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漓涵站在聽濤山莊的門口,冬陽暖暖的輝映四方,山上的積雪便折射出銀一般的光芒,刺得人眼睛痛。身邊有人叫了一聲:「皇兄……」
他這才現自己靜靜站在門前已有許久,卻是不動也不說話。看著門前眾人噤若寒蟬的模樣,他於是笑了笑:「進去罷!」便舉步走了進去。今年雪多,又一場接著一場的下,莊子裡只掃出了一條必須的道路,兩邊依舊是殘雪如銀,雪下梅香浮動,偶爾能見到一枝清冷嫣紅的梅頑強的在雪下探出頭來,露出絢爛的色。
走進秋院門前的時候,他緩了步子,平靜道:「離軒陪朕進去罷,你們在外候著!」眾人應諾了,他才進了院子。秋院很有些四季長青的樹木,即使在深冬,也並不覺得特別蕭瑟,白雪壓青松,卻更覺蒼勁蔥翠。
寧宛然悠閒地倚在門前,一襲石青小襖,長優雅的輕輕綰起,上一隻碧玉釵,如烏雲,一抹碧色沉婉,越覺得清艷脫俗。看他進了院子,便對他一笑,神色寧定,眼神溫和。他不由歎了口氣,知道她心中已是想好了也已拿定了主意。
他還未及說話,身後的岳離軒已笑著拱手道:「寧夫人安好!不知青衣現在哪兒?」
寧宛然沉靜道:「青衣出門辦事去了,此刻不在莊裡……」
岳離軒怔了怔,隨即有些淡淡的失落,便行了禮,道:「既如此,我便不在打擾皇兄與寧夫人了……」言畢轉身離去。
二人站在雪中的秋院之中,周圍是一片將消未消的殘雪。
許久之後,岳漓涵才歎了口氣,看著寧宛然,平靜道:「宛然已決定了麼!」
寧宛然點頭,溫和道:「這些日子。多承皇上照顧!」
岳漓涵的心一沉,便覺得空落落的,似乎有什麼很重要的東西被一下子挖走了。雖然早在意料之中,卻依然感覺到一種難言的心酸。
他平和道:「宛然且莫急著說這些。讓我先對你說一個故事。然後你再決斷罷!」
寧宛然微微地笑了一下:「皇上既有此雅興。我又怎敢拂了興致。皇上請!」北一統。天下臣服。然天下之勢。極盛之後便至衰微。再強大地皇朝終究也免不了從極盛走向衰亡。到了燁輝二百九十八年。這個曾經輝煌一時地皇朝終於在內外交困中陷入最後地泥沼中。它沒能掙扎過來。
滅了燁輝地是它曾經重用甚至深信不疑地權臣。當數百年傳承地皇帝寶座在火光中出最後地燦爛光輝。化成一團灰燼地時候。正有兩個少年在一南一北地田野中悄悄成長。誰也不知道命運會將他們推向怎樣未知地未來。
當其中地某個少年輕捷地奔跑在山中。拉開他粗陋地自製弓箭射中他生平第一隻獵物地時候。誰也不曾想到他將會是北方未來地主人……
他和他地子孫將會主宰北面地山河達數百年之久……
我們姑且喚他做北。
而當另一名少年在迷濛的江南煙雨中微笑的拉著他心愛地少女的手漫步在柳堤花間,抬手摘下一朵嬌艷的杏花簪在那如雲秀上,眼神癡癡地時候……誰又能料想他有一日竟會一怒為紅顏,千軍辟易的揮軍直上,然後在瓊都親手埋下第一塊南朝宮廷的基石。
我們也給他一個名字,就叫做南。
英雄本非天生,時事方能造就英雄。
在北的村莊被亂軍屠戮劫掠一空後,因外出打獵而意外逃過一劫的他跪在父母的屍前放聲大哭,風雲一時變色。北面山河便迎來了它的新主人地第一次蛻變。
當南的心上人被人以強權擄走的時候,他在風雨飄搖、雷聲震震的江南夏夜對著天空破口大罵,指著霹靂與閃電下重誓,誓要反轉天下……
在北一步步的靠著自己,一級級慢慢陞遷著的時候,他遇到了她。她的父親是他的領,她體有異香,清艷而聰慧,一顰一笑間。傾倒眾生。他自慚形穢,只敢默默地在遠方注視著她,卻從來不曾想過有一天能娶她為妻……
南賣盡了家財,招募了數千士兵,又說服了他素日最為要好的幾個朋友,便開始了起兵造反地征途。起兵之前,他說了很多煽動人心的話,卻惟獨沒有提及她。即使是他最要好的朋友也並不知道,其實一切只是為了她……
當北所在的城池被另一方勢力圍困的時候。她的父親一籌莫展。最終貼出了榜單,能解圍城者。便以女妻之。她素有美名,應者絡繹,計謀百出,卻始終功敗垂成。北在暗處注視著她,她的笑顏在一天天的淡去,他的心便也揪得緊了。終於有一天,他毅然走向了那張榜,決然地撕下了它。他悄悄潛出城池,在荒蕪地平原中挖了洞,將自己深深地隱藏起來。
七日之後,他在那個隱蔽的洞穴之中射出了致命地一箭。那是極其平凡的一箭,又是多麼風華絕代的一箭……那一箭,射落了他心中的仙子,也奠下了他生平偉業的第一塊基石。
