺裡祈禱的人,可能連一個得到指點的都沒有,所有的神奇傳說,不過是以訛傳訛的結果。
兵見皺了皺光潔的額頭,咧嘴笑了:「風先生,世界上的事,就怕『認真』二字。並且,就算佛祖真的要顯靈給世人,也不可能天天、人人都照顧得過來,不是嗎?」他穿的灰色僧衣有些單薄,站在池邊久了,嘴唇漸漸凍得蒼白。
我蹲下身子,把雙手伸進水池裡,水冰冷,而且至清、至深,能一直清晰看到水面下四米深處的細小水草。再向下,漸漸變成深沉的墨綠色,之後便什麼都看不到了。據資料記載,無論旱澇,井裡的水都只平到池邊便停,既不溢出也不低落。
資料上的話無從查考,但至少我到楓割寺這兩次來,水勢毫無變化,都是恰好與池面平齊。
「水涼,風先生小心凍傷血脈。」兵見好心提醒,向後退了幾步,彷彿頂不住井裡翻滾上來的寒氣。
我收回雙手,撫摸著池邊毛茸茸的青苔。水面並不平靜,山風的作用原因只是一方面,關鍵是井底似乎不停地有暗流洶湧翻滾著,在水面上形成一層又一層細小的漩渦。在我看來,世人從水面上得到的「警示、指引」,都只是漩渦造成的無規則波紋,如何解讀,全憑個人無邊無際的想像力而已。
「兵見大師,這口井有多深?」我只關心物理問題,當然,旅遊觀光資料上介紹,「通靈之井」深不可測,應該會直通「海眼」。就像「亡靈之塔」是古人用來「鎮海眼」的工具一樣,政府方面正在考慮,另外建造一座寶塔,用來鎮壓「通靈之井」。
日本人在「譁眾取寵」方面,無所不用其極,正如韓國人可以將「端午節」申報為本國「人類口頭和非物質遺產代表作」一樣,見諸宣傳資料的話,極不可信。
兵見已經退到距離水池十步開外的地方,表情嚴肅地回答:「風先生,這個問題,旅遊資料上已經做了最好的描述——深不可測,這是唯一的回答。」
這個天井的四面都是青灰色的遊廊,有六道門戶向外面通出去,幽深之極。
還不到暮色昏暝的時刻,但不知為什麼,一踏進寺門,便有了昏天黑地的感覺,彷彿有一種無影無形的陰霾沉甸甸地壓制下來,讓人動彈不得。我知道一直向前兩重院落,在一個更大、更廣闊的天井裡,便是北海道最著名的佛教建築物——「亡靈之塔」。
寺院裡寂靜到極點,彷彿除了我跟兵見兩個,再沒有其他僧人存在了,甚至連最該有的誦經聲都沒有。我們一路向後面的院落走,路上竟然沒遇到任何一個僧人。要知道,楓割寺上下連僧侶帶雜役工人,不下四百多人,怎麼可能突然間便消失得乾乾淨淨?
過了一道灰白色的月洞門,迎面是個極為空曠的天井——其實不是天井,實在就是一個六十米見方的巨大廣場。廣場中央,是粗壯巍峨的乳白色塔身,直徑接近二十米,一直挺拔向上。四周的寺院宮殿,與之相比,都成了微不足道的渺小螞蟻巢穴,站在這麼近的距離觀察寶塔,必須得用力仰著脖子才能看到它的尖頂,會令人的心裡頓時充滿了「渺小卑微」的感覺。
寶塔的第一層,建造著東西南北四個門口,並沒有營造過多的花紋裝飾,而只是簡簡單單、大大方方的白石拱門,高度近三米,寬度超過一米五。
「風先生,可惜最近塔裡一直都在進行冬季修繕工作,無法邀請你去塔頂看海景了,實在抱歉。」兵見的眉頭緊蹙著,但肯定不是為了「不能登頂」的遺憾,而是另有別的原因。
「塔頂觀海」的確是來楓割寺遊覽的大項目之一,不能登頂有些遺憾是肯定的,但我對他的「冬季修繕」這個理由並不信服,因為塔上靜悄悄的,連個人影都沒有,哪來修繕一說?
這個廣場上鋪砌著同樣乳白色的石板,當我凝神看著地面時,會情不自禁地想:「傳說中的『海底神墓』就在這下面嗎?通向那個神秘所在的道路會在哪裡呢?」廣場如此廣闊,鋪砌著的石板不下數千塊,誰知道究竟哪一塊下面藏著玄機?
