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她小心翼翼問出這句話,玄燁什麼氣都沒有了,反而是深深的歎息。最近真是糾結得太厲害了些,什麼事都陷入了兩難裡。所以才自己折騰自己,順帶也折騰了她。她當初為什麼不肯幫忙?為什麼在自己責問的時候保持沉默,她的默認傷害了他。然而之後,他的刻意冷處理也同樣傷害了她。
回想起當初,懷承瑞的時候,她忽然莫名其妙的哭泣,讓他看到了一個從來沒見過軟弱敏感的赫捨裡,這一次,可別有是因為這樣啊?根據太醫推算的時間,自己問策那會兒,她已經懷上了的。一想到這種可能性,玄燁的心徹底軟下來,嘴上卻氣哼哼地:「你還敢提?我當然生氣!」
赫捨裡扯了一抹笑,這笑看在玄燁眼裡真是苦得不能再苦了。所以,不等她說話,忽然俯身下去圈抱住她,頭就在她耳邊,輕輕地說了一句:「我生氣,生好大的氣,都快氣瘋了。」赫捨裡被他突然的靠近弄得不知所措,這般輕聲絮語,哪裡像是生氣了。
於是她動也不敢動,任憑他溫熱的氣息縈繞在耳邊。赫捨裡的沉默讓玄燁更加認定自己先前判斷失誤,於是他接著說:「你究竟有多大的心事,為什麼總是不說?」赫捨裡依然沉默。心事?她的心事多的很,幾乎發生在他身上所有的變化,都是她的心事。
他已經遇見和將來會遇見的困難,他雖然被摸透但總是避無可避的脾氣,還有因為他的脾氣而引發的內廷諸多風雲變化。赫捨裡不知道。如果自己一直這樣病下去,不得好轉。是不是就踏上了歷史的不歸路,難產,死亡。她更不知道,已經記恨自己的玄燁還會不會對難產而亡的她一直念念不忘。她覺得事情在某一個節點已經超出了自己的預料,脫離了她的掌控。
「皇上……」赫捨裡的話還沒說完,就被玄燁打斷了,玄燁忽然抬頭,兩隻眼睛直勾勾地鎖住赫捨裡的視線:「赫捨裡,我問你一個問題。在你眼裡。我是什麼?」赫捨裡一愣:「什麼?」
「不要說是皇上這種話。在你眼裡,我是不是一直只有六七歲的摸樣?所以。你有什麼事都不跟我說,所以你以前那些話,其實都是哄我的,你其實和外面那些人一樣,都覺得我還是康熙元年那個樣子?」
「皇上……」張了張嘴:「我想喝水。」嘴裡殘留著昨晚的藥味,非常難受。赫捨裡決定開口求助。玄燁一愣,立刻起身倒了一杯水,一手輕輕抄起她的頭頸把杯子放到她嘴邊。赫捨裡抿了一小口。隨即一飲而盡。然後才說:「皇上登基。都快十年了,怎麼還說這樣的話?若您還是康熙元年時那樣,根本不會倒水給我喝。一定是先喊人了。」
玄燁的眼神波動了一下,想想康熙元年那會兒,自己的確還要她服侍呢!「這不是我要的答案,我想知道……」「皇上……赫捨裡輕聲打斷他:「臣妾知道,您是生了臣妾的氣,所以一連許多天,都不肯再踏足坤寧宮,也不肯多看臣妾一眼。可是皇上,您在臣妾的心目中一直都是最重要的事,從來都沒有改變過。」
「最重要的事?」玄燁臉上明顯的不相信。「皇上,您生臣妾的氣,無非是氣臣妾不願意就前朝政務多發表意見。臣妾當然知道,您剛剛親政,前朝問題一大堆,您現在舉步維艱。
蒙聖上恩典,眼下我赫捨裡氏一門,非富即貴。您常讀史,歷朝歷代,但凡主少,必定會出現一種情況。當年祖母不願垂簾聽政,斷了那些王公貝勒們趁機奪權的野心,如今時移世移。但皇上身邊,依然還有這種隱憂的。眼下朝局,皇上是不能再給他們找到任何借口了。」
赫捨裡一直都沒有說,這種情況是指什麼,但玄燁一點就透,所謂不能再給他們找到借口,指的是什麼。沒錯,當年順治把輔政的權利交給四位外臣,就是為了避免幼主陷入八王議政的困局。鰲拜強勢,專權獨攬。議政王們懾於他的威勢,不敢有什麼想法。如今鰲拜沒了,這些王公貴族們無不蠢蠢欲動。如果讓他們知道,皇上有聽命於外戚的苗頭。就等於是給他們借口奪權。
弄死一個鰲拜不容易,權利才剛剛分散開來,如果因為一點點小小的差池,把他們又凝聚起來。赫捨裡覺得玄燁幾乎沒可能贏他們。外戚專權,當它真正實現的時候,是悲劇。可如果它只是別人拿來說事兒的借口,那就是外戚的悲劇。爺爺好不容易無事一身輕,退了下來,赫捨裡不敢冒險。
更何況現在議政王們正是奪權的時候,任何謀略在他們眼裡都有可能成為借口。不能冒險啊!可惜,這孩子明白的些晚,幸好二叔雖然是內大臣,一直都沒有一個正經的頭銜。你在外面知道留後手,怎麼到了後院就這麼不開竅了?現在估計前朝都知道帝后失和了,也不知道家裡人會怎麼擔心,外人又會怎麼偷笑呢!
