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六時,隊員們開始從各自住的旅館分頭向圖書館所在的北海集中,牛七彩等一眾鐵匠和大部分隊員這兩天陸續裝作修葺工匠,在廖晉秋的配合下進入了圖書館,開始裝模作樣的維修房屋,白天進去二十多人,晚上只出來十幾個,第二天又是二十多人進去,這樣已經有四十人混到了圖書館裡,暫且在地下室安身,武器裝備也都藏在修房工具材料中帶了進去,最重要的木箱也打散成幾百片混進,由地下室的隊員們拼裝上膠,廖晉秋也讓幾個館員一起裝書,分別寫上編號並繫好牽駁繩索,一應塗蠟抹松香的防水事情在牛七彩的監督下認真做完,
反而從船板胡同旅館裡出發的隊員只有馬丙篤等十二個人了,收拾好所有行李物件就要出門時,就聽到外面人慌步亂的聲音,緊接著砰砰有人砸隔壁旅館的門,然後一陣雞飛狗跳的抓捕聲響開,有打人的喊叫也有被打的慘呼,馬丙篤悄聲說:「大家不要驚慌,如果是來捉我們的先都放進來,能放倒都放倒,要是對方人太多,我們就分頭向外跑,大家不要走同一個方向,晚上行動不變,但是甩不掉尾巴的就別去北海添亂,明早在通惠河邊埋書的恭王墳會合,」
果然,隔壁還沒消停,前邊的砸門聲便傳了過來,馬丙篤等人包的是旅店的最後院,與前院中間還有一道小門,店主在此開店也知道往來的沒幾個正經生意人,因此凡是看中後院要包的客人,價錢都給抬得相當高,好在這地方一般也沒有巡警檢查,但今天卻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似乎只有庚子間年捉拿義和團拳民時才這樣搜捕過,
其實引起大搜捕的正是賀小東和小道士的搞錢行動,
那晚殺了魏科長和二姨太,以及手下兩個人後,小道士和賀小東把四具屍體塞在了後院井裡就揚長而去,誰料一牆之隔的另戶人家也有口水井,兩口井水脈相通,主要早上起來打水洗漱做飯卻不是個味兒,水質又腥又黃還有淡淡的臭氣,北平城的水井本來就差,苦鹹俱全,可是再苦再鹹不能有腥氣兒,這家主人還以為是井裡死了動物,可是下去什麼也沒找到,這就想起了隔壁也有一口井怕是受了污染,找過來院內空無一人,主人仗著街坊關係不生分就直接去檢查水井,這才發現了四具屍體,尖叫後自然報警,維持會失了得力人手肯定大肆搜捕,並且事情又發生在日軍佔領石家莊這個大好時節,日本人豈能不火,屋內勘察結果很清晰,人死櫃開,也沒有什麼政治口信留下來,就是個劫財害命的案子,而且作案兇手只有兩個,於是日本人派憲兵隊帶了軍犬嗅找兇手足跡,軍犬一直找到船板胡同附近,也幸虧日本人把兇手當成了燕子李三那樣的強盜飛賊,鬆垮垮派了幾十人來搜捕,如果知道是**第一戰區的五十多人潛到城內,至少一個聯隊的日軍就得把南城戒嚴,挖掘地三尺的拿人,
店主聽到砸門聲也知道躲不掉,打開門後衝進來二十幾個拿著步槍的日本憲兵,還有十多個身背王八盒子的偵緝隊便衣,外面巡警當然也有十幾個,只是遠遠的在胡同口拿著棒子喝斥行人,顯然日本人不放心這些沿用的老警察,店主小心的問著好,有個偵緝隊頭目讓店主取出入住登記冊,要與客人核驗,店主趕快讓夥計取來登記冊,偵緝隊頭目在院中喊叫到:「全部客人集中到院兒裡,憲兵隊太君要檢查,」不多久,住店客人心驚肉跳的來到院中接受盤問,但有回答不利索的先捆上,折騰了一陣兒,看到唐之琚的名字時,店主說是西安來的藥商,下午結了房錢,人不知道走了沒有,所以這登記冊上還沒來得及勾銷,
偵緝隊長覺得有些發現,這個姓唐的早不退晚不退,住了四天偏偏案發後才退,一定有蹊蹺,隨即帶人衝進後院,結果後院空無一人,店主跟進來看到這情況也奇怪,似乎記得下午結房錢時看到後院還有「藥商唐老闆」的很多行李,自己琢磨著說不定能揀個落兒,可現在屋裡院中連一根毛也沒有,根本不記得這麼多人和行李是怎麼出去的,難道自己忙糊塗沒看到,隔壁旅館隱隱傳來的婦人啼哭聲表明剛才要麼是折了財,要麼就是吃了日本憲兵和偵緝隊的虧,幸虧自己店裡沒住女客,否則麻煩不小,
