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夕陽西斜將他的影子在身後拉得長長的。
樹影斑駁。
半里之外的山谷谷口立著一位老僧眉須皆白
一襲灰袍雖然相隔甚遠但牧野棲仍是感覺到老僧
眼中充滿了悲天憫人之大慈大悲。
老僧的衣袍在晚風中微微拂動而他的神容卻平
靜如千年古井彷彿他與天地日月一般亙古幽遠。
牧野棲心中湧起一股莫名的震撼。
這種震撼不是震驚亦非不安而是來自於靈魂
深處難以言狀的感覺。
一種神聖般的感覺。
牧野棲脫口道:「前輩可是苦心大師?」他也不
知自己為何能做出這種判斷。
「老衲正是苦心老衲已在此等候牧野施主多時
了!」
牧野棲心中倏然一沉如墜冰窖。
苦心大師在二十多年前便已是武林七聖之一僅
列於武帝祖誥之後此時他的武功又將達到何等境
界?
牧野棲忍不住回頭望去。
苦心大師朗聲道:「回頭已無岸。」
在牧野棲身後半里開外已有逾百武林中人有
道有僧有尼顯然全是正盟中的人。
牧野棲右手握在了自己的劍柄上。
他已絕望!
但絕望之餘他的心中反而湧起一股前所未有的
戰意。
※※※
范離憎、天師和尚及廣風行告別妙門大師離開
「亦求寺」沿著妙門大師指點的路徑趕赴「天下
鎮」為免再節外生枝范離憎三人皆在夜間趕路
一到白天則尋個地方歇息。
夜間行路自然難計行程所以常常錯過可投宿
之地。這一路上他們倒有大半數白天熄身於山林之
中廣風行戲言:「晝伏夜出行蹤詭秘者非盜即賊。」
好在廣風行久歷江湖縱使棲身荒野他也能設
法讓三人不至於挨餓忍饑。
這一夜三人匆匆趕了一宿的山路終於翻過三
座高聳入雲的山峰當三人沿著峰側而下進入山谷
時東方的天際透出了灰濛濛之色三人早有經驗
知道再過半個時辰天色就要大亮了。
千巖萬轉路不定迷花奇石忽已暝。
熊咆龍吟殷巖泉粟深林兮驚層巔。
天師和尚凝神頃聽片刻但聞遠處有飛瀑濺落
聲溪流淙淙聲風捲松濤聲如嗚咽不由喜道:「此山谷應偏離人煙今日我等可安
心歇息了。」
廣風行亦道:「天色將明而不聞雞鳴聲最近的村戶人家也應在四五里開外不如將昨
天吃剩的半隻
獐子用火熱一熱填飽肚子後再好好睡上一覺到了
天黑時分再趕路。」
范離憎已不再擔憂廣風行生火時會有濃煙他竟
能讓煙貼地飄出幾丈外消散開後方升騰而起幾
乎不著痕跡。當下范離憎放下行囊從中取出半隻已
烤熟的獐子。
天師和尚道了一聲:「阿彌陀佛貧僧去尋些清
水。」他雖不住寺廟不念佛經但對佛家的戒律卻嚴
守不貽一路上只吃自亦求寺帶來的乾糧范離憎與
廣風行用葷時他亦自行避開。
林間遍地枯枝不過片刻范離憎便找來一堆
廣風行亦已準備妥當正待引火忽聽得天師和尚在
遠處「啊」地一聲驚呼顯然極度驚駭范離憎與廣
風行齊齊色變。
但聽得一陣「嘩嘩」亂響後天師和尚已自林中
疾掠而出一臉驚惶之色身形甫定便結結巴巴地
道:「有……有人……」
范離憎與廣風行相視一眼沉聲道:「多少人?難道是風宮中人?」
