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過庭垂首道:「她曾多次向我說,有秘法可在三天內製造出一種叫『夢鄉』的劇毒,服食後,身體變得麻木,失去所有感覺,再沒有重量,只剩下逐漸模糊的意識,在呼出最後一口氣前,忘憂無慮,如若進入夢鄉,因此而得名。」
兩人說不出話來。
風過庭道:「族長見我回來,將她的一封遺書連著玉針交給我。遺書上沒有上下款,只有『期諸來世』四個漢字。自此鷹兒便跟著我。」探手以指尖輕梳神鷹背部的羽毛。
龍鷹看看風過庭,又看看他肩上的鷹兒,轉向萬仞雨道:「我們終弄清楚公子傷心往事的來龍去脈,萬爺有何看法?」
萬仞雨苦思片刻,搖頭道:「我的腦袋一片空白,這種事你比我在行。」
龍鷹道:「眉月既是通靈的神巫,會曉得一些我們不知道的事,她有點像席遙,因能與死去的幽靈溝通,故對輪迴轉世深信不疑,不像我們般純憑猜估,疑幻疑真。」
風過庭道:「理該如此。」
萬仞雨道:「她既是通靈的人,大可透過卜筮,預知公子會浪子回頭,何用出此絕策,了結自己的生命?」
龍鷹拍腿道:「此正為關鍵所在,正因她是通靈的人,所以從開始已知此生與公子無緣,只能期諸來世。」
問風過庭道:「你和她有過身體觸碰嗎?」
風過庭道:「的確沒有,包紮傷口,都由她的侍婢去做。事實上她從沒有向我表示愛意,永遠是那麼冷冷淡淡的,但其中又包含著無限溫柔,無微不至的關懷。事後回想起來,尤令人肝腸欲斷。」
龍鷹大喜道:「這就成了,若我們現在去找她的族長來問,包保他告訴我們對她的任何碰觸,都是褻瀆神靈的事,所以她只能期諸來世。如小弟的猜估正確,整個自盡、投胎轉世、再生都是由她一手策劃。所以你定會很容易找到她,與她再續前世未了之緣。」
萬仞雨道:「最水到渠成的情況,是她於自盡後立即轉投同一草原同一族另一個初生嬰兒體內。如此便有線索可以根查,看在那幾天內,有多少女嬰出世。唔!她特別將玉針交給你,說不定玉針等若盧循為自己寫的《自傳》,接觸後會像席遙般甦醒過來,曉得自己是盧循的輪迴轉世。」
龍鷹道:「萬爺所言極是。你奶奶的,我們立即晝夜不停的趕往大理去,找遍該區十六歲以下的小姑娘,保證事情輕易至令你不敢相信。」
風過庭雙目射出熱烈神色,恨不得背生雙翼,直飛往洱西平原去。
三騎一鷹,日夜兼程的朝洱海區趕去。
他們過姚州都督府而不入,朝目的地奔馳。姚州都督府絕非有堅強防禦力、城高牆厚的要塞,遠遠望去,土城一座,只有四角的箭樓高起三丈,還算像點樣兒,看規模,住民該不到一千戶。
姚州都督府是大周朝在洱滇區最前哨的基地,且還是近幾年在吐蕃退兵後重開,軍力薄弱,比對起六詔的強大,只有象徵性的意義,而縱然大周軍兵力強大,對上驍勇善戰的烏蠻人,據以往的經驗.仍是猛虎不及地頭蟲,輸多贏少。
洱滇區又多沼澤瘴氣,一不小心,誤闖瘴氣瀰漫的險域,一隊軍隊可亡沒過半,更添征討的困難。
雲南又稱南中,早在春秋戰國時,南方的楚人便經略南中,此後每逢戰亂,均有大批漢人遷入南中避亂,他們與當地的土著通婚融混,逐漸形成洱滇區多種族和多部落的情況。所謂烏蠻和白蠻,只是一個權宜的泛稱,並非兩個種族。真正的情況,正如橫空牧野所描述的,各包括了以百計的不同部落和種族,除烏蠻和白蠻外,還有金齒、黑齒、茫、朴子、麼些、和、望、尋傳、施、順、裸形等族,由於各據山川河谷,不相統屬,化發展不平衡,風俗習慣有異,令洱滇區的形勢更趨複雜。
大抵上白蠻居處,集中在洱海和滇池周圍沃土千里的湖岸平野,烏蠻則分佈於廣闊的山川地帶,仍保留部落式的生活。
急趕五十里路後,三人在一處山頭休息。洱海已在百里之內。
三人坐在山頭高處,遙觀洱海的方向。丘巒在前方七、八里處,被平緩的山野和平原替代,夕陽斜射下,茫茫大地無盡地延展,直至天際的極限。
龍鷹又發奇想,道:「整件事是愈想愈實在,我感到我們對眉月的臆測,雖不中亦不遠矣!」
萬仞雨道:「小子又想到什麼呢?」
龍鷹向風過庭道:「公子不是說過她膚色蒼白,帶著一種奇異的病態美嗎?」
