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燁再次踏進坤寧宮,太皇太后第去了佛堂,香煙繚繞中,她似乎看見了丈夫的臉重疊著兒子的臉,兩人的眼神一模一樣,這種眼神落在自己身上,卻不是給自己。這眼神透過她,遙遙而望,望向坤寧宮。
坤寧宮此刻一定是紙窗微黃,透著溫暖的燭光。他們說著話,身邊再多的宮女太監都屏蔽了,他的世界裡只有她。香煙裊裊中,太皇太后的目光朦朧。蘇嘛拉姑在邊上靜靜地陪著,不知道能說什麼話。
自打當年在索家見到這個女孩,主子就一刻都沒有停止過操心,為了拖索尼下水,她對她百般示好,卻發現她是個軟硬不吃的刺兒。無論是和順公主的示好還是簡親王妃的示惡,她都巋然不動。蘇嘛拉姑當然知道,主子對這個女孩越來越感興趣,也知道這個女孩會脫離她的掌控。但是她只是看著,什麼都不說。
蘇嘛拉姑自認作為一個社會最底層的奴隸的孩子,她有比別人更加透徹的目光,什麼人本質是什麼樣的,她比她的主子看得更清楚。主子看待這個女孩,帶著自己各個階段不同的目的,她會因為自己的目的而階段性地包容她身上不如自己意的地方。
可當這個女孩真的成為了她的孫媳婦,各種不滿就集體爆發了。因為在太皇太后的眼中,孫子是最優秀的,獨一無二的,任何女孩子對他示好都是帶有目的性功利性的。以前她可以容忍赫捨裡,是因為她需要索家對玄燁全方位的支持。可真正把索家和皇帝綁在一起,她又覺得索家只是孫兒的附屬品。這個女孩就應該像小綿羊一樣對丈夫對婆婆。而不是試圖掌控丈夫的思想,讓丈夫聽她的話。
因為這種心理。主子在她們新婚第二天就開始打壓赫捨裡的氣焰,卻發現她對皇上的感情淡如水,反而是皇上各種倒貼。主子憤怒了,恐懼了,她覺得孫兒就快要走上丈夫和兒子的老路了。所以她其實非常焦躁,擔心自己的想法會變成現實。
可是主子啊,時移世易,人事早已不同。新皇后是什麼身世?本朝第一文臣,世襲一等公赫捨裡索尼長子嫡女。她的頭頂上無遮無擋。兩個同胞哥哥很早就出去當兵。家裡父親和二叔又各忙各的事情幾乎不著家。他們家誰管事?當索尼噶布賴索額圖都不在家的時候,她說出來的話一句頂三句。
所以。生活環境培養了她天生高人一等的氣質,這種氣質深深地刻在了她的骨髓裡,皇上之所以會被她吸引,就是因為她身上這種特殊的氣場,您用了兩代人的時間,從一個天真善良的草原格格成長為後,宮第一掌權人。
而她幾乎是天生的就有讓別人低頭臣服的本錢,五六歲的時候。就能指揮一群家丁擺出主人的架勢來面對您。她緊張了嗎?一點都沒有。後來索尼出來,她更是一瞬間轉換成了小孫女的模式,對爺爺關懷備至。這個時候,她的眼睛裡已經沒有你的存在了。
太皇太后啊,這個女孩,你是要看走眼啊!你敲打她一下,她退得乾乾淨淨,可你一轉身,她又是各種唯我獨尊。乾清宮的宮女太監,完全遵循她的套路在侍奉皇上,皇上非常適應,於是住到慈仁宮,他反而就不適應了,您現在把他送回乾清宮,就該預想到他會去坤寧宮報到啊!