馬丙篤和其他十一個隊員壓根兒就沒走,聽到風聲不對直接翻牆到了隔壁旅館,用手槍把店主和七八個住店客人頂住,一併堵在了屋裡,這個旅館裡的人剛經過搜捕還沒回過神兒,現在大眼瞪小眼看著馬丙篤等人,迷糊沖兩個剛才一直哭鬧的婦人說道:「接著哭,」這兩個婦人還沒明白意思,躲在自家男人身後抽泣著,男人彎腰回話:「好漢爺,不哭了,不敢哭了,」迷糊卻裝著氣惱說:「叫你娃哭就哭,別囉嗦,」這兩個女人面面相覷呆住了,迷糊等不急欺上去扯下兩個婦人的頭釵,兩個婦人這才真被嚇著,披散著頭髮幽幽啼哭了起來,
錢大拿抱著拳用江湖黑話說道:「各位合字朋友,爺幾個踩盤子買票紅貨,水漫風緊,借寶地賞賞月,天晴就出門兒,誰要起梁子天不晴就讓他土了點兒,」
店主前腳送走瘟神後腳又見惡漢,知道剛才要搜的就是眼前這十幾位,也不知是哪裡的土匪山賊惹了日本人,讓自己受了兩道驚嚇,不過這店主到底混著世面,拱手答道:「遞門坎兒的話兄弟省得,老幾位燈籠扯高一點,咱這兒是個黃草窯子沒油水,」
錢大拿回道:「一碗水端來大家喝,火窯裡外幫著照看點兒,」
幾句黑話對完,除了何朝奉和郭憶柳能聽明白,其他人也半蒙半懂,不過意思都能猜到,無非兩下安生躲避一陣就行,
終於搜索的又向下一家移去,下一家是個高麗煙館,在日本憲兵眼裡高麗人同樣是下等奴才,絲毫不給這些連姓名都同化成日本人的小兄弟臉面,又砸又搜,折騰良久才停息,馬丙篤讓小道士先潛出去偵察,可是等到十點鐘小道士才從房頂摸回來,說日本人的外圍崗才撤,這下就有些緊張了,晚上本來就是巡邏檢查最嚴的時候,離著十一點裝船只有一個小時,從船板胡同趕到圖書館的12里路還不敢跑步,照原計劃摸過去時間根本不夠,
短暫的焦急後馬丙篤一咬牙:「大拿,裝成偵緝隊,咱們也搜人去,」
錢大拿一聽說道:「咱們沒有偵緝隊的衣服啊,」
馬丙篤指了指幾個客人:「他們穿的也是黑綢黑布衫,我們換上,把槍背在外頭,再打上手電筒,咱們一路吆喝著走,就喊捉拿殺人嫌犯,良民讓路,」
這幾個客人嚇壞了,連忙求饒,馬丙篤安慰道:「我們為了脫身沒辦法,大家都是中國人我們不會下狠手的,這裡有幾塊大洋足夠你們買衣服了,不過你們誰也別說出去,說出去了日本人一樣認為你們拿衣裳幫了我們,到時別賞錢沒領到先領了槍子兒,」
幾個客人哪敢要銀元,紛紛脫衣脫褲,一會兒的功夫,隊員們換好黑色全身,迷糊和黑頭還找了兩頂灰禮帽戴上,像極了偵緝隊的混混兒,馬丙篤把銀元扔下後拱拱手說聲得罪了,然後十二人魚貫出正門,因為口音關係,也只由錢大拿和郭憶柳一路亂喊著「捉殺人犯,」「偵緝隊拿人,」「老實呆家裡,出門兒就是嫌犯,」,手電照的光影綽綽,皮鞋布鞋踩的小巷長街亂響,中間遇到幾次日本憲兵的巡邏隊,日本憲兵看這架式居然問也不問,倒是在西華門遇見兩個真正的偵緝隊巡夜人員過來打招呼,問了兩句發現路數不對就在喊人,小道士和迷糊一人一個打昏後扔進了南長街的護城河裡,成了第二天那隆等人的撈屍生意,
這麼一路急走,11點前終於到了北平圖書館外,門口的看守偽軍已經按照商定好的計劃被牛七彩等人灌倒,要說這個灌酒的計劃還是牛七彩根據吳用智取生辰綱學來的,只是無端端的憑什麼給偽軍送酒,這個理由困擾了牛七彩很久,最後還是偽軍小頭目在前天主動找上「工頭」牛七彩,意思是你們東家攬了修圖書館的好買賣,而自己一票兄弟在外面幫著看門,不表示表示說不過去吧,
牛七彩正發愁怎麼接近偽軍,不料瞌睡天上掉枕頭,於是順著話拍胸脯,保證向東家稟明老總們的辛苦,斷不會少了酒肉和零花錢,所以昨天晚上先給了十塊大洋表示小意思,今天又在附近酒館訂了一桌,酒肉隨便吃用自有東家付帳,這十幾個偽軍沒到白天哨滿就扔下差使鑽到酒館放開肚量喝起酒來,從六點到十點,四個小時喝了二十多斤汾酒,個個醉得不省人事,牛七綵帶著幾個鐵匠把偽軍們扛回了圖書館外的門房,同時把偽軍們的步槍子彈都拆下藏在床角,