寶塔內部有層層旋轉的樓梯一直通向尖頂,上次來時,我已經參觀過了。
如果說寶塔是「一箭穿心局」裡的「箭」,那麼我現在開始懷疑這支箭所針對的目標並不是尋福園,而是更為遙遠的某個地方。楓割寺的走向是正西偏南三十度角——這個方向只有無邊無際的大海,如此一來,可以解釋為,「一箭穿心局」的目標,是茫茫大海裡的某個地點,或許會是某座海島……
信步向寶塔走過去的時候,我才發現怪不得有陰霾籠罩的感覺了,是因為楓割寺的建築格局是外高內低的形式,以「亡靈之塔」為中心,越向這邊接近,地勢越低。從我剛剛進來的月洞門走到塔下,二十米的距離,竟然下降了有兩米不止。
如此一來,站在塔邊的人無異於處在一個巨大的鍋底裡,心情的沉鬱可想而知。
塔身上的石縫裡生滿了深碧色的苔蘚,雖然有寺僧的日日清潔,仍舊能看到石塊表面有被水漬浸潤後留下的無規則圖案。
「風先生,塔和井都看過了,不知道你對寺裡其他的景點還有沒有興致?」兵見臉上雖然一直都在保持著微笑,但我看得出,他的情緒正在起變化,漸漸失去了耐性。
我直視著他:「兵見大師,我想請教一件事,寺裡的老少師父們都去了哪裡?不會今天集體放假離開了吧?」
按照他的輩分,絕對擔不起「大師」的稱呼,這只是我對他的客氣稱呼罷了。
兵見臉上的笑容立刻凍結:「沒有啊?大家都在各自房間裡參禪清修,沒時間到處亂跑……」
我向寶塔的正北面一指,冷笑著:「『洗髓堂』那邊青煙繚繞,肯定是有重大的法事在進行。怎麼?寺裡不歡迎外人參觀?需要故意隱瞞?」
「洗髓堂」是楓割寺主持神壁大師獨居之處,向來謝絕遊客參觀,但同時那邊也只是做為神壁大師的居所,絕不會有那麼濃重的煙霧飄散出來。自從轉過月洞門開始,我就注意到那些青煙不斷地隨風飄散著,奇怪的是,只見青煙,不聞鐘鼓木魚聲,那會是一場怎樣奇怪的法事呢?
兵見張口結舌,根本無法回答。
從此處去「洗髓堂」至少要繞過四道迴旋的長廊,路程延展長達一公里不少,我不是多事的人,如果不是記掛著籐迦的事,才懶得發問。
我們之間出現了尷尬的冷場,兵見咳嗽了幾聲,含混地說:「風先生,那是敝寺內部的**,與外人無關。咱們還是去別處看看吧……」
我只能開門見山:「兵見大師,我知道有個叫做籐迦的女孩子,已經被送入楓割寺來接受高僧們的救治。她是我的朋友,變成植物人之前,我們一直在一起。所以,如果這場法事跟籐迦小姐有關的話,請轉告神壁大師,我希望能見她一面,並且可能給予神壁大師一些有用的資料……」
想起籐迦的神秘身份,我才會聯想到楓割寺的古怪法事。其實,我能給人家什麼幫助,除了詳細描述金字塔古墓裡的詭異事件,還能提供什麼?那個該死的「還魂沙」也根本沒發生任何作用,我們都是被龍、耶蘭給騙了。
兵見的臉色連變了數變,半張著嘴瞪著我。
我知道,那場法事就是為籐迦而設的,我說中了兵見的心事。
「那是寺裡的事,我職位低下,什麼都不瞭解,抱歉。」兵見婉言謝絕。的確,以他的身份地位,只比普通雜役高上一點點,連參於法事的資格都沒有。
我大步向正北的月洞門走,已經下定了「硬闖」的決心。
兵見一愣,霍的一躍,雙手平伸,擋在我面前,臉色一沉:「風先生,寺規森嚴,請不要亂闖。」
這時候,隨著太陽西墜,所有的陽光都被寺院的西牆擋住了,視線竟然開始漸漸模糊。我相信,楓割寺裡的黃昏會比別處來得更早一些,大家如同生活在一個巨大的井底——驟然間,我記起關寶鈴描述過的幻覺,她一直都有「坐井觀天」的感覺,會不會就是我現在的感受?
