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謙循悄悄起了身,離開了正熱火朝天的篝火會。
白日的對壘後,便是打獵,晚間便在篝火中計算獵物,對於武人,或有爭勝之心,他一介文人,又因了身份,年年必要參加春獵秋狩,其實早已疲倦得緊,絲毫也不覺有甚意思。
場中,冉鏡殊正悠閒的跟人聊著天,喝酒吃肉,明亮的火光照在他俊美的面容上,神采飛揚又倜儻不群。他是個愛熱鬧的人,燕謙循微笑的想著。目光卻忽然落在足邊的一株雛菊上,於是便忍不住想起那個做菊花枕的女子。
一個瀟灑飛揚,一個蕙質蘭心,他們竟也能走到一起。
晚風輕輕吹拂,空氣中浮動著青草與雛菊的香氣,耳邊夜鶯的囀鳴婉轉明亮,卻越襯出草原的靜謐安詳,深藍的天空中繁星點點閃耀,明月低垂。他擇了一處草密的地方坐下了,默默凝視著天空呆。
夜風從遙遠的東方帶來了一陣清幽的絲竹聲,若斷若續的,卻益覺得飄逸而清冷,挑動著深心中的愁怨,慢慢在心中氤氳,釀成一股酸酸澀澀的滋味,難以言說偏又無以名狀。他忍不住起身,循著斷續的樂聲一路走去。
聲音漸漸變得清晰,他可以明白的聽出那是簫聲,惟有簫才能奏出那般如慕如訴的幽怨偏又空靈一似仙樂。簫聲音律宛然,似乎是一曲《蘇幕遮》。
他忍不住疾走了數步,遠遠便見到有個素衣女子坐在湖邊石上靜靜吹簫。晚風吹起她寬大的衣襟,竟讓他忽然生出一種害怕的感覺,怕她這便要隨風而去。
漸漸走得近了,他又覺得有些尷尬,對方畢竟是個年輕女子,只怕還是某貴家的家眷,貿然上前,難免唐突。猶疑了一陣,他在五十步外站得定了。輕輕的咳嗽了一聲,女子悚然一驚,簫音也隨之戛然而止,便轉頭看了過來。
四目一接,燕謙循忽然便鬆了口氣,同時心中也莫名的一沉。吹簫女子神態安寧淡定。眉目嫣然秀美,舉止之間自有一段優雅從容的氣度,赫然竟是冉鏡殊的夫人鄭氏紗羅。
「冉夫人倒有雅興,在這夜深吹簫!」他怔愣了一會,才勉強想起這一句來。
第一眼見鄭紗羅之時。他便已覺得此女容顏秀雅。只是面上病容過甚。掩去大半秀色。此刻月華如水。映在她地面上。滿面病容十去**。更覺淡雅雍容。清麗一如出水芙蓉。
寧宛然沉默了一會。淡淡道:「燕大人怎麼不在篝火會?」
「年年春獵秋狩。早已厭煩了。偏偏我又是西皖知府。總也逃不過!」燕謙循無奈道。畢竟避嫌。不曾走近。只在十步外坐下了。
「鏡殊還在篝火會麼?」她問。
「嗯。鏡殊兄倒是個好熱鬧地人。人緣又是極好地……」他答道。只為了這一句簡單地問話。他忽然便羨慕起冉鏡殊來。她聽了這話。卻是淡淡地笑了笑。清澄地眸子中漾起了層層漣漪。他莫名地便感覺有些微微地薰然。倒似是喝醉了一般。
「她是很愛熱鬧地。脾氣也不甚好。卻又驕傲得緊……」她含笑道。語氣中不自覺地便帶了幾分寵溺之意。
他一怔,訝然道:「鏡殊兄的脾氣素來是極好的,夫人怎會這般說她!」
她又是一笑,不再多說,眉目間卻有許多包容。
深夜的風吹來幾分寒意,她微微的瑟縮了一下,有些寒意。
「燕大人循聲而來,想來亦是知音之人,卻不知想聽什麼曲子?」她問。神色安寧。憶起上次點翠樓之事。燕謙循便約了楚青衣在瑞清樓聽琴。
燕謙循注意到她的瑟縮,有心想讓她回帳篷休息。心中卻又有些不捨,默然一陣後,終究只是道了一句:「夫人只管隨意罷,適才夫人所吹的可是《蘇幕遮》?」
寧宛然點一點頭,輕輕歎了口氣,慢慢道:「只是忽然懷念舊友,想著如今身似飄萍,隨水西東,到底不知根在何方,一時便生了感觸!」
燕謙循聽了這話,又是一愣,有些疑惑的看了她一眼,心中忍不住想道:平日見她與鏡殊兄伉儷情深地模樣,難道其中竟另有隱情。
心下陣喜陣憂中又深感自己心思齷齪,暗暗汗顏不已。
「黯鄉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明月高樓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他低聲吟道,恍惚間,便想起十數年前那個春日裡,桃花樹下笑顏如花的少女。
士庶有別,即便自己中舉,終究難以掩飾寒門出身。
這許多年了,不曾娶妻,也引來不少非議,有多少人暗地裡笑話自己眼光過高,甚至調笑為斷袖之癖,卻原來還是因為她,似乎遠去的影子,其實一直在心底若隱若現。總是不自覺地拿了她來跟別人比對……於是越覺得別人萬萬比不上她!