「不……是只有一個人。」天師和尚結巴道。
范離憎心中稍定忖道:「以天師的武功又有
什麼人可以讓他如此吃驚?」
廣風行若有所悟地道:「莫非大師見到的是……死人?」
天師和尚急切地道:「不是活人但活人是在
水中。」
頓了頓又補充道:「整個人在水中被鐵鏈所
束縛沉入水中。」
聽到這兒范離憎與廣風行心中皆是一凜。
在深谷之中一個大活人被人用鐵鏈束縛著沉入
水中——無論如何此事都讓人感到詭異可怖。
三人夜行之困乏立時被忘卻廣風行低聲道:「大師你是否已看清對方的確是活人?」
天師和尚道:「我找到水流正要取水忽然水
面『嘩』地一聲響伸出一隻手來一一阿彌陀佛我
呆立不動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只想是水鬼將之殺了但那隻手很快沉入水中……」
范離憎飛快地續道:「於是你平定心神仔細查
看才知是有人被鐵鏈束縛沉入水中是也不
是?」
「是不……不是天色如此昏暗我辨之不
清但除了人之外又有什麼東西會有手?」
范離憎果斷地道:「我們去看個究竟!」
「慢!」廣風行低聲道:「這會不會是一個圈
套?」
「不會誰能未卜先知知道我們會在這深谷中
歇息而天師和尚又定會去取水呢?無需多說救人要
緊!」言罷范離憎揣起密匣、天師和尚便在前邊引
路三人行得極快但聽得水流聲越來越清晰入耳
越來越響終於天師和尚道:「到了。」
范離憎趨前幾步立時感受到了濕漉漉的氣息
踏著茂密的水草范離憎與天師和尚並肩而立前面
就是一條寬不過三尺的小溪山谷中的小溪甚為曲折循著地勢在此處衝出一道深溝。
溪水奔騰不息卻不見有人影。
天師和尚不安地道:「莫非他已沉下水去不
幸遇難了?」
廣風行毅然道:「我下去看看。」
范離憎及時攔住他道:「此事太過古怪要多加
小心。天師你武功最高不妨將上游水流以掌力震
開。」
天師和尚應了一聲縱身向上游掠出丈許立足
岸邊捉聚週身浩然真力凝於雙掌沉喝一聲雙
掌倏然向水中擊去。
無儔掌風以排山倒海之勢狂捲而出「轟」地一
聲立時激起沖天水柱溪水很快出現了極為短暫的
斷流。
范離憎駭然看到自己立身之處所臨的溪水中果
然有一人正僕身向下!
因為天色昏暗加上水流又很快捲至范離憎無
法細加辨認饒是如此已足以讓他驚駭欲絕。
他再不猶豫將密匣置入廣風行懷中縱身躍入
水中。
岸上兩人緊張地望著水面大氣也不敢喘。
水下不時出翻湧聲。
過了片刻「嘩」地一聲范離憎衝出水面微
喘著道:「果然有……有一條鐵鏈鐵鏈多半卡入了
岩石中難以拔出。」
天師和尚當即道:「我來助你!」
「不可!」范離憎道:「你看護密匣以免中了
別人暗算廣叔你來助我一臂主力。」
他本稱廣風行為廣大俠相處久了便順了廣風
行意願改稱為廣叔。
兩人一同沉入水中後天師和尚雙臂緊抱密匣
目不瞬轉地望著水中口裡不停地念著我佛保佑。
「轟」地一聲兩個人影一同衝出了水面!