赫捨裡想到這裡,眼神有點黯淡,憑什麼我的家人就不能因為我是皇后而得到好處,還要處處受制。憑什麼我明明是皇后感覺卻像是寄人籬下如履薄冰?一切都是因為你啊!主少國移,多少人盯著那些你暫時掌握不了的權利?當年鰲拜軍政大權一手抓的時候,權利在他手中達到了高度集中。
然而,你卻沒能從他手裡完整的接過來,反而讓別人竊取了勝利果實。這是為什麼呢?因為你自己的底子太薄弱了,手上沒有適當的人來分攤消化鰲拜的那些權利,你如今拱手送上去的那些人,都是需要慢慢熬資歷的新面孔。
如果說前面九年,你是蹣跚學步。兩隻手都被抓在別人手中的話。現在的情況是,你雖然已經自己會走。但卻是別人在導航。你只能跟著別人指出的路徑走。你還沒有「走自己的路讓別人說去吧」的實力和魄力。太弱了,真的。
不能不說,歷史是成功者的杜撰,康熙帝英明神武,幾乎貫穿了他的整個政治生涯。現在,智擒鰲拜的章節已經過去,接下來是什麼呢?三藩?貌似還沒有跡象,至少幾位和親公主的臉上還看不到愁容。建寧還是那麼刻板,柔嘉還是那麼溫婉。倒是和順,和她的封號一點兒也不像。一看就知道尚之隆在家是個妻管嚴。
想著想著又想歪了,赫捨裡的眼神飄忽。玄燁卻恍然大悟。他沒有想到,自己在前朝遇到的困局,身在內廷深宮中的她居然感同身受,就因為感同身受所以不想節外生枝,給他添麻煩。可是,這些話你為什麼不早說呢?見他眼神飄忽,玄燁心裡不是滋味:「赫捨裡……」
「皇上。謝謝您來看望臣妾。讓臣妾有機會把這些話說出來。也許皇上不相信,不過總算是給了臣妾一個自救的機會。」赫捨裡伸手在玄燁的手上輕輕一搭:「時間不早了,皇上還是回去吧。」
玄燁這才從自己的思緒裡走出來。聽她這樣說,嘴裡湧上來一陣苦澀:「赫捨裡……你不想我留在這裡嗎?」
「想,但是……」
「沒有但是好不好?每次你一說「但是」我就只能聽你的。所以,不要有但是好不好?」玄燁近乎祈求的目光讓赫捨裡的心猛地抽痛了一下。自己話說得再怎麼冠冕,都不能掩蓋傷害了他的事實。理由再充分。都不能掩飾自己自私的一面,錯不在他而在她。
「好。臣妾以後都不說「但是」了。」赫捨裡輕聲保證:「皇上可曾用過早膳?」「對了!」玄燁聽到「早膳」兩個字,一下子跳起來:「我剛才問了你的宮女,她們說你吃什麼吐什麼?怎麼會這樣?」
「臣妾沒事兒,皇上不用擔心,太醫們已經用過藥了。」赫捨裡柔聲說。「什麼沒事兒,你看你都瘦成這樣了,懷承瑞的時候,我記得你是胖了好多的。」玄燁抓起赫捨裡的胳膊:「你看看,都瘦成這樣了!不行,讓他們把膳食端過來,我看著你吃。」
玄燁說做就做,不等赫捨裡反駁,一聲吩咐下去,坤寧宮上下歡欣鼓舞,小廚房歡快地忙碌,不多時,清粥小菜小點心什麼的擺了滿滿一桌子。含煙把赫捨裡從床上扶起來,輕聲問:「娘娘想用點什麼?奴婢那給您。」赫捨裡看看桌上的內容,再看看玄燁一眨不眨盯著自己看的雙眼,嚥了嚥口水:「還是粥吧。」
