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真的?
當方知曉從馬車上面下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是漆黑如墨。冬日的長安,本來白晝就很短。在他的校尉府門口,已經多了戟門樹列。這是苻堅老大看他今天打得精彩,特意賜下的儀仗。
校尉府在長安城的東北角。本來就不是最熱鬧的地方。長安的市中心在五坊八巷天生橋一帶。也是氐人豪族聚居的地方。戰亂之餘,長安雖有所恢復,但全城也不過才二十萬不到的百姓。到了夜間,他這個校尉府周圍本來應該是一片安靜漆黑的景象。但是今夜,街上周圍卻全是氐人的武士,吆吆喝喝的在街道兩側掛起了一串串的燈籠。每個燈籠上面都有黑字。
「大秦祈福法會」
一個個僕役,挑著火把將一個個燈籠點燃。照得周圍一片的星光閃耀。向遠處望去,整個長安城內,都是一片的星星點點,讓人如同行走在星河當中。百姓們在周圍簇擁觀看,不時發出歡喜讚歎的聲音。有的家庭都已經將香案提前兩三天擺出了門口。一束束檀香高燒,周圍更是一片雲霧繚繞。
長安城在兩大盛會的裝點下,正是到了最繁盛的時候。
看到方知曉下車,周圍忙碌的氐人武士們不約而同的發出了一聲歡呼,向這位幾天來大展雄威的大秦新貴行禮致意。方知曉呆呆的站在車轅上,有些不適應現在的新身份了。
祖月從他身後鑽出了車子,看著眼前這一切,卻興奮得小臉發紅。牽著方知曉的衣角,似乎在和他一起接受那些武士自發的歡呼一般。
直到校尉府門口的一大群人向方知曉迎來,兩人才從不同的心思裡面回過神來。跳下馬車。
迎接他們的除了方知曉校尉府的大管事陳衍,總有些神神秘秘的小胖子王勖。還有一個身材高大面目漆黑的武將模樣的漢子,帶著同樣全身戎裝的數名軍官。每人頭盔上都是不同顏色的野雞翎高聳。看見方知曉就叉手行禮。
方知曉一怔:「這位是?」
那高大漢子抬頭恭謹的道:「屬下越騎軍部尉賀拔耒,奉苻當將軍和司徒之命,從今日起隨侍校尉大人。大人武勇蓋秦,屬下能追隨大人,實在是莫大的榮幸。」
這是怎麼回事?方知曉又是一怔。陳衍湊了過來:「這個傢伙下午就過來守著了。帶著越騎軍的堪合,有司徒府的家將陪伴。家主現在已經實授越騎軍校尉,必須要有親軍護衛。他就是家主的親軍統帥。還有什麼祈福法會扈衛宮禁的事情……」
方知曉聽得有點糊塗,他莫名其妙就當了這個校尉。這些時候心思也不在上面。完全關注著苻融和懷素他們的陰謀,還要為什麼大秦第一勇士拚個你死我活。對越騎軍的事情的確部怎麼瞭解。看著自己名正言順的屬下站在那裡,一時都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那位賀拔耒看起來卻是個心思極其靈動的人物,堪方知曉有些發呆。當即笑著解釋:「屬下帶著苻當將軍的正式軍令堪合,請校尉一觀……屬下知道大人已經有親隨家將。但是我大秦軍體制所關,大人官為校尉,扈衛親軍統領必須為我大秦軍官,大人家將,盡可授越騎軍軍籍,以後出入jing陛,戰場廝殺,自然跟隨著校尉大人……」
聽著賀拔耒的話,在場的人臉色都有些難看。方知曉心裡想的是自己不可道人的事情那麼多。一個不知根知底的傢伙跟在身邊,這還了得?偏偏又甩不掉!周圍那些出身速捷軍的家將們卻不爽的是,他們要跟在方知曉左右的話。就必須變成氐人的軍人了!這些出身漢家冉魏鐵軍的老兵們,多少都有些不舒服。不過看方知曉沉默不語,一個個都沒敢說什麼。
賀拔耒渾然沒注意到周圍人敵視的目光。只是恭謹的微笑:「……苻當將軍在勇士大會之後,還要親自招待將軍。大人在祈福法會上還有扈衛大王的職責。苻當將軍略微有點擔心大人還不是很熟悉越騎軍情況,也不太瞭解扈衛職責。所以先讓屬下來服侍大人,大人有什麼一時不明白的,屬下也可以解說一二……」
方知曉反應過來了,想起了王猛給他介紹的直屬頂頭上司。統帥大秦中軍系統的那位苻當將軍!大秦三輔八校尉的精銳作戰力量,完全都在他的統領之下。以後看來就要和那個氐人將軍多打交道了!看來他似乎更傾向於王猛多一些……照理說他是一個氐人,怎麼會和王猛走這麼近?而不是偏向苻融?
