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這無頭無尾的一通話,皇上能明白嗎?」褚太傅此刻是最為冷靜的一個人,滿臉肅然地站在殿前,不急不緩地作揖說道:「其中的來回曲折就讓老朽向皇上道明。」
褚太傅站著一動不動,微微昂起的頭時而有些晃動,原本垂在兩側的手慢慢背到了身後,口中滔滔的故事從武朝建國那一年始,直至劉瞰瀾罪犯通敵,滅九族。褚太傅言辭精闢,點到即止,未添加任何色彩,反倒讓事情變得簡單起來。
「聽褚叔叔的意思,似乎是有人借梁家的手,除去了劉大人?」隆宗的表情有些舒展開來,升起一種悲傷之意,「兒時的記憶中確有對劉大人的印象,難得有時候向父皇母后問起,卻總被責怪記錯了。時間久了,便再也沒想起來這個人。」
時間埋沒了為武朝奠基的一代功臣,連著他的莫大冤屈,一同消失待盡。我頗為擔心的用眼角瞟向苻清流,他該如何去面對從新被揭開的傷疤呢?
「褚大人是否知道那送信之人?」苻清流滿臉陰沉之色更甚,「此人是一切的禍端。」
褚太傅反倒扭頭看了看日旭,深歎一口氣,語氣也不由緩了下來:「當初此事由先皇親自處理,細節之處,並不清楚。」無頭公案嗎?不對,依稀記得婆婆似乎是知道一些的。
「這是一樁,請皇上暫且記下。」日旭乾脆地繞到殿後白松誠的屍身旁,灰暗的燈火下看不清楚他此刻的表情,只覺得從未有過的疏離語氣自那邊傳來,「半年前各地旱災肆虐,皇上從國庫中撥了三十萬兩以作賑災之資,可最後卻是臣不得不以軍糧解各地民不聊生之苦況,此乃何故?」一句置地有聲的問話,讓那個原本就氣勢不足的隆宗此刻支支吾吾了起來,「據臣查訪,白松誠欺君妄上,私自傾吞災銀,在罪行將暴露之時,設計燒了所有證據殺害了打探之人,後經過苻大人調查,白松誠私自扣下的災銀卻匪夷所思地滯留在國庫之中。」
本就有些侷促的隆宗此刻焦躁不安起來,一皺眉間扭頭向苻清流投出求救的眼神,雙手不安地交錯起來。這究竟是裝出來的懦弱,還是本就天性如此?
「梁元帥所言句句屬實,其中一些利害關鍵褚太傅也略知一二。」苻清流平靜緩和的聲調對慌亂的隆宗毫無任何安撫作用,那金碧輝煌的王座如芒刺在背扎得隆宗直從座上踉蹌地跌到苻清流面前,一臉無法相信的神色,「白松誠還坦言曾經與人一起追殺士兵孫朝良,致使孫朝良如今叛作南朝的先鋒,也是那個同夥昨日在白府殺害白松誠逃匿到了皇城之中。皇上,如果有什麼想與我們說的,現在還來得及。」苻清流對自己的家人始終留有一條退路
「苻卿家,你的話是指這一切與皇家有關?」隆宗似乎有些明白了,臉上的迷惘隨即變為一絲無奈苦澀,「皇家多是非,朕這麼多年來處處小心,一直希望所有的朝臣可以和睦相處,卻料不到宮中才是禍頭。」微垂首,步回那依然有些晃動的龍座,不由得支手托住下顎。
「皇上,請恕民婦多言一事。」雖覺察不出隆宗是在做戲,可到如今有些事情必須水落石出還一些人清白了卻一些人的冤屈,「人瘋了,也許對於眼前和將來的事情混混沌沌顛三倒四,可對於過去的事情又或者自身的那些喜好反倒不會有隱藏。民婦曾經見過無色宮中的皇后娘娘,偶爾聽到皇后娘娘念叨自己所作的一切都是聽命於他人,仔細想來,能讓皇后娘娘聽命的還能有何人?自古帝王最怕外戚專權,梁家已有兵權在手,如果有梁家作後盾的惠妃娘娘誕下皇子,必然出現皇上最不願意看到的情形。」終於說出了口,畢竟,我沒有其他三人的忠君之顧慮。
