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憑用一種極其古怪的眼光看著神情恍惚的楚青衣。她一向是個極瀟灑爽朗的人,即便有了心事,隨便找些事情來洩了,也就恢復如常了,今兒卻難得的了這半日的呆了。他笑著抬了手,在楚青衣眼前上下晃了晃,眼神呆滯;他又左右晃了晃,眼神依舊凝滯;他左右上下的晃了好一會子,那瞳孔便咕嚕轉了一下,仍無動靜。
上官憑苦笑著歎了口氣,索性伸手捏向她的鼻子,她沒好氣的劈手打落他的手:「別鬧!」他於是失笑:「原來還不曾傻呵……」
楚青衣看了他半日,忽然道:「上官,我問你幾個問題,可好?」
上官憑笑著點了點頭。楚青衣因將寧宛然的幾個問題盡數搬了出來,一一問了。上官憑有些疑惑的看她,一一隨口答了,所答倒與楚青衣相仿,幾無差別。
楚青衣最後問道:「包括嫁給她的丈夫?替她得到她一心想要的寵愛麼?」
上官憑忽然聽了這個問題,笑意頓時僵在了面上,好半日才問道:「這是她問你的?」
楚青衣點點頭:「我想了半日,也沒想明白,她怎麼忽然就問了這句話。」她神色間透出淡淡的惶恐與不安。
她並不是個愛胡思亂想的人,心思亦遠不及寧宛然細緻縝密,行事總是膽大包天,隨意妄為,想到哪兒便做到哪兒,其實極少顧及後果。只是她武功實在太高,出手也極少傷人,江湖中人慣了她的性子,往往被她耍弄了,也只能一笑泯恩仇,若無其事的揭過了。
上官憑了一回呆,伸手拍了拍楚青衣:「別多想,她的心思不是你能猜得透的……」他長長的歎了口氣。溫和道:「青衣,我有時真是慶幸,慶幸你這直脾氣,有時雖將我氣的牙癢癢的,轉眼便又芥蒂全消,依然故我……」
蕭青臧有些微微訝異的看著上官憑:「朕以為你今日清晨便該啟程回去的!」昨日特意在北山行宮為你踐行。然而此刻已將近午時了,你卻又忽然求見。
上官憑苦笑了一下,便看了看蕭青臧左右人等。蕭青臧怔了一下,揮退了身邊地人。
「有何要事。竟這般機密!」他隨口問道。
上官憑在心中斟酌了半日。終於還是道:「昨兒皇后娘娘忽然問了青衣幾個問題。我與青衣商量了。決定還是該告訴皇上……」
蕭青臧點一點頭。上官憑也並不廢話。便一氣說了出來。蕭青臧神色沉沉地聽了。好一會才點了點頭。
上官憑歎了口氣:「皇上可以尋了皇后娘娘問上一問。青衣對我說。她實在想不到。宛然會受了馨兒如何地大恩。竟至如此。而且……她們地相貌……」
蕭青臧沉默了一會。淡淡道:「上官。你可知道。她……如今已是北霄地皇后了!」
上官憑點頭。有些微微地尷尬。若真查明了是冒名頂替。那便是欺君之罪。足可抄家滅族。可是楚青衣總是鬧著。她其實希望宛然不是馨兒。若然不是。她即便是冒著殺頭之罪。也是要救她地罷。他想。她本就是膽大包天。不計後果之人。
「她是不是馨兒。其實已不重要了……」蕭青臧平靜的看著上官憑,眼神寧定。「是與不是,朕都絕不會放她離開……」
「帶著楚青衣,回上官家去罷!今日所說之事,朕……不希望還有第四人知道……」
上官憑退下之後,蕭青臧默默不語的靠在了椅背上,細細思量著這件事情,卻是越想越覺疑點甚多,可是若說她們並非同一人。也實在難以說通。一般的容貌,一般奇異的體質。難道這世上,竟還能同時出了兩個天香女不成……
他搖了搖頭,坐得直了,伸手取過桌上的奏折,慢慢翻看著。面依著品階坐著眾妃嬪。這是每五日一次的妃嬪覲見。晴兒一早便已出宮去了,錢煜之早該在宮外候著了,她暗暗想著,心中是淡淡的疲憊。
立後之禮已過去三日了,鳳儀宮中賀儀如山,寧家地賀儀也早見到了,長長的一本清單,看得人眼花繚亂,卻只有寧宇昀來了一次。想必是在避嫌罷,她並不在意,畢竟,她也實在不知道,自己見到寧家人,能夠說什麼,對寧家,她並沒有太多的感情。
下地人照常在說笑著,她聽見她們在笑著叫著皇后娘娘,於是淡淡的笑著,優雅的點點頭,卻連他們究竟在說些什麼也不曾聽了進去。蕭青臧的後宮其實並不那麼複雜,他不曾花過很多心思在後宮中,只是照著祖制選妃納妃,看似漫不經心的點選著侍寢的妃嬪。
較為寵愛的妃子原本有四個,半年多以前,清妃忽然被貶,不久逝於冷宮之中。如今剩下的也就是三個:雲德妃、容妃與麗妃。只是這幾個女子,竟無一個世家大族出身,也因了這份出身,這宮中一應人等卻也安分守紀。
