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如我所料,日照因為肩上的擔子和身為梁家男人的驕傲,可以在他人面前裝作若無其事,可以正義凜然地把手中的長槍殺了最愛的人,可是在週遭的一切又恢復平靜之時,那嵌入肌膚的堅強盔甲層層脫落,帶下了他身上的片片血肉,卻仍不及那心中萬分之一的痛。
狠心的人,還是由我來做,掀開簾帳,猛然踏入其中,雖早已心有準備,卻依舊呆愣當場。雙眼緊閉的日照坐在床上微靠在營帳的一邊,雙手圈著梅蘭,彷彿正環著熟睡的梅蘭說著屬於他們兩人的故事,雙唇微啟微合,別樣的溫柔對著早已沒有體溫的妻子。
我咬牙稍移腳步,卻驚得日照雙目圓睜,泛著些微晶瑩的雙眸掠過一絲光亮,重又變得昏暗迷離,「日照,有一件事情,我想與你商量。」連我的聲音為之輕顫。
「不是說,人死後會有七天的還魂日。」日照垂著雙眼慢慢搖晃著梅蘭的身體,「我等你。莫不是你覺得無顏見我,來了卻還躲著?」說完便緩緩抬頭,眼神越過我在營帳內外搜尋起來。
我心痛萬分,跨上一步說道:「日照,一切都已結束。你不是都明白了?為何此刻卻如離魂般糾纏?梅蘭走了,你,也該放手了。」任何的言語在此刻都顯得蒼白,可是,我卻不能讓日照這般沉淪下去。日旭的挺身而出和言詞斥責,當初戰場的喧囂和殘酷,讓日照有片刻的清醒,那麼此刻我該用什麼讓這個千瘡百孔的男人重新站起來。
日照果然沒有絲毫的動靜,眼神還是那般癡迷,原本不見還好,此刻見了便無法分開了嗎?
「梁日照,你快醒醒。」我走上前把梅蘭從日照的懷中拉開,日照的氣力本就比我大,哪料到他此刻更是發了狠,抱著梅蘭不願意鬆手,來回拉扯間,一個布包自梅蘭的袖中落出,包著的絲帕不由鬆散開來,幾截斷了的玉鐲滑落出來。
日照專注的眼神此刻從梅蘭的臉頰落到那小小的絲帕上,忽然放開了梅蘭的身子,彎腰拾起那方帕子,「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採擷,此物最相思。梅蘭,我送給你的詩呢?」日照發了瘋的把那塊絲帕翻來覆去仔細瞧了幾次,約摸瞧見那被磨去的印記和兩行小字,渾身顫抖地說道:「果然做絕了。多情只有春庭月,猶為離人照落花。這是你送還給我的?」
我心中一堵,梅蘭早料到會死在日照的手中,才備了如此的一招?可又怎會料到日照會把她帶回?她是賭日照對他的情深,借此再傷日照一次?
「啊……」日照忽然間衝出營帳,抬頭對著漫天的冷風怒吼著,「啊……」悲鳴之聲自此處傳開,一直飄蕩至不遠處的山峰周旋回來,與再次升起的痛苦交疊顫動,天空中原本閃爍的繁星與透亮的皓月也躲入了厚重的雲層中,彷彿不願見這人世間最痛苦的一幕。
「梁日照,你放肆?」一個身影自營帳的旁側探出,低沉而不容反駁的語調自口中緩緩吐出,漸漸露出的臉上神色肅穆,「進去。」又是一聲命令。
我匆匆上前扶住日旭,瞧他一身衣衫單薄,不由關切地問道:「你不在營中休息,跑來此處作何?」連忙卸下自己身上的斗篷,不容日旭推辭,固執地替他披上。
「我左思右想,覺得讓你一人來勸服這小子,不妥當,便跟來了。」日旭輕輕推開我的手,走到日照的面前說道:「原以為,你能想明白,卻料不到,你非但不想法子挽回這已成事實帶來的危害,反倒在軍營中發瘋胡吼。你是一名軍人,然後才是一個有著七情六慾的人。」
日照有一絲不屑地看著日旭,當日旭伸手拽他進營帳的時候,更是用力的甩了開來,「大哥,做一個無情的人,太難了。躺在裡面的女人,不是什麼南朝的奸細,是我梁日照的妻子。」
日旭一聲冷哼,搖了搖頭緩緩說道:「軍人不是無情的人,而是有著大愛的人。從前,你一直問我,為何不讓你上戰場,那是因為我知道,你還沒有準備好。」所謂大愛,便是愛國愛民,日旭一語道破了從軍之人該有的覺悟。
日照臉色發白,幾次想爭辯些什麼,可對上日旭正氣凜凜的眼神與毫不退讓的氣魄,都不得不收回自己像爆發的情緒,到最後不得不洩氣跑回營帳。
我無奈的索然一笑,上前扶住日旭,輕輕提起他的手臂仔細打量,「方纔日照的莽撞可又扯到你的傷口?你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我已在帳外站了一會,日照說的話,我都聽見了。」日旭拍拍我,轉而囑咐道:「先不論梅蘭的動機,她對日照的絕情卻是好事。我唯獨怕的是,最後她對日照流露出半點的愛意。」
「夫君,你是怕日照被梅蘭羈絆住?」我輕聲詢問道,「梅蘭的死,莫非是南朝再次打擊梁家的策略?可犯不著犧牲一個本國的公主。」日旭原來都明瞭一切。
