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青臧冷著臉坐在鳳儀宮偏室中,寧宛然便面不改色的坐在他對面,悠悠閒閒的做著手中的女工,卻連眼皮也不抬。
鳳儀宮歷代皆是北朝皇后的居所,是為中宮。因蕭青臧即位以來,鳳儀宮一直無主,雖不曾荒敗,看著也頗顯寥廓,蕭青臧便將寧宛然安置在北山行宮之中,原意是打算在二月末修繕完成後才接了寧宛然入宮,誰料她竟與楚青衣在京中鬧得不亦樂乎,只得提前接了人來。「你似乎一點也不擔心她……」他僵坐了一會,終於感到不耐。
寧宛然便抬了眼看他,反問道:「皇上是想看臣妾跪在您的面前,一路膝行抱著您的大腿哀哀的哭求,涕淚齊下,哀毀備至麼?」
蕭青臧抿了唇,忽然竟無話可說。「若朕說是呢!」他冷冷道,心中著實嚥不下這口氣。
她於是淺淺的笑了一笑,放下了手上的女紅,當真便起了身,不急不緩的走到箱櫃前,抽出一張錦帕,又轉身走了回來,就那麼優優雅雅的跪了下去,舉起帕子擦了下眼睛,眼眶頓時便紅了,淚水一時盈盈……
蕭青臧面色鐵青的瞪著她,萬萬不曾想到她竟會這般作態,也不待她當真膝行過來,便恨恨的起了身:「寧宛然……」劈手奪過她手中的帕子,舉了起來只看了一眼,已知其上抹了東西,他憤然將那帕子扯了個粉碎,冷冷道:「你倒是準備周全!」
她眉眼不動,淡淡道:「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臣妾這也是謹尊聖諭,投皇上所好!」她雖是跪得端端正正卻是腰直背挺,絲毫不覺謙卑。
「你就不怕朕降罪於楚青衣?」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臣妾怎敢胡亂動搖皇上的決定,還請皇上降罪於臣妾罷!」
「此事似乎與你並無關係,便是降罪。也還輪不到你來背……」他面色愈難看。
「皇上此言差矣,所謂追根究底方能治病培元,皇上治理天下,又豈能窮究於表面而忘其根本。景陽宮被砸,論其根源實在臣妾身上……」
她言辭振振。神色安詳。語聲輕柔堅定。竟是一步不讓。
他冷冷打斷她地話:「若再論根源。是否便要追溯到朕地身上……」
她竟爾一笑。眉目溫款。朗聲道:「知錯能改。善莫大焉。皇上一念及此。足見聖德昭然。臣妾在此代青衣謝過皇上了!」
蕭青臧氣結無語。
楚青衣悶悶地歪在軟榻上。默不作聲。上官憑搖頭苦笑。伸手將醒酒湯遞給她。她便也接了。仰一口飲盡。上官憑歎氣道:「你呵。我真不知該怎麼說!」楚青衣撇嘴。沒好氣道:「不知該怎麼說那就別說了!」
上官憑無言地瞪著她。半日才苦笑道:「她跟你說什麼了。竟值得你這般鬧將起來!」便也在軟榻上坐下。伸手攬了她入懷。想起她今日所作所為。既覺好笑又感無奈。
楚青衣悶了一會,低聲道:「只是忽然便覺得有些抑鬱,看她穿了那一身……鳳冠霞帔。只覺得,好似……這一走就不回來了……」心裡便空落落的……
上官憑擰了眉,隱隱覺得似曾在哪裡聽人說過這般的話,煞是耳熟。自己想了一回,一個忍不住,不由哈哈大笑起來了。
楚青衣心中正自鬱鬱,見他竟大笑起來,不由向他怒目而視,大聲道:「很可笑麼?」
上官憑見她惱怒。更覺有趣,因一面笑一面解釋道:「只是聽了你的話,便覺得極是耳熟,想了一刻,這才終於想起原是前年我堂妹出嫁,我嬸娘抱了我母親哭天抹淚的,說的那話,與你今日所說地,倒有七分相似……」
楚青衣怔了怔。自己想想也不由噗哧一聲笑了起來。半日才懶懶道:「你表妹出嫁。誰又敢怠慢了她不成,蕭青臧……我可著實在放心不下!」
上官憑一笑。敲敲她的額頭道:「自己還不曾出嫁,倒操心起別人了。我想著將來你若自己生了女兒,再見她穿了鳳冠霞帔嫁了出去,一時心痛,那豈非是要燒了女婿的房子!」
楚青衣撇嘴,好一會才道:「宛然又不會武功,她若會武,我也無須這般擔心了!」
上官憑聽了這話,不由笑著搖頭,暗暗想道:「她虧得是不會武功,若是如你一般,這天下可真要大亂了……」不願她再多想這些,便隨口問了一句:「倒是一直不知你們是如何結識的,竟好成這副模樣?」
楚青衣歎了口氣,事到如今,其實也再沒什麼不能說的了。她靠在上官憑懷裡,將所有事情盡皆倒了出來,最後輕輕歎了口氣:「這麼多年了,其實一直聚少離多,可是總覺得只要我回去金華,宛然總會在那裡!如今是再沒有了……」