轉念又想到是王猛的家將帶著這個賀拔耒來見他的。巴巴的這麼提前安排他在祈福法會扈衛的事情……本來他們四大勇士隨扈苻堅不過是壯觀氣象的場面而已。跟著做個招牌也就可以了。王猛這麼認真的安排……難道,他也早就預備了法會上可能的宮禁大變?
從那個小丫頭那裡,他當然瞭解一切!但是卻狡猾的不親自出面,安排他這個愣頭青來應對這一切!
想明白這點,方知曉一邊有點恨得牙齒癢癢的。一邊又微微有點安心。和苻融懷素作對,光是他一個人,可真有點心虛。王猛這樣暗中的在背後支持安排,總覺得有了點依靠。
可是現在他哪裡有時間和賀拔耒談話!今天晚上不知道有多少事情還要安排。懷素的代人武士們隱藏在哪裡,會怎樣作亂。他通過王勖,還有慕容垂兩個渠道去探察。留給他的時間是極其有限的!
方知曉只好擺擺手:「陳衍,帶著賀拔下去休息,現在他就是我校尉府的人了,一切支應全部照例安排。去吧!」
陳衍手上還抱著一堆帖子,聽見方知曉吩咐,只能答應一聲下去了。嘴裡還在嘀咕:「俸祿還沒影子,又要多養人……」賀拔耒不動聲色的恭謹行禮,轉身就跟著陳衍下去了。看幾人走遠,方知曉急匆匆的朝王勖一招手:「跟我來!」
苻融陽平公府邸公爺的宅邸之中,一點燈火如豆。
苻融靜靜的坐在胡床之上,而苻登則拜伏在他的面前,頭也不敢抬的低聲喘著粗氣。苻登的上身**,上面縱橫交錯的都是鞭痕。一道道傷口獰厲的翻捲著,可以看出他剛才受了多大教訓。
「是誰和我說能夠絕對收拾方知曉的?」苻融的話語輕輕響起。
苻登聲音悶悶的:「屬下無能……但是下次……」
苻融一下站起:「沒有下次了!現在局面錯綜複雜到了極處。每錯一步,我們原來的計劃就要受到影響!苻狼生……你太讓我失望!是誰讓你從一個狼兒變成今天這樣,你卻如此辜負我的期望?」
苻登一動也不敢動,只是趴在那裡。
苻融吸了一口氣,總算平靜了下來。往日溫和的面容上現在卻是一片的森冷。低頭不知道在沉吟什麼。
最後長歎一聲:「也罷!方知曉和王猛一起,不過是我們下一步的對象了……還有姚家那個老羌!這次扳倒鮮卑勢力,奪取白鳳璋,卻不容再有錯!你起來吧,和我去獨樓。將和方知曉交手的感覺詳詳細細的交代給老人……彌勒宗多有煉氣之士,要對付他們,還需要老人指點……」
苻登爬了起來,雖然被苻融狠狠教訓了一頓,但是臉上仍然絲毫不動聲色。只是恭謹的低頭應是。看苻融淡淡一笑,示意他穿衣服。他卻低頭問道:「公爺,您這麼信得過老人?屬下總以為……他是王猛的師傅啊……」
苻融微微搖頭:「你不瞭解鬼谷一門,我瞭解……我們苻家三代崛起關中,和鬼谷一門也是大有關係。鬼谷一門沒有親情,卻有敵人……而整個北方,位高權重之士,真正是彌勒宗敵人的,大概就是我了吧……」
苻登沒敢說話,只是低頭聽著苻融低低的聲音:「……大哥氣量太大,總以為所有人都會為他的雄才大略,氣度寬仁傾心。可是為了二十萬氐人族人的命運。只有我來將帝國的一切隱患消除!」
他淡淡的看著苻登:「只有我來做……」
王勖跪坐在几案面前,對著一副帛書上的長安地圖指指點點。這個神神秘秘的小胖子,在方知曉一聲令下之後,居然就拿出了這麼詳細的一副氐人帝國首都的詳細圖紙。不僅城中四方八處,就連宮禁當中,也標識得清清楚楚。
他指著長安城北面,還在城外的一處山林,低聲道:「家主,這就是靈巖寺。建於東漢。晉末大亂之後,早已荒廢。屬下已經探查到,這裡現在周圍暗中jing陛森嚴,每天還有馬車在夜間經過。看樣子是朝那裡運輸食物飲水的。長安北門又是苻登的擒生軍警備的地方。一路消息容易封鎖。我看懷素帶來的代人死士,多半就藏在這裡……」
方知曉點點頭,也懶得去問這小胖子怎麼搞清楚這一切的。以後再拷打這個小胖子,看他還有多少東西瞞著他這個家主。
他又指著四照樓一帶:「懷素居住的四照樓,周圍情況弄清楚了麼?她周圍有多少人警戒?金匱是不是她隨身帶著?」
王勖看了方知曉認真的臉色一眼,看他眉頭緊緊皺在一起的樣子。搖頭苦笑道:「四照樓的jing陛,全是彌勒宗自己的隨侍安排。還有禿髮可西的河西一帶的家將配合。簡直是滴水不漏。百曉隊本事再大,也不能潛到懷素身邊,看她有沒有帶著金匱。屬下無能,還請家主見諒。」
方知曉吸了一口氣,這次的關鍵就是要將慕容家保下來。然後自己左靠慕容家,右靠王猛王大司徒,再加上自己要到手的秦人第一勇士的身份。看誰還能來打他月華埆的主意!可是慕容垂偏偏有個金匱之盟的大把柄在懷素手中,怎麼也要將這個事情打消了。本來他打的是先去偷的主意,夜探苻融陽平公府邸。得知了那麼多內幕,讓他隱然覺得自己已經是天下第一盜聖之流的人物了。可是聽王勖這麼一說,知道沒戲。四照樓周圍可不是空曠的陽平公府邸,可以潛入。到處都是人!
