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伯利亞,最常見的是寒冷,最可怕的也是寒冷。
這裡冷的能夠將一杯熱水瞬間凍成冰渣,一個人如果沒有足夠的保暖,他會在一宿之間成為屍體。在潮濕的環境中,這個速度會更快。
恰克圖最大的監獄裡,也就是昔日的茶葉批發庫,這裡關押了一百多人,以前更多,可是每天都有死人被抬出去,數量降了很多。
還有一部分囚犯罪行不大,而又不能釋放,就被轉到勞役營,在那裡,他們的生活會好一些,但是要承擔很多的勞役。比如伐木、修築兵營、挖井等等。
年慧每天很早的時候,都會來到監獄外面等待,希望能看到她的父兄。
監獄會在早上八點的時候開門,這個時候,麵包房會送來一些麵包,而監獄裡也會把積蓄的垃圾送走。更重要的是,把夜裡凍死的囚犯拉出去火化。
同情,它只屬於感情細膩的民族,在北方,不需要它。
寒冷的能夠冰封一切的天氣,讓北方的民族都對生命缺乏敬畏,這裡死亡太常見了,很多時候白天還很健康的人,到了第二天,就會成為一具僵硬的屍體。
年慧早就知道,同情是沒有用的。寒冷連人類的感情都冰封了一部分,任誰也要考慮自己有沒有資本同情。
所以,每天年慧都會來,可是既沒有人勸阻,也沒有人幫助。
一具具屍體被抬了出來,隨意的擺放在監獄前面,如果不出意外,半個小時之內,就會有人趕著雪橇把屍體運走。
一如既往,年慧跑到屍體面前,一一掀開白布,查看那些陌生或熟悉的面容。
每掀開一個,她都默默祈禱,不要是自己的親人。
可是發現不是的時候,她又格外的恐懼,擔心下一個會是父親或者兄長。
每次最恐懼,最害怕,最無助的時候,就是她面對最後一具屍體的時候。
前面有的人是熟悉的商人,他們或許吝嗇了些,刻薄了些,總歸都是熟悉的人,年慧沒有給予他們同情或者悲憫,因為這樣的人太多了。除了親近的人,她已經學會了藏匿自己的感情。
這具屍體消瘦一些,個子也不高,年慧突然舒了一口氣,知道這肯定不是她的父親或者兄長。年大福的身材算不得太胖,但是很壯實,作為他的兒子,年慧的兄長或許不夠高大,但是身材很臃腫。
照例掀開蓋在屍體上的白布,年慧看到了一個熟悉的面孔。
「小姨娘?!」充滿了疑問和驚訝,年慧愣了一會兒。
「她是被凍死的!」一個聲音從身後傳來。
年慧猛地轉過身子,那張精緻可人的面容已經消瘦了許多,臉頰都快瘦成了直線,眼圈紅紅的,目光激動,卻又好比死灰。
「坤叔!」年慧驚喜的叫道。
劉坤面帶慚愧,正要低下頭,撇到旁邊那具屍體時,心腸又硬了起來,挺起了頭。
那具屍體裹著簡單的綢衣,裝扮素麗清雅,倒是一位絕佳的美人。她的鼻樑高挺,五官中透著黃種人的細膩和白種人的立體,大約也能猜得出這是一個混血兒。
綢衣看起來材質很不錯,可是在寒冷的恰克圖,這些東西是沒有的,只有厚實的皮毛和難看的棉衣才能讓人度過寒冬。
「別叫我坤叔了,直接叫我劉坤吧!」抬起手上的鐐銬,劉坤苦澀的說道。
兩條輕眉蹙在一起,年慧知道,他在監獄裡肯定有了什麼變化,不然也不會這麼刻意的排斥自己。
這些天,年慧成長了許多,沒有追問緣由,她知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劉坤不欠年家的,當年年大福是救了他一命,可是十數年下來,早該還清了。
「小姨娘怎麼會凍死?」
劉坤的身後站著一位背著長槍的士兵,不過士兵似乎不急,一點都沒有催促他。
「這丫頭人生的嬌氣,吃不到苦。」劉坤悠悠一歎,說道「在被抓起來的時候,她就用姿色**監獄官,獲得了不少的額外照顧。」
「就在昨天,她成功的**了一個新來的監獄官,那個監獄官準備放她出去。結果,還沒來得及行動,兩人就被抓捕了,新來的監獄官當場被槍斃,她也被剝奪了所有的被褥和皮衣,沒想到今天就被凍死了。」
「爹爹和哥哥怎麼樣?」年慧和這個小姨娘年紀差不多,輩分卻差了一輩,平時的交流也不多,感情沒有幾分,所以也沒有太過傷心。
沉默了一下,劉坤低聲道「你該知道的。」
看著身上凍得多處青紫的劉坤,還有那破了幾個洞的羊皮大衣,那雙霸氣的眼睛平日裡都沒人敢和他對視,現在卻成了飽經滄桑的老者,頹靡、無奈。
「爹爹怎麼受得了?」年慧雙目沁淚,帶著哭腔道。
劉坤幽幽一歎,沒有回答。
「別怨、別恨,等著你爹爹出來。」留下了一句話,劉坤就主動的朝著城外走去,他要去苦役營,這是他昨晚交代了一些事情,獲得的特許。
進了監獄,劉坤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那麼恐懼的事情,相比於許多剛進去就直接被槍斃的人,年大福父子雖然受了些苦,可總歸沒有性命之威。雖然沒有人說,劉坤也知道,這肯定是有人特意叮囑過的,不然以那些冷血監獄官的性子,不可能對一個資本家這麼客氣。
還有一個人能救自己的爹爹和哥哥,這年慧早就知道。可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驕傲,年慧也一樣,她不願意去求人,尤其是自己愛的人。
如果哥哥或者爹爹死了,年慧肯定會陪伴父兄而去。本來,她已經做好了這個打算,現在,她又猶豫了。
為了自己那淡淡的驕傲,讓父兄受苦,值得嗎?