她覺得心裡澀澀的,眼中也是酸酸地,竟抱了上官憑大哭起來。
上官憑瞠目,他與楚青衣相識已有數年,何曾見她哭過,一時不免手忙腳亂。
好在楚青衣原是喝了酒,心情又抑鬱,哭了不多一會,便已恢復了,伸手扯過他的袖子,擦乾了眼淚,又擤一擤鼻涕,還不忘推了他一把:「髒兮兮的,去換衣服去!」
上官憑瞪著她,半日無語。堆積如山的案牘,忽然便覺得累,不禁搖了搖頭。登基如今已十五年了,從來不曾覺得這般累過。身邊的榮瑜機靈的遞上了茶水,笑道:「皇上若是覺得累了,不妨去御花園走走,這幾日天氣倒好,已頗有些春日氣象了!」
他接了茶,喝了一口,道:「且待上官過來再說罷!」
榮瑜微微訝異,便笑道:「上官大人今日要過來麼?」
他放下茶盞。心中微微舒暢了些:「會來的,昨兒楚青衣可不是連朕的行宮也砸了……」
榮瑜偷眼見他面上神色稍緩,不由想起一事,忍不住試探道:「砸了行宮,那可是死罪……」
蕭青臧淡淡的抬了抬眼,不急不緩道:「你倒很是關心這事呵!」
榮瑜吃了一驚。忙退了一步便跪了下去:「奴才……奴才也是……」
蕭青臧揮了揮手,眉目間有些不耐:「後宮之事,朕並不想太多過問,你若還想留在朕身邊,便也少跟著摻和!立後之後,一應後宮事務,都由皇后掌管……」他冷冷掃了榮瑜一眼:「包括你們……」語氣中便帶了幾分冰寒。
榮瑜唬了一跳,只是連連叩,一邊眾人更是個個噤若寒蟬。
蕭青臧掃了眾人一眼。語氣稍緩:「都起來罷,日後只小心做事,少摻和……」口中說著。心中不免歎了口氣,畢竟還是捨不得她,忍不住便想敲打敲打這些奴才,免得當真欺到她頭上去,一時又想到她綿裡藏針地言語,不由苦笑。其實都是白擔心,對了自己,她尤且鐵嘴鋼牙,面不改色。這後宮的主子奴才,又哪個在她眼裡了。
外面有人進來稟告,果是上官憑到了,他忍不住微微的笑了一下,便揮退了身邊地人又令人傳了上官憑進來。不多一會,上官憑便進來了,身邊竟然跟著楚青衣。
蕭青臧有些好笑,揮手示意二人不必多禮,自己便起了身。笑道:「上官可是來求情地?」
楚青衣本也沒打算行禮,便大大咧咧的掃了一眼書房,忽然聽了求情這話,想也不想,脫口便道:「求什麼情?我是來找宛然的!」
上官憑只好向了蕭青臧歉然苦笑。
楚青衣去後,蕭青臧便示意上官憑坐。「不帶她去看看母后麼?」他問了一句。
上官憑笑笑:「青衣不識皇家禮儀,性子又粗疏,且讓她去鳳儀宮坐坐,過得一會。便請淑妃娘娘一同前往春暉宮。也好有個照應!」又道:「景華宮那裡,還請皇上莫要怪罪嚴公公。修繕的費用我自會賠補!」寧宛然昔日的封號便是淑妃,此刻雖人人皆知她便是將來的皇后,卻也不便提前僭越,因此上官憑仍稱她為淑妃。
蕭青臧微微地苦笑了一下,淡淡道:「不用了,昨兒朕的淑妃已細細同朕辯解過了,朕才恍然現,敢情這景華宮之所以險些被拆掉,原來竟是朕地過錯,再與他人無干的!」
他語氣苦澀,有些無力。竟是北朝中宮,鳳儀宮自有它的一番威儀。坐北面南,明黃色琉璃瓦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她也懶得多看,也不待人通稟便逕自入內,好在榮瑜在一邊引路,倒也無人敢指責她。
楚青衣一進了裡間,便吃了一驚,寧宛然竟是雙眸通紅,鼻頭也有些微微的紅腫,看來倒似剛剛哭過,而且哭得不輕。
「怎麼了……這是怎麼了?」她上前一步,便大叫了起來。
寧宛然抬眼看了過來,眼圈紅紅的,如水瞳眸中微帶血絲,使得素來淡定嫻靜、優雅從容的容顏上竟難得的顯出幾分楚楚可憐。見了是她,不由苦笑道:「沒事,只是昨日無意中,自己吃了自己地苦頭!」
楚青衣愕然,轉頭去看晴兒。晴兒只在一邊笑,半日才道:「昨兒皇上因了景華宮的事特特趕來問罪……主子就拿了熏過地帕子擦了眼睛……原是沒事地,皇上走了不多一會,忽然便覺得眼睛痛,過不了一刻便腫了起來,想是皮膚太過嬌嫩,又受了些刺激,早間已敷了好幾次帕子了,這會子其實已比昨兒晚上好多了……」
寧宛然只是苦笑,眼圈依舊紅紅的,說不了幾句便又想落淚,只得拿了帕子拭淚。
楚青衣見晴兒笑成那副樣子,便知寧宛然定然無事,又看她這副難得一見的狼狽模樣,不由哈哈大笑起來,滿腹擔心頓時煙消雲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