「啪……」厚重的金屬砸在殿中的大理石上迸發出的電光之聲驚得人微顫,循著一聲斬釘截鐵的「放肆」往殿門瞧去,原本清晰的腦袋忽然間空白,當朝太后原本堆滿笑容的臉上只有慍怒和憎恨的神色,連往日時常半睜的慈目此刻忽然圓瞪,掃過殿上每一個人最後停在了我的身上,「一個小小的命婦,居然與皇上這般言語,是誰借給你的膽子?是這個抗敵不力還嘖嘖有詞的梁元帥還是這個隱姓埋名居心叵測的欽犯?」太后一步步朝我逼近的當下,我才發現她的身後是那個一身青衣卻早已不見了蒙面的那個幕後兇手,那個足以讓日旭絕望的兇手,不知是原本就沒有感到自己的錯還是習慣了用假面具偽裝自己,那個兇手與我們擦身而過,神色無異,只是一味護在太后身側,似乎在提防什麼。
「太后,犯不著為了這樣的事情生氣。」開口說話的是攙扶在側的零落,語氣頗為不屑,可臉上依舊是那副不動聲色,只瞧著她朝後一望,一個面容朔百神色憔悴的女子跟著踏入殿中,除了依舊嬌好的五官,分毫看不到昔日雍容嫵媚的惠妃的影子。
太后在龍座旁坐定,絲毫沒有感到形勢的刻不容緩,反倒瞪了一眼隆宗後,不緊不慢地扭頭向著站在殿中央的日旭,偶爾動動身子卻不發一言,一時間殿中別無其它聲響。
裙擺掖地的細瑣聲後,只聽到微顫顫的女聲響起:「旭哥哥,為什麼爹爹會入宮?給我吃了莫名的藥丸後,便讓我隨著太后和他來這裡?為什麼他們都對我好凶?」扭頭瞧見惠妃細弱的胳膊纏住日旭的手臂苦苦哀求,「我好怕……」彷彿驚弓之鳥般的惠妃,臉上閃爍著未干的淚痕,已然有些神志不清,眼中只有日旭一人。
「舅舅,你是不是欠我一個解釋?」日旭的話有些生硬,一個如父親般的人,在自己的背後狠狠捅了一刀,此刻又在你的面前舔著刀上的鮮血向你誇讚他的美味,你能做出什麼反應?擔心地看著日旭的身影,正巧對上他有些無助空洞的眼神,顧不得太多的我幾步並上,攙扶住搖搖欲墜的惠妃依靠在自己的身上,努力控制住自己哆嗦的手攀上日旭的手,隱約感到自己的手漸漸被日旭的手包裹住,絲絲暖意傳來。
「解釋?你要哪個解釋?」舅舅,那個偽裝至今的賈言中,在得到太后的示意眼神後,一步步從台階上而下,那個早已偽裝習慣的慈祥笑容重回臉上,險些讓我錯以為一切不過是夢,「其實我只要告訴你一句,你應該都會明白了。我們賈家比梁家更早跟隨先帝,自我的父親開始,世世代代宣誓效忠先帝和太后,而那個躺在地上的白松誠也是隱在先帝背後的暗部家族之一,可他屢次貪圖榮華,這次更是變本加厲地有心叛逃,我豈能放他生路?」
「暗部?」褚太傅插上一句,但語氣中夾雜著疑問:「老臣雖先帝起義建朝幾十年都未聽說過,如今就憑你一句話,在這個時刻,你想證明什麼?」
「不想證明什麼。」太后的聲音也不再似往日,高高在上不容回絕,「賈白兩家在起義前,就隨我一起跟隨先帝,你和梁家不過是之後才效忠的,而那個劉瞰瀾更是半路出現,身份不明,先帝在病重之時苦苦哀求他留下,他卻因為對那個南朝妻子的一句承諾,就辭官回南朝,他究竟把先帝和武朝置於何地?這樣的人,隨時都會背叛。」在冷酷的皇家眼中,對妻子的承諾,根本比不上對皇朝的誓死效忠。
「這就是你利用梁家除掉我們全族的理由?」苻清流的咆哮響徹殿堂,急促的呼吸聲暗示他已經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因為你們的猜忌和那一句猜測,就賠上幾十條的人命?」
「苻卿家,你不要激動。」隆宗在太后出現之後早已沒了聲音,此刻的聲音越來越輕,「很多事情我們以後慢慢解釋,如今還是商討退敵之策為好。」