「一個公主?梅蘭只能是一個死後南朝皇帝追封的公主。」日旭不屑的說道:「哪一個霸主願意讓後人知道,他曾經利用親生的女兒去成就自己的霸業?我不管梅蘭的用意如何,她對日照的絕情,反倒可以讓日照早日看清楚一切。」日旭拖著我重回營帳,看到日照頹然地坐在床側,沒有如之前般抱著梅蘭的眷戀,也沒有剛才無法壓抑般的痛苦釋放,只是靜靜的想著。
「日照,梅蘭的屍體不能帶回都城,也不能再留在軍營。」日旭的語氣十分緩和,略帶有商量的口吻,「最好的辦法便是今日夜裡,你帶著她去遠處火化。」
日照猛然抬頭看著日旭,滿眼血絲和疑問,脫口而出:「大哥,料不到你如此的絕然。難怪那日在陣前,大嫂自己選擇了慷慨赴死。原來是不想讓大哥選,這樣只會徒增傷悲,不是嗎?」我駭然,日照這般說法,的確可以理解為最常見的人性,一個對自己丈夫有著無限期望的妻子,面對丈夫待見的選擇,為了留有對愛的片刻幻想,的確會先做選擇。
「日照,那是弱者的想法。」我有些好笑的說道,「那是只希望得到愛,卻從沒有想過付出的人,所做出的曲解。如果可以為對方考慮,那麼眼中只會看見他的為難,他的痛苦,而不是計較他是不是愛,有多愛。」痛快的說著自己當時的想法,日旭突然緊緊地擁住我,抵著我的額頭,輕輕的喚著我的名字。
日照一時間答不出任何的話,只是看看我和日旭,隨即又垂頭看著躺在一旁的梅蘭。營帳中異常的安靜,只有我們三人的心跳聲。忽而,日照重新抱起梅蘭,一個跨越衝出營帳。
「我們跟去瞧瞧。」日旭拉著我追了上去,臉色反倒好轉了少許:「應該是徹徹底底想通了。」
我拉住日旭,擔憂地說道:「夫君,你這滿身的傷經不起這樣的折騰。」
「我是日照的大哥,我相信他。」日旭對著我安慰的一笑,「作為一個兄長,心中的關切讓我想親眼瞧著他長大。這最困難的一步,我相陪著日照一起走過。」我用力的點頭,原來這就是家人,榮辱與共,不離不棄。
日旭拖著我的手,慢慢往營地外走去,沒有絲毫的急切,神色也是一派清爽,「難得與你一同在夜空下暢遊,唯一的遺憾便是此時依然冬季,人難免不覺得舒爽。」
「夫君,我們如此慢,可跟得上日照?」我不明白此刻日旭的悠閒,「別鬧出什麼亂子。」
日旭晃了晃我的手,笑著說道:「日照自幼一根腸子通到底,有疑問有痛苦,都不會憋在心裡。剛才該發作的,也已經發作了,現在就讓他與他的過去話別吧。我們慢慢過去正巧見證那一幕即可。」日旭的確是難得的兄長,斥責也好,關懷也好,從來都站在他人的角度去思考,「當然,我走得這般慢,另有一個原因。仁兄,在人背後跟蹤可不是光明正大的事哦。」
我一驚,剛想轉頭瞧後方是何人,卻被日旭拉在他的身側。
「光明正大?那是對光明磊落之人。像你們這般的卑鄙之徒,我又何必處處講道義?」朝良自我們身側不遠處的一堆亂石中走出,滿臉譏笑地說道:「梁家是惡有惡報,早晚被滿門抄斬。哈哈……」
「朝良,你受人挑撥誤會了。」我情急地說道,「你既然知道梅蘭的身份,就應該明白,也許一切都是南朝的安排,只為了讓你效力於他們,讓我們自相殘殺。你如今的做法只會讓親者痛仇者快,小雪九泉之下也不會瞑目。」
「住嘴,小雪也是你可以提的?」朝良滿身戾氣,雙眼迸射出仇恨之火,「你也知道是也許,我朝良雖不是通曉萬事之人,卻也不是容易利用之人。」朝良說完,自懷中扔出一塊木牌,仔細一瞧,似乎是一塊名牌之類的。
「侍衛的腰牌?」日旭在旁疑惑地問道,「可又不像,沒有侍衛的名字和職位。」
「那日我原以為可以和小雪離開這紛爭的朝廷,從此快快樂樂地過著與世無爭的日子。」朝良看著遠方,說著那日的境況:「卻料不到我們剛與梁夫人分開,避開追蹤的嚴軍師,之後等來的卻是一群人狠手拉蒙面的殺手。小雪是一個身懷六甲的孕婦,他們居然下得了手,下得了手……」
我心驚之下,小心地說道:「那也極有可能是梅家的人下得手。」
「哈哈……我們不停的逃,可是我一人怎能對付得了那些披著人皮的狼?」朝良沒有聽進我說的話,「一直到了樹林中的一個深潭,那時的我已經筋疲力盡沒有絲毫還手的餘地,小雪突然擋在我的身前,可是殺手的刀刺穿小雪的身子後,依舊刺入了我的身體。一刀又是一刀,連我未出世的孩子也擋在我的身前……」
我緊緊靠在日旭的懷中,無法想像那一刻的慘烈,這一切怎麼可能是真的?
「我們兩個人一同跌入了深潭,可老天有眼,讓我卡在了潭邊岩石堆中。」朝良突然臉色一變,如箭的眼神射向我們,「那些以為我們早已歸天的殺手,大笑地說道,可以回梁家交差了。可以調動侍衛的,除了梁家,還有誰?」
我扭頭看了看日旭,卻瞧見日旭臉色泛白,顯然也無法相信所聽到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