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一陣騷動,馬丙篤走過來,先向年輕士兵下命令:「迷糊,你和黑頭先帶人布哨。」然後轉向牛七彩問道:「大哥,我們是從陝西來的抗日**,大部隊上個月先到了深縣,我們另有任務來得晚,能不能幫我們帶個路找到部隊?」
牛七彩看著面前這位青年軍官,身材健瘦、雙目有神,話語雖然客氣但充滿剛毅,再看其他士兵顯然是長途步行面帶勞累,但與這一個多月來不時潰敗的二十九軍士兵相比,軍容氣質截然不同,牛七彩心中斷定這是一支真正的精兵,於是打起精神小心回復:「長官,俺們村兒裡人都跑得差不多了,保長也跑了,現在就俺能管點事兒,冀州城到保定府的道兒俺也熟,不知道長官要找什麼部隊?」
馬丙篤笑著說道:「就是陝西來的三十八軍十七師,趙壽山趙師長的部隊。」
牛七彩想了想:「長官,陝西來的部隊俺聽說過,七月底下到了俺們深縣,究竟是不是十七師俺就不敢說了,前些天還到俺們村打了幾百副馬掌,聽說好像往西去了保定。」
馬丙篤有些奇怪:「去了保定?難道日本人到保定了?」
牛七彩到底熟知地面:「長官要找的大部隊應該是從北邊的安平走的,長官是從西邊的晉縣過來,這兩條路都能通保定,但走安平能省80多里。」
馬丙篤有些遺憾旋即釋然,轉身來到隊伍中一位年約四旬的上校軍官面前說:「參座,看來我們運氣不巧,今晚就在這裡宿營吧,明天早起我們再去追趕師部。」
這位胡長官正是馬丙篤領命保護的三十八軍司令部上校參謀胡愛民,此次到十七師履新參謀長,胡愛民聽後點頭道:「只有如此了,至信,一路上說過多次不要再稱我長官參座,你我兄弟相稱豈不自在?」
馬丙篤苦笑著小聲回復:「胡老兄啊,在軍中長官就是長官,尤其離師部愈近,不敢壞了紀律,叫習慣了可就不好改了。」胡愛民笑笑也就作罷。
馬丙篤又喊過牛七彩:「大哥,今晚我們得借住貴村了,不知有什麼地方能方便安頓下我們?」
牛七彩心中暗暗叫苦,硬著頭皮說:「長官,要說這住的地方俺們村不少,有幾起大院子人走空了,長官要是不嫌棄住幾天都行,只是這打仗的時候沒啥好酒好菜慰勞長官們。」
曹證這時插了話:「你這貨,自己醉得像只死狗還騙人說沒有酒菜,就是有老子們也不稀罕吃!」其他士兵也微微有些鼓蚤。
牛七彩趕快解釋:「長官,長官,今天是八月節,俺這兒喝了點剩下的半罐子老白乾兒,真不敢騙長官啊!」一邊說著,一邊暗罵自己沒出息,平常這迎來送往都是保長的事情,兩個月前保長聽說日本人在北平動手時第一個跑了,後來因為村中有事無人出頭,在幾個老人的勸說下自己才勉強接下了保長的瑣事,平日自己最見不得過路官員軍兵索吃要喝,現在職責所在,只能咬牙說著保長經常掛在嘴邊的順氣話。
馬丙篤瞪了曹證一下,曹證訕訕的住口看往別處,馬丙篤溫和的對牛七彩說:「你不要在意,村裡不必費心什麼酒肉,我們帶了乾糧,只要弄些柴禾我們自己燒些熱水就行。」
見**長官這種態度,牛七彩也不能硬說沒有東西,嘿嘿一笑道:「長官,俺院子還有幾隻雞,俺家裡的帶孩子躲日本人去了,顧不上喂,天熱得也不下蛋,一會給老總們燉了。」
馬丙篤擺手說:「若有兩隻也行,我們付錢。」
牛七綵帶著眾人進村,直接到了房屋最好的保長家,反正屋裡沒人,東西房分開安頓好,牛七彩又把識文斷字的私塾老秀才請來陪著說話,便和一眾青年殺雞烙餅,準備酒飯。
老秀才進屋裡也不辨認哪位是官長,直衝沖一揖倒地,有些緊張的拿捏文氣兒道:「王師北拒胡虜,地方小民本應簞食壺漿以壯行色,然前日四鄰鄉黨避禍而走,鄉野粗陋,慢怠諸位長官,老朽愧甚!」
胡愛民對這種情況見得多,雙手扶起老先生說:「不敢不敢,我輩軍人不能禦敵於境外,以至國土遭變、父老受辱,該慚愧的應該是我等啊!」
老秀才落座後多了幾分自信,開言道:「老朽本以為平津失陷後華北不保,日寇旦夕便至,此處雖無片瓦薄業卻不忍棄之,他日九泉之下如何去見先祖!日寇若來,老朽年邁身弱不能殺敵,唯有投井懸樑以全名節,老朽總算讀過聖賢文章,便是不能效岳武穆精忠報國,亦絕不學那錢牧齋賣身事敵!」