他握著拳頭,怎麼辦?目光又轉向了靈巖寺……要不先把這裡的代人死士收拾了?只要抓到幾個活口,交代出懷素打白鳳璋主意,還要擾亂秦國的陰謀。注意著不要牽扯到苻融身上。慕容垂金匱之盟那個事情,多半就變成懷素的偽造出來的玩意兒了吧?這叫先發制人!
要收拾這些代人死士,只有帶著自己速捷軍的家將去幹。自己雖然是什麼越騎軍校尉。可他也沒幻想現在自己能調動這麼一支兵力去擒生軍的地盤鬧事……就算只是速捷軍家將。幾百人全副武裝的行動,自己有沒有這個權力可以在京兆動手?不要先被當作謀反……而且也沒有太多時間了,祈福法會就在後天!
要做這件事情,除非得到王猛的支持!大秦負責長安宿衛,指揮三輔八軍的苻當,是王猛一派的人物。扯著他的虎皮,可以做天大的事情!
他目光連閃,差點就想起身命令備車。最後還是沉住氣命令王勖將探查的事情說完。
王勖指著大秦宮禁的那一處。神色鄭重的道:「大秦祈福法會宮內慶典就在祈年殿前廣場舉行。這是秦宮靠北面的一處殿宇。當日秦宮jing蹕,完全由陽平公苻融指揮負責。我想明日那些代人死士,一定會潛入宮禁周圍潛伏下來。他們絕不會從苻登擒生軍負責的方面進入宮禁……必然有其他道路。苻融沒那麼傻,會讓這件事情覺得是他合謀幹的……至於會潛伏在哪裡……」
王勖神色凝重,指著在秦宮禁北面,高高豎著的一個高台。這高台左右,儘是空曠的地方。說起來,在圖上,秦朝宮禁也不很大。長安城自從漢末動亂以來就很荒頹了。晉國都城又不在長安。原來漢家宮室,早就沒了痕跡。晉末大亂以來,長安又遭到破壞。苻氏立足關中之後,才開始稍稍營建宮室。地方雖然圈下,但多有還空在那裡沒有建設的。這座高台,在宮禁北面,周圍還是園囿森森。一片荒涼的樣子。
王勖低聲道:「這裡就是秦宮中祭天的場所,從城外靈巖寺所在的上林苑,無論水旱道路,都可以潛通這裡。這裡也有數百龍衛軍值守。但是佔地廣大,不能一一戒備。宮中祭祀,都居於此處。高台之上,就是……大秦聖女的居所了……」
他手指指在那裡:「我想代人死士,會提前一步,潛伏在園囿這裡。」
方知曉霍然站了起來,帶得几案差點翻到。
慕容秋!
他身邊的祖月,只是略微帶點哀怨的看了他一眼。女孩子抿著嘴唇,轉開了眼光。
所謂的宮禁之變,並不是要對苻堅下手什麼的……而是都為了搶白鳳璋!代人死士大鬧一場,奪回白鳳璋。加上懷素必然會在和苻堅見面時候遞上的金匱之盟……早送給苻堅,苻堅必然就會加強慕容秋那裡的戒備。正是亂起之時,懷素那裡同時發動。金匱之盟上早約定白鳳璋轉交給代人。慕容垂縱是滿身是嘴,也說不清楚!