耳邊簫聲又已緩緩響起,空靈而清邈,遠遠的傳了出去,在夜色中纏綿悱惻,他默默抬頭,無語的注視著眼前的女子。
清如幽蘭,艷若芙蕖,卻又弱不勝衣,這樣的女子該是生長在山綿水軟的江南,在那沾衣不濕的杏花雨中輕輕走過,由得那吹面不寒的楊柳風拂過雲鬢,慢慢的走過無憂地一生……
他歎了口氣,在簫聲中抬起頭,快要九月半了,今年邊關的風雪倒比往年來得更晚了些,只是,該來的終究還是會來,這個病體支離的女子屆時不知會如何……
楚青衣懶懶散散的打個哈欠,自從那日拉開了「神武震天弓」後,所有人看自己的眼光都似乎與從前大不相同,言辭間也客氣有禮了許多。素來不甚待見自己的梅遙,雖然對自己仍是神色冷淡,但是至少不會以看廢物的眼光看自己了。
篝火會雖是熱鬧,此時也已過半,興致一過,楚青衣便覺有些無趣。索然的往外走去,想著去尋寧宛然說說話也好過在這裡陪這些無聊人物喝酒。她才剛走了幾步,堪堪離了篝火現場,卻有人斜刺裡插了過來,恰恰攔住了去路。
楚青衣挑眉看去,不覺一愣。原來那人正是李增。這幾日,偶爾也有見到李增,都只是一笑,李增倒也不曾再來撩撥,她也就懶得理睬了。她原本便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地性子,素性又甚是寬宏,極少記恨。便是怒了,也只是大鬧一番。多不過是鬧得對方面上無光,見了她便覺尷尬甚而退避三舍而已。
此刻見李增帶笑靠了過來,眼神卻是色迷迷的。身上猶帶一股酒氣,卻還不知好歹的直往前湊,楚青衣不覺微微地扯了下嘴角,暗罵了一句不知死活的,口中卻吟吟笑道:「李大人不在裡面飲酒,怎的竟出來了?」
李增見她笑微微的,月色下,眸光流轉,肌膚更是如冰似玉。衣袂飄飄下,越覺得風神似玉,早已神魂顛倒,伸手便去攬她的肩,口中笑道:「美酒雖好,怎及得鏡殊風姿萬一,古人云:秀色可餐,今日得見鏡殊,方知此言不虛!」
此人雖好男風。又頗急色,言辭倒甚是文雅,其實不失大家之風。
楚青衣似笑非笑的睨了他一眼,卻閃身避開,笑道:「李大人過譽了,只是鏡殊粗蠢男兒,如今年紀亦不小了,如何當得大人這般言語!」
李增嘿嘿一笑,見她閃身躲了。倒也不再欺身上前。只爽然道:「鏡殊說笑了,李某自那日得見鏡殊。心中一直不忘,這些日子早已略略打聽了一二,方知竟是同道中人……」
他不說這「同道中人」猶好,一說這四個字,楚青衣頓時便想起上官憑,一股莫名地火氣頓時便湧了上來,面上猶自款款道:「原來李大人竟這般有心,我若再行推拒,倒顯得我不解風情,枉負了大人地心意,只是此地距離篝火未免太過相近……」
李增一愣,頓然大喜過望,笑道:「鏡殊既有此心,那便明日三更在我帳中如何!」
楚青衣輕輕一笑,桃花眼兒微微一閃,溜了他一眼,卻是似喜似嗔,一時風情無限,那李增看得心頭鹿撞,只恨不能當場將她撲倒,一時癡癡的站著,愣愣地目送她飄然遠去了。
楚青衣剛離了李增的視線不多遠,便聽有人叫了一聲:「冉鏡殊……」她愕然回頭看時,那人竟是梅遙。梅遙面色冷凝,遠遠的站著,倒似是她身上有疫病一般。
楚青衣挑眉笑道:「梅將軍又有何事賜教?」
梅遙沉默了一會,淡淡道:「冉鏡殊,本將雖不喜你這人,你的弓馬卻是極好的,知府大人也屢次在本將面前提及你,如今只望你珍重自己的前程,念著家中妻妾,莫要惹出甚醜事來,自己壞了自己……」
楚青衣一愣,不由得微微一笑,心中便有些感動,沒想到這個對自己一貫冷眼相看之人竟還好意提醒自己,雖然說地生硬,卻自有一片心意。
「謝了!」她含笑一拱手,也不再說其他轉身便逕自回賬。
寧宛然卻不在帳中,她蹙了眉,叫了紫雲來問了行蹤,便匆匆向東行去。走了不過幾百步的距離,遠遠的便聽到有淒婉地簫聲隱約傳來,她有些悵然的暗暗歎了口氣。她素來並不是個心機深沉之人,對於很多東西,其實也並無執念,總是隨遇而安,得過且過。
寧宛然卻不然,她太聰明,想的也太多,以至於有些時候甚至是偏執的。因了自身的性情,她極少真正願意去相信別人,尤其是男人。楚青衣深信,自己若不是女兒身,寧宛然對自己亦絕不會這般毫無芥蒂,親如一家。
一望無垠的草原原本就沒有太多的秘密,遠遠的,她便停了步。幽靜的湖邊,寧宛然正在吹簫,月色映照在她地面上,澄澈而空靈,燕謙循坐在她的身邊,默默聽簫,雙目卻是一瞬不瞬的凝視著她,眼中竟充盈著脈脈的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