牛七彩在圖書館外迎到了馬丙篤,一起走進地下室,只見偌大的地下室已經堆滿了一百五十個裝好書封好油布的木箱,地下室內一股濃郁的松香和桐油混合的味道盈人口鼻,廖晉秋和幾個館員正在做最後的清點,顧不上打招呼只是互相點點頭,不過這輕輕點頭中卻透著凝重,這時曹證從圖書館東邊跑了進來,說道:「赫老爺子他們的船到了,」
馬丙篤立刻走出地下室,來到館東側的北海邊上,夜色中的北海水波不興,十條三丈長的木船在水中輕身長搖晃,那隆正把第一條船靠岸,赫蘭從船頭直接躍到岸上,動作輕靈無比,船似乎都沒怎麼搖晃,與初見時那種猥瑣窩囊的模樣簡直判若兩人,
看到馬丙篤後赫蘭抱拳道:「馬長官,老朽的差使總算完成一半兒,現在我這二十號人聽你吩咐,兩處船閘還各有五個人這會兒估摸著已經放好了水,船一到就開閘,」
馬丙篤將赫蘭帶到地下室,赫蘭看到這些箱子後也有些激動,說道:「咱平日裡走私是為了混碗飯吃,今兒這趟活兒不一般,為的是子孫後代,老赫我三十年前在水上殺過洋鬼子,三十年後在水裡運過國寶,給孫子吹牛都有東西,馬長官,咱動手吧,」
馬丙篤也在激動,連前清的將軍都一改頹廢,並且不計報酬的加入進來,現在雖然不是上陣殺敵,但所做的事情同樣值得回憶,不過現在不是感慨時候,馬丙篤又看了一眼手錶,又望望四周站立的幾十號人,說了聲:「動手,」
得令後,隊員們按照分好的工,每人一箱扛到岸邊,赫蘭派了人提前游在水裡,把箱子連串繫在船後,由於這入水繫繩沒經排練,第一艘船慌張了一下,從第二艘起就十分順利,兩個小時不到,一百五十箱書全部繫好,站在岸上看去,若不是十分留意根本發現不了水中的貓膩,
告別廖晉秋時,馬丙篤特意交待如果第二天看門偽軍問起維修怎麼停下,就要說工匠們家裡受了兵禍在北平呆不下去,維修只能停工,這樣不至於引起看門偽軍的懷疑,廖晉秋知道這是為了館員們的安全著想,也不再多說什麼,重重的握了馬丙篤的雙手,然後從懷中掏出一本書稿交給馬丙篤,鄭重說道:「馬主任為救圖書甘冒奇險,我一介書生也沒有什麼可相酬的,拙作尚未付梓北平就淪陷了,就送給馬主任聊作紀念吧,」
馬丙篤展開觀看,的確是一本手刻蠟紙油印的簡單書稿,封面寫著《敦煌唐人本生畫考》,打開扉頁即是序文,作序的正是馬丙篤十分熟悉的伍泰西,書裡也是白描的佛教壁畫內容,每幅壁畫臨摹細緻,出處來歷也作了翔實考證,顯然是一份珍貴的研究文本,沒有十數年心血的浸淫難以成書,
馬丙篤知道份量,趕快推辭:「廖先生,馬某只是行軍打仗的粗人,雖然頂著個文化挽救的名頭,那只是上峰一時無法擇人之故,這份書稿干係重大,馬某實在不敢接下,」
廖晉秋卻說:「眼看北國河山不保,性命也在旦夕之間,我這本稿子留在北平無用,與其隨我共赴黃泉,還不如拿出來交與善識之人,馬主任若不便保存,則可將此稿交與國立西北大學的伍先生,就是作序的泰西先生,余願足矣,」
馬丙篤明白這是廖晉秋提前托物遺志,也沉聲道:「伍先生與家父昔年同窗,亦是馬某師叔,這本書定然會奉呈至師叔案頭,請廖先生放心,」
廖晉秋初聞一楞,隨即笑道:「我就聽馬主任和諸位袍澤有些西北口音,原來確實是同道中人,我對伍先生以師禮相敬,這麼說我們還是師兄弟了,哈哈……」
由於非常時刻兩人不便過多交流,只是約定要麼在西安,要麼在北平,再從頭敘敘舊話新情,書箱系完,廖晉秋站在湖邊深鞠一躬,目送隊員們登船駛離後,任隨露重濕衣久久沒有動身,
重陽節的當夜陰雲閉合,確實是潛行的好時機,十條船駛在北海上沒有一絲響動,顯然操漿的都是行家裡手,迎面風起,東邊瓊華島上的白塔在陰雲下只顯出微微身影,華蓋下面16個銅鈴在風力的促使下開始搖晃,鈴內掛著的十字懸垂與鈴體互相碰擊,碰擊震動著鈴體外所鑄的六字真言,寄意著梵聲的鈴響在寂靜的水面上擴散開來,馬丙篤站立船尾,望著夜幕中越來越遠的紫禁城西北角樓,對身邊的小道士說:「下次再來這座帝城,希望我們不用再躲躲藏藏,可以光明正大的用中**人的身份轉轉這座皇宮,」小道士也嚮往著答道:「我聽說裡面有一萬間房子,皇帝睡的那間最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