「讓我把話說完。」太后再次厲聲打斷,「梁家原本死心塌地,可是自從和劉瞰瀾走得近了,常常說些忤逆先帝的話。劉瞰瀾這個人既然不能為我們所用,那麼寧可錯殺一百,也不能放過他一人。借由這件事情,我們也可以讓梁家更加死心塌地。對於握有兵權的梁家,哪怕有賈家看著,也不能讓人放心。」轟然倒塌了,日旭的忠君報國之心。
「賈家自此一直監視梁家,在我出現後,你又用白家來控制我來與梁家在朝廷中抗衡?」苻清流衝到了台階之下,伸手直指皇座邊上的太后,只能瞧見他顫抖的背影,「讓一家慘死你手中的我,成為你掌控朝廷的工具?讓你身邊的親生兒子成為滿足你權力**的傀儡?」
「除了賈家人,還有誰能明白我的苦心?」太后的臉色僵硬,苻清流的話刺中了她的心底,「我也想可以不過問這些,只是可以嗎?我的這個兒子性格軟弱胸無大志,先帝留不住劉瞰瀾輔助於我們孤兒寡母,不用些手段的話,連梁家也留不住,還怎麼保住武朝的天下?要保住皇權,就要用一些人去抑制另一些人,在恰當的時候苻清流出現了,既然要利用,我何必去計較他的身份?」
「那小瑩呢?孫朝良呢?」日旭再也按耐不住心中的怒氣,跨步上前拽住了賈言中的衣領,「你親眼可著自己的外孫被殺,就這樣放任著自己女兒肝腸寸斷?除去孫朝良,對武朝百害而不一利,你居然再次借梁家的名幹這種見不得人的勾當。為什麼?」日旭用力的晃動著賈言中的身體,想把這個惡魔般的靈魂從這個身體中趕走。
賈言中微笑著,一雙眼睛看著面前絕望的日旭,直到日旭氣力盡了,停止晃動後,才癟了癟嘴,平靜地說道:「我賈言中的親生女兒是現在站在太后身旁鞠躬盡瘁的零落,而那個空有一張臉的白癡女人怎麼會是我的女兒?她不過是用來綁住你的工具,除了感情,還有什麼能牽絆住你的不羈?那個孫朝良我本沒有打算除掉他,可是他的妻子無意間看到了我和白松誠一起,本想通過白松誠除去她這個小小租戶,怎料她命大逃了出來,如果他日孫朝良晉陞軍職,我的身份豈不是要曝露?我殺人滅口,做錯了嗎?我只對太后效忠,其他的一切與我無關。身為人臣,該做的不就是這些?」一句句簡單明瞭的因果,把所有曾經困擾我們的是是非非簡單地一筆勾銷,別無其他。
「啊……」我身邊的惠妃再無控制地發出尖叫,身子不由往下墜去,我反射性的抓住她的手臂,卻只看見她空洞的眼眸中不停溢出,微漲的嘴發不出任何的聲響,霎那間我心底許久不曾有過的對家人的虛無感共鳴般地爆發,雙手不受控制地擁住眼前這個一無所有的女子,任由她脆弱卻依舊尖厲的指甲在我背脊上劃過,原本劍拔弩張的氣氛也在惠妃慘烈的叫聲之後偃旗息鼓,一時無他。
黎明前的第一束光亮自窗外透入,慘淡的微紅灑滿了沿窗的地磚,正巧印在了擱在最外邊的白松誠的屍身上,那白色的裹屍布上泛出詭異的金黃色。
「吱呀……」殿門掩開,陳公公瘦弱的身子探入,神色慌張,一雙眼睛看著殿中莫名的一切,卻不敢在眾人面前出一口大氣。
「有事還不說?」太后原來的銳利此刻再無隱藏的必要,在這大殿之上,她無疑才是臨駕在皇帝之上真正的掌控者。
陳公公一哆嗦下雙膝跪地,雙手匍匐連前額也牴觸在冰涼的磚石之上,唯唯諾諾之言傳來:「梁元帥手下的一隊將士來報,南朝皇帝此刻正在城南外集結軍隊,攻城就在當下。」一時間,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投向了日旭,到最後的時刻了嗎?