風過庭點頭道:「的確是這樣子,那感覺非常強烈,使她更具我見猶憐的風姿。」
龍鷹道:「試回想一下,當你返回洱西平原,見到族長,他對眉月的早夭,神態上有否顯露懷疑?」
風過庭道:「當時我像聽到個晴天霹靂,整個人虛脫了似的,飄飄蕩蕩,縱然族長要殺我,怕亦忘掉反抗,哪還曉得族長的神態或反應?」
萬仞雨道:「他有問及你和眉月間的事嗎?」
風過庭搖頭道:「好像沒有。」
萬仞雨知道沒可能從風過庭處弄清楚當時的情況,向龍魔道:「說出你的新想法。」
龍鷹呼出一口氣,道:「我的猜想合情合理,即使眉月是不可碰觸,不容與人婚娶的神巫,卻大可與公子來個私奔,解決所有難題。但據公子所言,她對自己非常克制,從不向公子表露愛慕之意,保持距離,如此便是耐人尋味了。」
萬仞雨
雨道:「不是說過她因有通靈的能力,所以曉得今世與公子無緣嗎?」
龍鷹道:「我們不要淨往此處去想,天行天理,地有地數,千變萬變,仍逃不出卦理卦氣、陰陽五行。世上恐怕沒有一種占卜之術,可算出一對男女此生有緣無緣之事,那是只有老天爺清楚。以我懂得的測字為例,只可就一事占算,眉月縱懂占卜,亦只可就眼前姻緣起卜,而沒可能包括一生的情緣。」
風過庭道:「你想說什麼?」
龍鷹道:「只有死亡,方可令人盡塵緣。眉月既通醫道,又兼具通靈之能,極可能知道自己壽元將盡,更為了醫治公子,耗用了生命的能量,故以此偷天換日之計,借輪迴轉世,好與公子再續未了之緣。」
萬仞雨擊節讚賞道:「龍鷹你不愧是情場戰場上的無敵高手,連這麼刁鑽和虛無縹緲的事,亦給你理出個頭緒來。對!只有在這樣的情況下,族長方不會懷疑眉月之死是殉情,因為族長與族人,均曉得眉月不會長命。」
風過庭憂心忡忡的道:「可是她怎知我深愛著她?我走得很決絕,她該恨我才對。」
龍鷹道:「公子真是患得患失!是來自關心則亂的道理,愛是無條件的,可以不顧一切地做出犧牲,何況眉月是通靈的人,兼具女性敏銳的觸覺,說不定已清楚掌握到公子的心。」
萬仞雨道:「關鍵處在那支玉針,若公子愛她不夠深,永不回頭,一切只好作罷。可是如公子肯回去,當玉針落到你手上的一刻,這段隔世的情緣便開始萌芽生長,有點像指腹為婚。」
龍鷹讚歎道:「萬爺終於打開了靈竅,說話愈來愈像小弟。對!這叫玉針為媒,神鷹是嫁妝。公子放心,明早到洱西後,我們逐間房舍、逐個營帳的去搜尋,見到十六歲以下的美少女,便請她握握玉針,觀其反應察其變,一俟尋得真主,立即以大紅花轎抬她返中土去,其它事一概不理。哈!多麼完美的計劃。」
風過庭急喘幾口氣。
萬仞雨訝道:「公子有別的憂慮嗎?」
風過庭苦笑道:「說沒有心事便是騙你。最直接的疑惑,是我愛的是眉月生前的那個人,愛她獨特的氣質、風韻、神態、舉止,愛她的冷漠、若即若離,但當她完全變成另一個人,即使明知她前生是眉月,但我怎生得出愛意?自她去後,我已失去愛的能力。痛苦時便去找美女胡混,荒唐過後,往往比荒唐前更失落無依。他奶奶的,無論有多少人在身旁,我的感覺仍像一個人在沒有盡頭的荒原踽踽獨行,暗自憔悴。」
萬仞雨歎道:「不是你自己說出來,沒人曉得你這麼悲慘。」
龍鷹道:「第一次踏足公子在神都的家,我早有公子裡外不一的直覺。沒有人的家會像公子的家那樣子,而且比我的荒谷石屋更不如。」
又信心十足的道:「絕不會出現公子所害怕的情況,眉月既不會醜得令公子沒法生出愛意,也不會對公子沒有吸引力,反之該是公子沒法抗拒的。哈!這就叫姻緣天定。咦!」
三人目光同往遠方投去,地平盡處隱見一點異芒,閃爍不定。
萬仞雨道:「那不是洱海的方向嗎?」
龍鷹色變道:「是火光,且是沖天的大火。」
今次輪到萬仞雨和風過庭容色大變,風過庭更褪得沒半點血色留下來。
龍鷹大喝道:「去!」
三人召來馬兒,以最快速度為它們裝上馬鞍,望火光飛奔狂馳。
他們都心似鉛墜,最害怕的事,可能正在發生中。
直至天明前個許時辰,他們終抵達洱海南岸,入目的情景,令他們心中淌血。