捧著碗,赫捨裡小口吞嚥著。這粥不是百米粥,而是切了浸過香醋和辣椒的酸辣口味。再看看其他配菜,幾乎都是和酸辣沾邊的。赫捨裡知道,這兩種味道最是開胃的。可是不知道怎麼回事,自己的喉嚨似乎比以前窄了許多的樣子,幾口粥嚥下去,就有飽脹的感覺。
剛想說我不吃了,抬眼看見玄燁雖然拿著筷子,卻一口都沒動的樣子。看看他面前的那一桌膳食,再看看他:「皇上?是菜式不合胃口麼?要不然,差人去通知御膳房?」「你吃你才,朕看你吃完。」玄燁不以為然。有宮人在這裡,他自然恢復了官方自稱。
赫捨裡卻苦笑。自己是吃不下去了啊,你這麼盯著,我這碗還放得下麼?沒奈何,只能硬著頭皮又吃了幾口。只覺得胃部翻騰得難受,連忙把碗遞給含煙,示意她拿走。含煙很機靈地接過碗之後,遞給她一盤剝好的橘子。
玄燁愣住:「你只吃這麼一點兒啊?這就算吃過了?」「回皇上的話,臣妾真的吃不下更多了。就這點東西下肚,她都有反胃的衝動。所以必須得用水果壓一壓。
玄燁卻不買賬,他阻止了宮人們要把膳桌撤了的動作。從桌上端起一盤酸棗糕:「你懷承瑞的時候,不是最愛吃這個的嗎?怎麼今天碰都不碰了?」
「回皇上的話,臣妾覺得不是臣妾愛吃,是承瑞比較愛吃。如今臣妾肚子裡這個,好像不怎麼貪嘴的樣子。」赫捨裡半真半假地說。「是不是真的?他不吃,你就不吃了嗎?」玄燁不買賬。赫捨裡無奈:「真的,臣妾這些日子一直食慾不振,太醫已經在想法子了。」說著話,捏起一片橘子放在嘴裡,感覺酸酸甜甜的汁液流進身體,讓她一下子舒服了不少。
說來很奇怪,水果她能吃一點並保證不吐,但做成水果羹就不行了,甜膩的味道還沒經過消化就迫不及待地想要重見天日,攔也攔不住。玄燁見赫捨裡堅持,只能放棄,自己吃了一點東西之後,坐在榻上環視四周:「你的那些花呢?」
「臣妾如今這狀況,擺弄不動那些,又見不得花凋零,就讓人都撤了。」赫捨裡不鹹不淡地說。玄燁眉頭大皺,老婆這次懷孕,情緒一直懨懨的。這可不行,當下對赫捨裡說:「讓人送一些顏色鮮艷的,裝點一下,至於凋零,讓她們勤換就是了,你操什麼心。」
赫捨裡點頭,不準備在這種小節上跟他唱反調,他今天來就是來跟自己示好修復關係的。雖然這一次生的氣時間長了點,但好在還是按照固定程序過來求體諒了。既然這樣,她除了欣然接受,還有什麼辦法呢?
她的恭順落在玄燁眼裡,成了蒼白柔弱,想想以前再看看現在,玄燁只想多多對她好,多多補償她。挖空心思想要彌補這大半個月冷落她的虧欠。
於是,他不恢復了每天過來蹭飯的習慣,還變著法兒給坤寧宮送東西,他知道赫捨裡喜歡花鳥魚蟲之類。因此親自到上駟院挑了一隻鸚哥,華麗的彩羽,小巧玲瓏煞是可愛。送來的時候,宮人拿到赫捨裡面前,小傢伙居然衝著赫捨裡直嚷嚷:「皇后娘娘,皇后娘娘,皇后吉祥。」(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