范離憎手中還牽著一條粗大的鐵鏈他在溪邊巖
上一借力人已飄落岸上雙手順勢向上牽帶很快
又有人露出水面。
此時天邊已出現了少許亮色可隱約見到那人的
頸部、腰間各有鐵鏈纏繞廣風行將他扛於肩上亦
爬上岸來。
天師和尚急切地道:「他是否還活著?」
廣風行將人放下讓其上半身處於地勢略低之
處雙掌抵於對方腹部及胸部有節奏地按揉同時
對天師和尚道:「煩勞大師將真力貫入他體內——不
可操之過急。」
天師和尚立即依言而行。
過了一陣子終於聽得那人一聲呻吟吐出一大
口水來。
天師和尚喜道:「他醒了他醒了!」喜悅之情
溢於言表。
廣風行道:「可加強真力了。」
天師和尚的渾厚內家真力源源注入那人體內片
刻之後那人低低「啊」了一聲身上的鐵鏈一陣輕
響。
廣風行長吁了一口氣歎道:「欲取他性命的人
好不殘忍殺人不過頭點地又何必如此?若不是有
事在身我必問清是什麼人這般害他再為他出口惡
氣!」
范離憎沉吟地道:「人被浸入水中能生存的時間
絕對不會很長兇手應該離開此地不會大久……」
話未說完他的腳忽然被一隻手抓住了低頭一看原來是那人想支撐起上半身范離
憎忙將他扶
起心中暗自奇怪忖道:「此人溺水而昏迷恢復
得倒十分快。」
天師和尚連聲問道:「是否該為他換一身衣衫?或是讓他吃點東西……」一邊說著一
邊手忙腳亂地
以僧袍為那人擦去臉上的水珠。
范離憎將那人抱到方才放下包裹行囊的地方讓
其依著一棵松樹半躺半坐著自己則與天師和尚一同
生起了火堆此時他們已顧不得生火是否會被他人
注意了。
火堆很快生起范離憎站起身來轉身道:「我
扶你過來烤一烤火吃……」
他的表情忽然一下子僵在那兒後面的話亦滯留
於喉底再也吐不出一個字。
廣風行察覺到有異樣猛然轉身卻聽得范離憎
以極度吃驚的聲音道:「是你?」
火光將那人的面容照得清清楚楚儘管此刻其臉
色顯得十分蒼白但仍能看出他是一個頗有英武之
氣的年輕人。
對方赫然是范離憎初出「試劍林」時遇上的白
辰。
白辰不是在橫渡邑江時遭遇狂風暴雨、船傾人
亡了嗎?又怎會在這深谷中出現?
※※※
牧野棲已有必死之心再也無所畏懼他對苦心
大師怒目而視大聲道:「佛家有言苦海無涯回
頭是岸何況我並沒有錯為何要將我逼至不可回頭
之絕境?」苦心大師稱其為「牧野施主」顯然已斷
定他是牧野靜風之子。
苦心大師平和地道:「牧野施主與正盟如何結下
怨仇老衲並未親睹自不會妄加評說無論如何
牧野施主親歷了思過寨兩位弟子被殺之事已不能置
身事外。」
牧野棲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他恨聲道:「正盟中
人知我是風宮宮主之子還有誰會信我?我若為正盟
挾制又怎能查明真相以對正盟有所交代?戈無害
的確是我所殺但他是死有餘辜至於思過寨的池四
俠他雖是亡於我劍下但當時是有人在暗中陷害於
我我牧野棲再不明智也不至於會當著幾大正盟高手
的面殺害池四俠大師乃得道高僧難道還不能洞悉
這一切麼?」
「公道自在人間水落石出終有時老衲觀牧野
施主氣色有心浮氣躁之象欲請施主前去少室山待
到雲開霧散時再作定奪不知牧野施主能否隨我等一
行?」
牧野棲哈哈一笑道:「大師要軟禁晚輩麼?想
必少室山之行定是有去無回倒不如在此痛痛快快
地大戰幾回合!」
苦心大師正色道:「在未弄清是非曲直之前牧
野施主必無性命之憂。」
牧野棲道:「連少林方丈癡愚禪師也會舉棋不
定欲出爾反爾在下已難以相信任何人。大師既然
相信『水落石出終有時』想必也相信善惡因果不
如今日不再阻撓在下待到水落石出之時再作定奪
又有何不可?」
「巧言令色實乃年輕人之大忌牧野施主莫非
真的不能明白輕重好歹?」
一股怨忿之色油然而生牧野棲大聲道:「正盟
與風宮積怨多年如今知我乃風宮宮主之子早已存
有殺我洩恨之心現在有了所謂的理由又豈肯放過?既然說真相有待明查又何必勞
千餘之眾對我
牧野棲一人虎視眈眈?」
說到激憤處牧野棲倏然沉肘翻腕「錚」地一
聲拔劍在手振聲道:「我牧野棲不死諸人心中
終是不快欲取我性命者就請放馬過來!」
苦心大師輕輕一歎道:「當年你父親牧野靜風
與老衲有數面之緣如今他自己誤入歧途老衲便替
他管教管教你。」
無論是牧野棲還是他身後的正盟中人聽得此
言皆吃驚不小牧野棲本已做好最壞的打算準備
與癡愚禪師這般級別的絕世高手一戰沒想到苦心大
師竟搶先出手了!