彌勒宗如此就得到了天命重寶,還除掉了在河南之地有根深蒂固影響的慕容垂家族,秦國經此動亂,對代人和燕人都是好事。中原混亂可以多持續一些時間。而他們彌勒宗也可以再趁著這個混亂繼續坐大……
他終於徹底搞清楚了彌勒宗他們的計劃!
很悲哀的事情是,他以為懷素主要是針對他的月華埆而來的。其實他們早就為這個計劃準備了許久。自己突然出現在這個時代。人家割草打兔子,順便收拾一下自己而已。
唯一想不明白的就是,苻融和他們合作,到底有什麼好處?縱然如那夜聽到的,可以拔掉國中的鮮卑勢力,維持氐人的地位……可是這種亂起,秦國元氣大傷,彌勒宗趁勢坐大……苻融這麼一個精明人,難道會願意接受這樣的代價?
他的腦子越轉越快,苻融和懷素合作的背後,一定是各懷鬼胎!苻融除了想除掉慕容垂的鮮卑家族勢力,是不是也趁機想將彌勒宗這次抵秦的中堅勢力,還有懷素這麼一個彌勒宗的偶像也除掉?他的最終目的,就是將一切妨害氐人命運的勢力,一一除掉?
至於自己,也許還是苻融割草打兔子,順便的事情……真悲哀啊……
還有慕容秋……這個女孩子,這個孤零零的守在高台之上。作為一個鮮卑人卻是秦國象徵的女孩子,難道就必然逃脫不了這個被爭奪,被摧殘的命運?
想起她倔強的面容,還有背負的命運。方知曉就覺得難以自解。
他大聲吩咐王勖:「備車!去司徒府!」
自己通過不多的線索綜合出來的結果,王猛那個精明人不可能不知道!難道他願意看著秦國大亂?自己一定要拖著他及早的制止這一切!
王勖立刻領命而去。
方知曉沉著一張臉死死的盯著几案上的地圖,面沉如水。腦子激烈的盤旋著,他的速捷軍,和慕容家的勢力,能不能阻止這一切?
祖月悄悄的站了起來,環住了他的腰,低聲道:「知曉,別管了好不好?這些人勢力太大,你惹不起……」
方知曉一下轉頭,神色凌厲的看著女孩子有點黯然神傷的眼眸:「你說什麼?他們也同時在對付老子!幫慕容家就是幫自己,要是平定了這場大亂,對於我在秦國的地位有多大的幫助!你不是希望看著我在秦國青雲直上麼?」
祖月緩緩搖頭,這個初見時嬌蠻萬分的長腿女孩子神色卻是說不出的落寞:「……你很快就是大秦第一勇士了,又是秦國越騎軍的校尉。背後還站著王猛……大家都那麼重視你。不參與到這件事情當中,你也會越飛越高……我相信你……你也明白,其實這次,別人根本不是主要衝著你來的……你為了什麼。雖然你一直不說,我都明白……」
方知曉身子一震。
他一直不敢面對自己的內心。正如祖月所說,他為的什麼呢?懷素和苻融雖然有陰謀對付他。但是有王猛庇護,他還應付得來。這次自己深深卷在其中的陰謀,也不是衝著他來的。可是他為什麼還偏偏要陷進去?
祖月不聰明,可是女孩子的天性,讓她明白他內心最深處還盤旋著什麼。
也許在自己內心當中,他還是衛護著那個嬌艷如花,倔強清麗的鮮卑女子,千里迢迢歷盡艱險。為自己心之所善,不顧一切的莽撞傢伙?
不管自己現在身心……發生了如何之大的變化。
這份責任,從頭到尾,似乎他都沒有想放下來。只是有時,給他藏在了最深處。藉著此事表現自己,讓自己在秦國一飛沖天……讓一切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是不是自己這麼賣力的真正原因?
王勖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家主,車馬已經備好,您是不是要馬上出發?」
方知曉身子一震,卻怎麼樣也不忍心甩開環在自己身後的祖月。祖月卻微笑著放開了他:「就是因為你這樣,我才這麼喜歡你……從看到你在黃河岸邊血淋淋的樣子就開始了……我相信你是為了那些天命重寶,不是為了她。去把一切都掌握在手中吧……我總是在等你的……」
方知曉無聲的看著祖月帶著一點微笑垂下了頭,卻一把緊緊的抱住了她,又很快鬆開:「月丫頭,我早就說過。既然那個什麼天命重寶將我帶到這一步。我就要將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從今往後,我不會再說慕容秋什麼。你才是我的責任!」
說罷,他轉身大步而去。
祖月癡癡的看著方知曉雄健的背影,臉上神色不知道是哭是笑還是黯然。終於一屈長腿坐了下來,她將頭埋在了腿中。在心裡只有一句話在不斷縈繞。
「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