「皇兒,一切有母后在。」太后舔犢之心依舊,一隻手緊緊握住隆宗,「這次渡過難關後,你一定要聽從父皇和母后的教誨,為帝者,皇權至上,防外戚,防專權。」
隆宗眼中閃過一絲疑問,猶豫片刻後說道:「母后,是不是一直以來都錯了呢?劉大人既然給了他夫人承諾,那麼他辭官歸故里有何錯?梁家一門忠烈,哪一個不是為了我們武朝拋頭顱灑熱血?我們還處處懷疑提防,是不是有愧一個仁字?算計好一切,如今卻是這樣一個結果,母后,因果循環,是不是我們錯了?」戰戰兢兢,哪怕心中覺得有理,可依舊怕。
「你……」太后臉上升起一陣陣紅暈,怒氣強壓不下,撐在零落的手臂上一躍而起,一隻手直指台階下的我,擲地有聲地說道:「錯?我最大的錯,就是讓白松誠的這個女兒嫁入梁家。誰能料到在梁元帥的心中一個有負的美人兒敵不過一個平凡普通的陌生女子?誰又能料到這個平凡女子會一次次掀起事端破壞我的計劃?原來傾國傾城的不一定是絕世女子。」
「我料不到自己有如此的能耐。」毫無悔過的態度並沒有讓我氣憤,我只是替我眼前的那個肩擔重任的夫君不值,「武朝最大的錯誤,就是有了你這個太后。劉瞰瀾大人為什麼要走?因為他知道帝王的無情和猜忌。如果沒有你借皇后之手除去惠妃的孩子加以陷害明妃,何來租戶之事?沒有孫朝良的相助,武朝的一座座屏障不會那麼快的瓦解。如果不是你授意白松誠傾吞災糧,面對羌族和南朝,我們何來如此得措手不及?傾城又傾國的是你這個後宮干政的太后。」我知道此刻不是口舌之爭的時候,稍說了幾句後便住了口。
「反了,你知不知道,憑你剛才的話我就可以誅你九族?」太后跨下一個台階,剛才的氣急敗壞反倒收斂了些許,嘴邊牽起一個笑意:「知道為什麼你此刻還好好地站在這裡?是因為我看在梁家這些年盡忠的份上。」
我攙扶著惠妃往不遠處的日旭慢慢靠去,學著太后的模樣笑了笑,「難不成你還想我磕三個在這裡謝你不殺之恩?你這樣的人,會做對自己沒有利的事?這個時候能保你江山的人除了梁家還有誰?可悲的是,你至今未曾明白,無邊的權利意味著的不是無邊的控制和利用而是無邊的責任和仁愛。皇權需要權謀而不是陰謀。」終於站到了日旭的身邊。
「賈言中,我們有惠妃就夠了,那個女人……那個女人……我不想再看到她。」太后的一聲令下,舅舅忽而從腰間抽出一把薄如蟬翼的劍,腳踏碎步,飛身朝我撲來。
本能之下,我依舊緊緊護住惠妃的週身,忽然只覺得背後被人罩住暖暖的,心中黯然,到最後了嗎?到死我和日旭之間還要夾雜著惠妃嗎?
「大哥……」「哇……」夾雜著孩童啼哭的女聲響起,明妃抱著不大的孩子在幾個宮人的陪伴下正巧踏入殿中。一時間混沌的意識清澈了起來,這才發現護住我後背的那雙手並不是那雙習慣的粗糙的大手,恍然回頭,看見的是苻清流依舊黑漆的眼眸和緊閉的唇。
「滴答……滴答……」,猛然驚覺,害怕地探詢苻清流的臉色,一滴淚滑下,嘴中還是忍不住吐出:「苻大人……我該怎麼做?」
苻清流嘴角泛出不自然的笑,原本緊箍著我的雙手緩慢垂下,身子也稍稍移開。
我瞪大了眼睛,再也顧不得手中的惠妃,「夫君……」日旭的側臉並沒有痛苦,薄劍被日旭的右手緊緊抓住,那敲打著磚石的血,自日旭的五指縫中一滴滴落下。
「怎麼能每次都讓苻大人保護你呢?」面對我婆娑的雙眼,日旭笑了,「太后,舅舅,你們應該還有什麼話要說吧?」
「惠妃服了毒,解藥在零落手中。」太后乾脆利落地說出了他們之前的計劃,「惠妃的毒需每個月服解藥,只要你保皇上和皇子出城,說服苻清流與你一同重建武朝,我就一定保惠妃的性命。如何?答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