她有些疲憊,忍不住舉了袖,掩住了一個哈欠,下面的眾妃見了,便也識趣地紛紛辭了出去。她於是含笑客套著,送了人出去。回頭看向明嫣的時候,眉目間已帶了幾分倦意。真是疲倦呵,想著下半生就住在這個牢籠裡,日日面對著這些人,或三年或五年的,再換上幾張新面孔,於是就這般過完了一生。
明嫣吐吐舌頭,上來扶她,她於是笑笑:「走罷,去拿了那些宮人名冊,看看要放了哪些出去,都是些可憐人,能多放幾個就多放幾個罷!」
她有些微微的悵然,忽然便想起了蕭青臧所說的「將人及己」。
她倚在軟榻上慢慢的翻看著明嫣取來的名冊,名冊上密密麻麻的擠滿了人名和簡略的身世,一行。短短地十數字,代表了一個鮮活的生命,一個如花的女子最為美好地青春光陰。她不由長長地歎了口氣,明嫣笑著端了茶給她:「娘娘在想什麼,怎麼又歎氣?」
她於是笑笑:「很久以前,我曾對一個人說。若是歎氣歎的多了,人會短命!」
明嫣閃了閃眼:「那娘娘就該少歎些呵!」
「他也一般的這麼對我說……」她笑起來,眼中有些懷念。
「我對他說,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心中便恍恍惚惚的,不由得便想起那日夜宴凌雲鴻所轉告的那番話來,畢竟是再也回不去了呵……
明嫣沉默了一會,沒有說話,只是低聲道:「娘娘。今兒天好,外頭春風吹著,花香襲人的。我叫人幫你挪了躺椅出去坐坐罷……」
她搖了搖頭,笑起來了:「傻丫頭,我若拿了躺椅靠在了外面,怕也等不得明兒,後宮中便都知道我是如何失禮失儀了。」所謂地母儀天下。
明嫣想一想,忍不住也歎了口氣,道:「做皇后可一點也不好玩!」
寧宛然忍不住笑起來,便問道:「棠勝苑可有意思?」
明嫣頓時神采飛揚起來,挪了個錦凳坐在寧宛然身邊。比手劃腳地說了起來。寧宛然聽得直笑,笑得夠了才拍拍明嫣的肩,有些感慨:「讓你進宮真是悶壞了你了……」
明嫣正要答話,忽然抬頭看到蕭青臧不由愣了下,她雖不如晴兒那般畏懼蕭青臧,畢竟心裡也還是頗有些忌憚地,急忙起身行禮,乖乖的立在一邊。
寧宛然有些疲憊的起身行禮,示意明嫣退下。才淡淡道:「皇上如今來臣妾這裡,倒是越來越悄沒聲兒了,臣妾心中當真是怕得緊!」
蕭青臧沒有答話,只是伸手取了名冊翻了一下,沒頭沒腦道:「多裁撤一些罷,宮中的人實在也太多了些!」
她點了點頭,慢慢道:「有些女子年紀已然不小了,此刻出宮,生活也是難以為繼。她們在宮中已有多年了。皇上也該體恤一二才是。臣妾的意思。皇上何不查訪一下百官臣工,若有鰥居無嗣的。可統計了,遞了折子來,臣妾便在這宮中擇願者配了與他……」
他抬了下眼:「梓童做事,素來深得朕心……」語帶嘉獎,聲音卻是冷冷淡淡地。
她苦笑一下,被他的眼光看得有些寒,心也拎了起來,不由得便挪動了一下身軀。
「上官今兒又入宮了,很說了一些莫名的話……」他不緊不慢又道:「朕告訴他,讓他早些帶了楚青衣走地遠遠的,莫要再惹事了……你……也一樣……」
她垂下眼,覺得更加疲憊,我不是寧馨兒,卻要背負屬於她的使命,這個使命深深的掩藏了很多年,我一直毫不知情。直到在那個大雪初晴的下午,被南國溫文爾雅的帝王毫不留情的給揭了開來。
那些話……也同時抹去了她對這個世上所謂皇帝的最後一絲幻想。
「我累極了……」她聽見自己這樣說著,語氣中帶了深深的倦怠。
「自小偶然聽戲,總是聽見人說你方唱罷我登場,當時只覺得熱鬧得緊,從來不會多想別地。可是有一日,我忽然現……自己竟成了那戲檯子,你唱罷了他登場,周圍多少的人在看著,都是在看戲,其實卻沒誰會去想那戲檯子……唱的人累了,還能下去休息一會子,戲檯子累了,又能去哪裡休息……」
她伸出手,緩緩取過桌上的茶盞,慢慢的喝著,神情寧定,溫和道:「皇上,岳漓涵前兒剛剛唱完了一出,今兒您也終於忍耐不得,登了場了……」她忽然冷笑,闔上茶盞,揚眉傲然道:「難道我便是那好性兒的,由得你們揉圓搓扁不成……」
她慢慢的抬了手,緩緩將茶盞放回桌上,卻有意無意的偏了一下,只略沾了桌邊便鬆了手,茶盞便直直的掉在了地上,出一聲清脆地響,裂了一地。
「大不了玉石俱焚而已……」她柔聲道,嘴角卻泛起了一絲笑,冷厲而決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