忍不住突然仰面望向天空,果然覺得,昏黃的天空顯得格外縹緲遙遠,完完全全是「坐井觀天」的意境。一陣徹骨的寒意突然充斥了我的全身,禁不住用力打了個寒噤,身子連抖了四五次。
如果關寶鈴在幻覺中有那麼強烈的感受,會不會她所說的都是真實經歷?她根本沒有騙誰,而是千真萬確地有了一次異時空的奇怪遭遇?
隔著衣服,我再次摸了摸那枚黑銀戒指,同時想到自己到楓割寺來的另一重使命,便是找到瑞茜卡問個明白。
「風先生,請不要亂闖,否則,小僧職責所在,難免要得罪了。」兵見臉上的笑容已經收斂起來,腕骨、肘骨、肩骨都在喀喀作響,那自然是活動筋骨的前兆。
從他的走路姿勢裡,我早就看得出他至少身懷空手道、柔道兩方面極為不凡的造詣——
「我只想見籐迦小姐,能否通融一下?」我隱忍不發,畢竟是在日本人的寺院裡,不是好勝逞強的時候。再說,我只是想面見神壁大師,如果是為了籐迦好,他肯定會接見我。
兵見身體裡的關節喀喀聲響得更激烈,並且右腳慢慢後撤一步,變成了最適合發力衝拳的弓箭步,無聲地拒絕了我的要求。
向北面「洗髓堂」方向望去,青煙越來越濃重,似乎有幾千支香燭同時點燃,但偏偏空氣裡卻聽不到任何誦經聲、敲打木魚聲,透著說不出的古怪。任何一種法事,除了焚香燒紙之外,肯定得有誦經敲打,這都是必不可少的固定程序。
「那好,咱們就彼此得罪一回——」我沒有任何準備姿勢,前腳一抬,已經插入兵見的兩腿之間,隨即肩膀斜撞他前胸。
兵見身子一扭,避開我這一撞,雙手搭在我肩膀上,一正一反,發力便扭,正是柔道裡的狠辣手法。他雖是寺院僧人,出手卻毫無「仁慈」概念,這一扭之下,目的便是要令我的右肩脫臼,失去戰鬥力。
他的應變手法早在我計算之內,所以當他的手觸到我的肩膀開始發力之時,陡然大叫一聲,向後仰跌出去,後腦勺重重地磕在石板上,頓時鮮血橫流。
我撣了撣衣袖,冷笑著:「出家人講究慈悲為懷,閣下的出手比市井小混混還毒辣,難道這就是楓割寺的修養水平?」他出手越狠,被我「沾衣十八跌」的功夫反彈出去的力道便越重。乳白色的石板地,立刻被塗上了鮮紅的一行,斑斑駁駁,如同春天裡爛漫的櫻花。
兵見頑強地一個鯉魚打挺跳起來,雙臂一分,變成空手道的「手刀」,仍舊擋在我面前。鮮血染紅了他的僧袍,一直不停地向下淌。
「非常抱歉,我只是要求見神壁大師,何必苦苦阻擋?」我向前逼近,對他的傷勢愛莫能助。他一味地阻擋我去「洗髓堂」,無異於「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而且對一個初次見面的外國人上來便下狠手,就該稍稍給他些懲戒,否則他就越發無法無天了。
兵見咬著牙,臉上忽然露出絕望的苦笑:「風先生,放你過去,就是我的失職。神壁大師說過,沒有他的允許,任何人不可以踏入『洗髓堂』半步。這是我的職責,就算放你過去,也只能是踏著我的屍體過去……」
他後腦勺灰色的傷口血流很快,幾句話的功夫,已經在腳下形成了一個小小的血泊。這種淌法,若沒有緊急救治,再與人動手過招,只怕很快就得血盡人亡。
我鬱悶地歎了口氣,正打算放棄前進的想法,跟兵見無冤無仇,何必損傷了他的性命?