牧野棲再如何自信自負亦知自己絕非苦心大師
的對手他在心中道:「苦心大師你這麼做分明
是不想給我牧野棲任何機會!」
一股悲愴之感迅掠遍全身他沉聲道:「據說
大師已十幾年未與他人交手武功亦不知高至何等境
界在下乃無名小輩能有幸一睹大師神功死亦暝
目了!」
言罷牧野棲緩步向苦心大師走去雖未回頭
但他能感覺到來自身後的形形色色的目光不由忖
道:「他們之中有多少人在幸災樂禍?在他們心目
中是否覺得『牧野靜風之子』這一稱謂本身就已是
殺我的理由?」
當他行至苦心大師幾丈開外時便隱隱感到一股
無形氣流在週身迴旋飄蕩並不強烈卻無孔不入
充斥著每一寸空間牧野棲忽然感到了無形的壓迫力他清晰地意識到這絕非來自於
對方無可匹敵的
渾厚真力反而像是來自於自己的內心深處。
苦心大師雙手合十目光深遠如千年古井。
牧野棲的腳步漸漸加快——這並非因為他已可在
無形壓力中長驅直入而是因為越接近苦心大師他
就越無法從容不迫。
臨近苦心大師三丈開外牧野棲身形快捷如飛
如一抹輕煙般向苦心大師長射而進!
一丈之距!
牧野棲手中的寒劍倏然揚起!
但劍至半途忽聞金屬斷裂之錚鳴聲響起。
牧野棲劍未及敵突然凌空斷成兩截!
他一招未出就已處於下風。
驚怒之下牧野棲身形未作絲毫滯留渾如天成
的「太無劍法」已傾灑而出。
「好劍法!」
苦心大師讚歎一聲右臂一振僧衣之袖已向牧
野棲的斷劍捲去。
牧野棲如何不知苦心大師所練的是佛門正宗武
學根基之深絕非其他諸派武學可比。武功高深如
苦心大師者舉手投足間無不是驚世一擊他豈能被
苦心大師的僧袍卷中?心至劍至斷劍沒作絲毫停
滯已斜掠開去在空中留下一道玄奧莫測的軌跡
劍如綿綿不絕之江水轉攻苦心大師右肋!
苦心大師的憎衣突然無風自鼓牧野棲的斷劍並
未走空直刺於僧衣之上!
但牧野棲的神色卻隨之大變!
因為他的凌厲一劍竟然無法將苦心大師的僧衣刺
穿。
牧野棲的劍一觸即彈開劍芒流燦組成一張嚴
密劍網立時將苦心大師的身形籠罩其中。
苦心大師兩手緊貼右壓左豎二手中指屈二
指頭如鉤並以二手拇指壓無名指正是佛門大手印
中的「被甲護身印」!
一股佛門先天真氣四向橫溢充盈於苦心大師周
遭每一寸空間劍氣之與相擊竟出金鐵相撞的鏗
鏘聲聞者莫不變色!
此刻癡愚禪師亦在遠遠觀望見此情形又驚
又喜暗自忖道:「師叔閉關數年佛門大手印神功
已臻更高境界值此群孽出世、生靈塗炭之際不可
謂不是蒼生之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