無論走到哪裡,都不會有人攔著,在整個恰克圖,似乎沒有人會阻攔她。
這種事情,就算是沒有那人的命令,也必然和他脫不了干係。
布爾什維克黨支部的對面。
輕輕的叩響門,年慧說不清自己心裡是什麼感覺,有屈辱,有仇恨,還有淡淡的苦澀的愛。
門吱拗一聲開了,那張讓人愛恨交加的臉露了出來。
年慧的腦袋似乎短路了,再次清醒的時候,她已經坐在了椅子上,眼前有一杯熱水,冒著騰騰熱氣。
「不要怨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苦衷。」
鐵和血,說起來是最容易讓人熱血沸騰的,可它同時也是最冷血,最無情的。一個需要生命灌輸的系統,每徵召一個最廉價的士兵,都要五個功勳點,想想戰爭中龐大的數字,就算是手握強大的金手指,莫然也有些無力感。
十月革命後的俄國,沒有強大的工業,就連農業也屢屢減產,沒有足夠的麵包,工人們經常餓著肚子工作。就這樣的俄國,紅軍還一度達到了五百萬。要知道,俄國剛剛結束了一戰,那是一場吞噬了俄國兩百萬士兵生命,還有數百萬俄國青壯被俘,整個俄國極限時先後動用了超過一千萬的士兵。
這樣一個被打爛的俄國,還能武裝五百萬紅軍,想想都讓人驚恐。不管是融入蘇聯,還是保持**,莫然都必須做好抵抗這支瘆人的軍隊的準備。所以,他要獲得俄國人的支持,哪怕只是一部分的。
唯一能夠讓人暫時忘卻民族性的,只有階級鬥爭。誰都知道,階級鬥爭一旦被掀起,就無法控制,除了順應它,影響它,就再也做不了其他的了。
商人們可以寬恕,工廠主就無法饒恕了,他們是最純粹的資本家、剝削階級。
本來,莫然試過較為舒緩的方式讓年大福放棄膠廠,可惜失敗了。
「他們不會死,再過幾天,我就把他們完整的還給你。」莫然承諾道。
現在的所有人都會盯著自己,想看看自己對階級鬥爭的堅決性。故此,莫然才會有些自虐的,冷酷對待年家,為的就是堅定他們的信心,讓他們放心的開戰階級鬥爭,把這火傳到整個西伯利亞去。
在過一段時間,莫然就有信心轉移他們的目光,那個時候,充當靶子的年家就不再重要,隨時都可以放出來。
「謝謝!」
「別去麵包房了,我來安排你的住處!」莫然道。
「我不會去麵包房了。」
莫然心頭一喜,正準備靠近她,卻聽到「明天我要加入婦女游擊隊!」
「……」
「這是找虐啊!」一聲苦歎,分不清是在說他,還是在說年慧。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驕傲,屈服的人,永遠只適合成為附庸。年慧不願意這樣。
而且,她忘不掉父兄受的苦,也無法理解他,更談不上原諒。
恰克圖在改變,許多東西都比以前更好了,乾淨的街道,良好的治安,沒有火災,也沒有偷竊,流浪者得到了照顧,生病的人有地方治療,破爛的房屋被修整了,窮人也住的更好。
可是,真是的莫然是什麼樣子,他在謀劃些什麼,她還需要觀察,看看他到底隱藏了什麼,藏了多深。
ps:第二更,這段寫的有些膈應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