兵見口袋裡的電話突然響了起來,他連退數步,一邊斜著眼睛看我一邊接電話,語氣非常恭敬:「是,我是兵見。什麼?主持要見這位風先生?好好,我馬上請風先生進去,馬上、馬上!」
他合上電話之後,神色轉憂為喜:「風先生,神壁大師請你進去,實在抱歉,耽誤了你的寶貴時間……」這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讓我也有些愕然,歉意地取出手帕遞給他。
那個黑銀戒指,此刻便握在我手心裡,沉甸甸的,像極了此刻的心情。
兵見用手帕暫時摀住傷口,帶著我快步穿越重重疊疊的迴廊,一直向北。
我能感覺到,地勢正在步步拔高,整個寺院裡,寶塔的中心是地勢的最低點。此時,很想取出電話與蕭可冷交流幾句,尋福園方面,以她為當家主事人,想必對楓割寺裡的複雜佈局有很多獨到的想法,但這念頭只是一轉,還沒來得及實施,兵見已經向前苦笑著一指:「風先生,前面那個月洞門進去,就是神壁大師的『洗髓堂』。我的等級低微,不得召喚,不敢進去。」
我滿含歉意地向他點點頭,大步向前,穿過那道被巨型的櫻花樹遮掩去大半的月洞門,面前出現的竟然是另外一個奇怪之極的場景——
至少有三百餘名灰衣僧人盤膝坐在院子裡,雙手合十,面向正北,嘴唇不停地翕動默念。映入我眼簾的,只是一顆顆黯淡無光的光頭,佔據了這個佈置精緻的院落的大半。僧人後面,橫七豎八地坐著三十幾個衣衫服飾各異的工人,雖然他們的雙手也合十在胸前,臉上的神色卻是非常木然,根本沒有參禪打坐的模樣。
院子裡的人合起來大概在三百五十名左右,加上門廊下端正坐著的二十名滿臉皺紋的老僧,整整有三百七十人鴉雀無聲地坐著,他們的坐姿是在向著正北面灰白色的禪房圍繞著。
禪房正面是一扇普通的紙質推拉門,但那門上繪著一幅巨型的櫻花圖,燦爛嬌艷之極,大團大團火紅色的櫻花此起彼伏地閃亮著,像是在門前燃起了一堆永不安靜、永不熄滅的篝火。整幅畫的背景,是綿延起伏的木碗舟山與楓割寺「亡靈之塔」,畫得極為神似。
我毫不停頓地一直走向禪房門口,滿院的人毫無反應,彷彿我在他們眼裡,只是纖塵不起的透明人。
到達門口之後,我略一停頓,不知要不要貿然敲門造訪。
忽然,門唰啦一聲被拉開了,有個身材矮小的白髮、白鬚僧人直盯著我,冷眼看了半分鐘,才慢慢開口:「是風先生?那個在埃及沙漠裡救了籐迦公主的年輕人?」
他的眉毛還沒有白透,每吐出一個字,眉毛都殺氣重重地軒動一次。當他仰著臉看著我時,像一尊鐵鑄的雕像一樣穩穩挺峙著。
我看過印在旅遊資料上的照片,他就是楓割寺的主持神壁大師。
我點點頭,他向後退了一步,也點點頭,示意我進去。
向前邁了幾步,我才弄明白,不是他個子太矮,而是門裡的地勢要比院子裡矮上三級台階,其實他的身高與我相差無幾。
進門後是一個寬大的客廳,足有十米見方,一隻水晶棺材端端正正地放在客廳中央,上面覆蓋著一層近乎透明的白紗。
我大步向前,走到棺材側面,低頭看時,籐迦安詳地躺在棺材裡,身上仍然套著那些古怪的黃金套子,曾經被假谷野拿走的金盔與金鞋也全部放在她的身邊。她還沒醒,不過看起來狀況也並沒有惡化,跟此前在開羅城時一模一樣。
她的臉上帶著淡淡的笑容,胸口也一起一伏的,真的像是睡熟了一般,彷彿只要明天太陽一升起來,她就能坐起來說話、吃飯、工作……
我頹然長歎一聲:「神壁大師,如果是為了喚醒籐迦小姐的話,送她去醫院,會比盲目地在這裡燒香磕頭更有效,對不對?」
日本的醫學技術在全球範圍內僅僅落後於美國,跟歐洲列強持平,他們的「腦激活」技術,據說已經越來越成熟穩定,完全可以為籐迦實施這樣的手術,即使前者只是處在概念性實驗階段。
說完這句話,我才發現客廳四角,各自端坐著一名至少在八十歲以上的老僧,光頭上已經長出了半米長的白髮,眼神渾濁,昏昏欲睡。我的話絲毫沒有引起他們的注意,彷彿當我是透明人或者根本就是當他們自己是透明人。
神壁大師面無表情地回答:「你的想法,我們早就試過了。關於籐迦公主的復甦,我們比地球上任何人都著急。如果你能給我以幫助,一大筆賞金是免不了的,還要加上天皇賞賜的一面無敵金牌,擁有在全日本通行無阻的絕對綠燈權力……」
他站在棺材的另一面看著籐迦,眼神中流露著重重的惱火與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