胡愛民沒想到在這村野之地還會遇到有骨氣的學究,話雖說得豪放,但悲涼之意盡在言外,不由勸說打氣道:「老先生之志令人欽敬,日本人此次借蘆溝橋之變染指華北,我等革命軍人絕不答應,此次吾輩袍澤自陝西而來,岳武穆雖不敢自比,但求以驅逐日寇為己任,更要將那些資敵通寇的今日『錢謙益』繩之以法、清淨寰宇,還望老先生保重拭目,我國土光復指日可待!」
老秀才也受到感染來了情緒:「旬月以來,二十九軍宋軍長所部自前線轉進途經蔽鄉,官兵士氣全無,今夜有幸得見長官率領之三秦健兒慷慨赴敵,定可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華北幸甚!中國幸甚那!」
說話間牛七綵帶人把酒飯端了上來,幾個大瓷盆裡都是切塊燉爛的老母雞,馬丙篤大聲道:「牛大哥,軍事行動期間不能喝酒,飯菜錢等下我讓副官給你,你也來一起吃飯吧,剛好我也順便打聽打聽地形情況。」
牛七彩本就是個好交朋友的豪爽人,剛才不知馬丙篤等人的底細,夾著尾巴裝了半天孫子,此時看到從陝西來的這二十幾位實打實是抗日軍人,而且沒有騷擾村莊的模樣,不由放寬了心,做飯時又悄悄向迷糊打聽兩位長官的官銜來路,知道一個是相當於團長的師參謀長,一個是作戰副營長,不會是一般縱容擾亂的下層散兵軍官,便徹底放下心來,向馬丙篤知無不答、言無不盡的說起了冀中平原的地理形勢。
冀中平原西起平漢路,東至津浦路,北臨平津北寧路,南至滄石路也就是晉縣、深縣,縱橫五六百里。其間有滹沱河、沙河、磁河等十幾條河流東西流淌,聽上去河多,實際上大多半幹不幹的成了荒沙灘,一場白毛風能把沙土刮出上百里,冀中平原最大的特點就是「平」,幾百里地一馬平川,連塊大點的土疙瘩都沒有。
聽完這番介紹,馬丙篤和胡愛國雙目互視都微微露出了苦澀,這種乾燥又平坦的地方彷彿是給日本人預備的天然戰場,幾百里地無險可守,環繞的不是鐵路就是公路,像操場跑道一樣把冀中平原圍在中間,是一處明顯的四戰絕地,若想全線佈防,在沒有百萬兵員和永固工事的前提下純粹就是自殺。
牛七彩說完後看二位長官沒有出聲,以為是累了要休息,就說自己鋪子裡還有幾個別人訂好的耙子鋤頭沒有打出來,請長官休息,自己要回去打造,老秀才也起身告辭,胡愛民和馬丙篤把二人送出門外,回到屋坐定後都悶不作聲。
未久,小道士輕聲問道:「參座、隊長,我看前幾天的報紙上說,民國二十二年三月,二十九軍宋軍長在長城據險防守,趙登禹、王治邦兩位長官率大刀隊夜襲喜峰口,使得日軍撤退,長城抗戰讓二十九軍大刀隊名揚天下,怎麼這次事變後短短五天時間就北平和天津就被佔了,那可是幾十萬百姓的兩座大城啊!」
胡愛民一直在三十八軍司令部當參謀,對大局和幕後情形瞭解頗深,以歎息的語氣說道:「彼時之宋哲元非此時之宋哲元那!」
馬丙篤一楞:「難道宋軍長有投敵變節之心?」
胡愛民解釋道:「投敵未必,節操不純倒是令人可虞,說到底宋軍長當年也是我西北軍中的翹楚,馮大帥也稱其『勇猛沉著、忠實勤勉,』民國十九年中原大戰後蔣公問鼎,宋軍長率部歸了張少帥得二十九軍之名專守察哈爾,於軍力民生多有建樹。九一八後宋軍長發表抗日通電,電文中令我記憶猶新的一句『哲元謹率所部枕戈待命,寧為戰死鬼,不作亡國奴,奮鬥犧牲,誓雪國恥。』讀罷令人拍案奮起啊!只是九一八以來,蔣委員長借國力艱難之由不言抗戰,與蔣公有隙者紛紛以抗戰為名發表電傳引導輿論,宋軍長本屬西北軍,又降東北軍,一直拒絕蔣公延攬之意,在華北以二十九軍之名招兵備戰,未一年則坐擁十萬之眾,三個二十九軍也有了,自收華北地方稅費以作軍需,儼然獨立王國。日本人正想倣傚偽滿,製造「華北獨立」的政局,需要一個非蔣嫡系又實有軍權的人物出面坐鎮,宋軍長遂成為理想人選,日軍在宋軍長駐防平津期間,多方拉攏,民國二十四年十二月九日,北平爆發了反對華北自治的學生運動,宋軍長處置失措下令鎮壓,激起若大民憤。」
馬丙篤插言道:「雙十二西安事變也是因著紀念一二九學生運動而起的,原來根源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