南帶著他的軍隊,轉戰四方,他聰明而有心機,善用人又精韜略,很快便有了自己的地盤。他不動聲色的展著,拉攏一切能夠拉攏的人,悄悄分化著對手壯大著自己。兩年後,他終於揮軍而上,砍下了那人的頭顱,奪回了一直心心唸唸的她。
在北與他的新娘洞房花燭的時候,南正擁著他心愛的女人坐在月下,沒有人知道他們的心中在想什麼,只是……大家都明白,他們已不是當年的他們了……
從他們一開始走上這條不歸路,便注定了這一切……
他們……都不是能甘於平凡的人……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體膚……增益其所不能……
連年的征戰後,南慢慢歸攏了南方,北也收復了北地。就在此刻,他們同時收到了一個人的信函,那個人就是中。他們在中地地盤會晤,第一次見了彼此,惺惺惜惺惺,心中卻都有忌憚。他們於是簽下了國書,以中的地盤為界,各不相擾。
臨別的時候,他們相視一笑,彼此心知肚明,那封國書不過是一紙空文,不過是因為彼此都太疲憊了,無力再戰了,所以彼此才給對方。也給自己一個緩衝,一個展的機會。
皇朝於是建立了,北理所當然的立了她為後。她年紀已不小了,卻依然清艷奪人,她為他產下了三個女兒一個兒子。家族勢力、患難中的夫妻情意加上她不曾衰減多少地容顏,使得他即使有了後宮三千,卻依然對她寵眷不衰。
而南卻猶疑了,他如今是皇帝了,她似乎已配不上他了,更何況她還曾做過別人的妾。宮中的美人個個綺年玉貌,如花似玉。他有些目不暇接,而她,已慢慢衰老了。昔日的情分在他的心中漸漸淡薄了,往事如同一根刺,卡在他的心中。
他最終沒有立她為後,甚至在朝臣的一再反對下,只是給了她一個貴嬪的封號。她便慢慢的在宮中消磨著所剩不多地舊時容顏,漸漸的消失在所有人的眼前。
數年後,當她在病榻之上輾轉彌留之時。他正在焦急地等待著他的嫡皇子的降生。當她嚥下最後一口氣的時候,嬰孩呱呱的啼哭聲劃破了將白未白的天際,是個男孩子。
欣喜過後,他才想起了她,卻只是揮了揮手,說了一句:以貴妃禮厚葬之……宮人於是謝恩,歡欣的歎息著:以貴妃禮葬貴嬪,這是多麼大的恩典呵……
沒有人會想到,若沒有她。沒有那場變故。或者他終身只會是南地一個小小的富人……
北地後宮日益花團錦簇,美人如雲一般充斥著整個後宮。他的妃嬪越來越多了,子嗣越來越繁茂,他卻依舊會在某個夜晚,笑吟吟的走進中宮,喝退眾多的宮女,抱著她柔軟的身體,看著她因情動而緋紅的面容,室內便充溢著那種淡淡的幽香,那是她所獨有的,天下美人再多,也並沒有如她這般特異的體質。
她地兒子漸漸長成了,他決意立他為太子,於是擇日在高台占卜。
當乩盤落定的時候,他的面色沉了下來,他伸手拂亂了乩盤,轉身一言不的下了高台。
三日之後,他立了她所生的皇長子為太子,一切似乎不曾改變,她卻能明顯的感覺到他的疏離與冷漠。她悄悄的打聽著,於是知道,在那日扶乩之後,他忽然之間便下令誅殺了所有在場親睹扶乩結果的人,她地心提了起來。
她一路陪著他走來,沒有人比她更明白他。從一個淳樸地山中少年慢慢成長為一個老謀深算的帝王,他吃了多少地苦,風裡來、雨裡去,數十年刀頭舐血的生活早已將他最後的一點生澀與善良磨得精光。她叫過兒子,細細的叮囑了一番,又差人去請了兄長。
她的兄長沒有進宮來,他卻來了。他揮退了左右,生平第一次,大聲對她吼叫著,大罵她以內宮至尊而探外事,是有謀逆之意。
她默默跪在地上,靜靜聽著,忽然便覺得這麼多年的恩愛原來早已隨著他身份的變動而如流水一般悄然逝去了……她沒有辯駁,承受了所有的指責。
接下來的日子,便一日比一日的難熬,先是家族遭受打壓,數年後,她的兒子一夜之間便得了急病死了,她哀戚不已又心存疑竇,她求他徹查此事,他果然查了,也殺了一批人,卻都是無關緊要的。
太子出殯之時,她甚至從他的眼底深處察覺到了一絲釋然,讓她幾乎癲狂的釋然。
她徹夜跪在宮中,三日三夜不曾起身,只求他給她一個說法。她的年紀已不小了,天氣又冷寒,她數次暈厥過去,醒來卻又執拗的繼續跪著。
他終於心軟了,令人送來了一張紙箋。
紙箋上以硃筆鮮紅的寫著:「乩云:北霄天香寧天下……」她默默地咀嚼著這句話,天香,指的便是自己罷……她笑出了眼淚,從來沒有這般痛恨過自己的姓氏……
一句有歧義的話,天香能夠平定天下,或者……因為天香,所以天下最終會姓寧……
而她……恰恰姓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