碧波萬頃的洱海,往右方無邊無際的延展,降至接近地平的明月映照下,這個大似汪洋的湖泊雲氣繚繞,隱見島嶼,這本該是賞心悅目的美景,愈襯托出南岸劫後災場的醜惡和難以接受。
數百所房子,草原上以千計的營帳,全化為只冒著黑煙的焦炭殘屑,最令人觸目驚心的是於市集中心處,堆積著疊起如山高的焦屍,可知凶殘的敵人,將被殺的白蠻人屍體,集中到這裡放火焚燒。
三人從沒想過,美麗的洱西會變成這個樣子,他們所有的希望和憧憬,當親眼目睹眼前殘酷的現實時,已化為烏有。
連一向事事樂觀的龍鷹也感無話可說,風過庭更是臉似死灰,兩唇顫抖,雙目殺機閃閃。
龍鷹忽然飛身下馬,低喝一聲「有人」,朝左邊一間尚未塌下的土石屋摸去。
風過庭像對任何在身邊發生的事不聞不問般,只是呆瞪著左方草原一角。蒼山在更遠的地平處延綿起伏。
萬仞雨卻是心中一懍。
以龍鷹的靈動,要到這麼不到三丈的距離,方察覺有人藏在泥石屋內,憑自己的功力,卻是一無所覺。只此便可看出暗伏土石屋內者的高明。
勁氣交擊之聲在入屋處響起,不到三下呼吸,龍鷹竟給逼出屋外。
今次連風過庭亦大吃一驚,朝龍鷹瞧去。
龍鷹神態古怪的立在屋外,向他們攤開手,表示無奈,又連續打出手勢。第一個手勢,以兩手在自己胸口比擬出女性胸脯的形狀,表示屋內的人是個女的。另一手勢則表示點子非常厲害。最後的手勢是著兩人不用下馬,一切由他應付。
在這個使人不忍卒睹、被無情戰火摧毀了的災劫現場,此起突然而來的事件,加上龍鷹無聲的手勢,不知為何,竟令風過庭和萬仞雨生出死灰復燃般的希望。
既然仍有活人,再生的眉月說不定能避過此劫。問題只在如何去尋找她,雖沒有了以前逐個營帳去找的方便,但怎都尚存一線希望。
一個女子的聲音在屋內雪雪呼痛道:「你這個殺千刀的死漢鬼,本姑娘是你的殺父仇人嗎?這麼用力幹什麼?」
縱然在如此惡劣的心情下,她的聲音仍具有直鑽進骨髓去的動人感染力,宛如在漆黑裡從火石濺出來的點點火星,使人感到絕對暗黑裡的光明。
她的白蠻語有著字正腔圓的漢語味道,又帶著土語的語調尾音,形成迷人的異國情調。他們既聽得懂,又感新鮮迷人,縱是被罵,仍大感窩心。
龍鷹回復本色,啞然笑道:「姑娘真懂說笑,你的長短刃剛才招招奪命,全不留手,小弟沒點斤兩,已是一命嗚呼,還敢來怪我使足力氣。」
白蠻女果然野蠻,理直氣壯道:「你又不是進屋來和本姑娘相親論婚嫁,我為何要對你客氣?且若不摸清楚你的斤兩,怎知你們是否有和本姑娘說話的資格?」
龍鷹終弄清楚她不脫蠻女本色,根本是蠻不講理,有她說沒你說的,不知好氣還是好笑。道。「現在試清楚了,姑娘何不出來一見,大家看看有沒有可合作的地方?」
萬仞雨和回復了點生饑的風過庭交換個眼色,均感到此女出現在此時此地,極不尋常,她該是先他們一步抵達災場,見他們來方躲進土石屋裡去,說不定可從她這本土人身上,多知道點現時洱西的情況,甚至此戰爭屠場的遠事近狀。
女子道:「你那麼擋在門口,教我如何出來?」
龍鷹搖頭苦笑,一副受夠了的模樣,往萬仞雨和風過庭走回來。
萬仞雨喝道:「沒人擋著門口哩!請姑娘出來一見。」
女子道:「你們三個人個個長得蛇頭鼠目,面目可憎,怎看都不像好人,本姑娘怎知給你們誆出來後,會否三個打一個,人多欺人少?」
龍鷹躍登雪兒之背,向兩人繼續苦笑。
風過庭道:「若我們真的是壞人,大可入屋對付姑娘,不是一樣可三個打一個嗎?」
女子嬌笑道:「算你說得有道理,本姑娘出來哩!」
三人目注土石屋出口處。
龍鷹歎道:「她從另一邊窗溜掉了。」
萬仞雨愕然道:「此女身法之高明,已到了駭人聽聞的地步,我竟聽不到絲毫破風之聲。」
風過庭仰望夜空上的神鷹,道:「有人來了。」
龍鷹點頭道:「至少有千騎之眾,且是全速奔來。」
萬仞雨沉聲道:「開溜還是留下來?」
風過庭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一生之中,從未有這般想大開殺戒的時候。」
蹄聲在西面響起,逾千騎沿洱海奔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