蘇嘛拉姑歎氣,主子啊,您明著說要放手,把皇上交還給大臣們,可他一遇到挫折,一有溝坎兒,迫不及待站出來的還是您,您還怕皇后搶了您的活幹,說到底您還是捨不得放手。
這邊廂主僕二人都在糾結。外面宮人進來:「啟稟太皇太后,皇上已經起駕,離了坤寧宮了。」太皇太后手裡的木魚棒槌一頓:「當真?」「奴才們親眼所見的。」宮女躬身答道。
「是嗎?看來,這一次,我又輸給那個丫頭了。」輕歎了一聲,太皇太后把手遞給蘇嘛拉姑:「走吧,扶我回寢宮。」蘇嘛拉姑低頭:「主子,您且放寬心,這些日子,您太累了。」
「我是累了,你知道我累,可除了你,還有誰知道呢?哎,這兩天,外面的草原的風聲是越來越緊了,我原本琢磨著,端敏的婚事可以再拖一拖,畢竟她生母剛過身不久,她還在孝期。而小哥哥的病也還沉重,實在不能在這個時候嫁過去。可是阿布鼐這個老混蛋,居然私自囚禁了兩個孩子,還揚言要挖了公主的墓,他這是要反啊!眼下,朝局紛亂,我能拿出來維穩的辦法已經不多。不把端敏嫁出去,還能有什麼辦法呢?」
「主子,您先別勞神了,察哈爾王是當年林丹汗的後裔,原本就是野狼的性子,朝廷給他說少好處他都不會滿足的。所以,您不妨先等等,問問滿珠習禮老爺的意思,興許那邊的局勢沒有您想得那麼糟糕。當年林丹汗不是沒反過,照樣被其他部落和大汗的聯軍給滅了個徹底,如今到了察哈爾王這一代,想要造反更是癡人說夢。」
「格格,今時不同往日,大汗那會兒,大家都在草原上,一言不合直接就開戰了。可現在,咱們守著一個國家,而且還是內憂外患不斷的國家。要真打起來了,我這心裡可是沒底啊!」太皇太后的眉心皺得死緊。
蘇嘛拉姑把她扶到床沿上坐下:「主子,您太累了,奴婢給您針一下穴位吧,夜深了,您該歇著了。」太皇太后緩緩地閉上眼:「希望一切只在我們都準備好了之後才發生。」
時間一天天過去,眼看著金秋十月一過,京城的氣溫驟降,紫禁城迎來了第一場雪,紛紛揚揚的雪花讓赫捨裡想起了家裡的幾株梅樹,艷紅粉白的花朵,甜甜的香氣,梅花樹下還有她埋的雪水,原本今年就可以挖出來煮茶喝了,卻不知花匠有沒有照她的吩咐做。
十一月迎新娘子,兩個哥哥同時大婚,家裡一定非常熱鬧。可惜我這個做小妹的,雖然貴為皇后,卻不能給他們送上祝福。這些天,赫捨裡每每看見天上飄雪,就會想起小時候在家裡的時候,那些歡樂的時光。
可惜,一入宮門深似海,再回首已是陌路人。她再也沒可能回到那座宅院,沒可能看一眼她照顧過的花了。坤寧宮裡一片靜謐,宮人們早已習慣皇后的沉默。皇上不在,娘娘根本就懶得說話,這兒可以安靜得一整個白天都沒有聲音,只有晚上皇上來用膳的時候,娘娘才會湊著皇上的興致說兩句話,皇上一走,娘娘立刻又沉默了。
於是,大家都習慣了當會說話的啞巴,就算真有事匯報也只能輕聲細語地說。這不,宮人們把今秋最後一批菊花抱進坤寧宮的時候發現,娘娘正在榻上假寐,手裡的書還翻著頁。珍兒接過宮人手裡的花束,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悄悄把花插在幾個廣口瓶中。
娘娘最愛侍弄花草,所以總要花房送一些新鮮剪下來的花供她消遣,坤寧宮裡到處都有鮮花的盆景,娘娘人在祈福,卻也沒忘了隔三差五地往慈寧宮送花。即便是她被太皇太后欺壓到困守坤寧宮都沒有間斷過,送過去的花上,經常還貼著小紙條,寫一些問安道歉的話,有時還會夾帶一些藥膳和養身食譜的偏方什麼的。
娘娘一直很細心地做著這些事,但太皇太后那邊卻一點表示都沒有。就連珍兒和玲兒都覺得自家老主子這次有點過份了。所以,她們更加細心地照顧赫捨裡的起居,認真完成赫捨裡交代的每個任務。雖然也就是端個茶遞個水去花房拿花或者把剪好的花送到慈寧宮去這種小事。但她們的態度變得順從了。
包括太皇太后問起皇上每天到坤寧宮吃晚飯,皇后都是怎麼招待的有沒有說什麼話。她們也都想著法子在老主子面前替新主子說好話。當然,她們覺得自己沒有偏心,因為新主子的確是不錯。這也是為什麼太皇太后會說這一次,自己又輸給了赫捨裡。
她的打壓沒有打垮她,她連往後退一步都沒有。她用她的實際行動向太皇太后展示了她的能量。她在不斷挑戰太皇太后能容忍的界限,並且向她宣告,我不是你能夠收拾得了的。這種表面上馴服,暗地裡較勁的日子緊張又刺激,赫捨裡是樂此不疲。
早上做一點小運動,午後睡個小懶覺,晚上應付下小皇帝,睡前炒一會兒經書表示自己有虔誠祈福,這就是赫捨裡眼下的生活,規律又安逸。而玄燁在她的潛移默化下,也過起了這樣的「慢」生活。只是今天,這個「慢」的節奏突然被打破了。赫捨裡剛進入睡眠狀態,玄燁就心急火燎地趕來了:「赫捨裡!」而那邊廂黃門官連「皇上駕到」都沒來得及喊。(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