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主,家主!帝都有信來,帝都有信來!」
外面的走廊上傳來家奴的呼喊,伴著急匆匆的腳步聲。
葉雍容緩緩地把掌中的一卷手稿放回書桌上,微微靜了一刻,從容不迫地起身。書房中只點了一枝油燭,在牆壁上拉出她長長的影子,她一步一步,走得緩慢,卻絕不滯澀。
拉開門,夜風絲絲縷縷吹在她的臉上,滿是清涼。滿天晴朗,星月的光輝下東面北邙山巍峨如巨人的影子橫亙在山居小宅的前方,微微泛著青色,又是一個春天。
去年春天的時候她還只是雲中葉氏的小姐,而嚴冬霜降的時候,父親在垂危中死死握著她的手,沒能說出最後的話,就永遠閉上了眼睛。於是葉雍容成為雲中葉氏的家主,最後一個「名將之血」的正宗繼承人,是個二十四歲的女兒。葉雍容知道父親那時候想說的是什麼,她將手伸進父親稀疏花白的頭中細細地梳理,默默地點頭,感覺著他的身體慢慢地涼下去。
身材頎長的女家主袖著手立在寬闊的屋簷下,默然遠眺大山,這份自然而然的威儀令得家奴不敢放肆。他揮舞著信箋的手低落下去,收了聲音半跪在一旁。
葉雍容側目看了看他手中那張信箋,確實是帝都王公貴胄所喜歡的那種淡褐色的樺皮紙。足足六年不曾收到帝都的來信了,如今再次聽到帝都的消息,她並不知道是喜是悲。謝太傅在皇室大臣中的地位依然如日中天,也許是雪夜勤王的案子終於東窗事,賜死的奏章追到了雲中城。她這麼想著,卻並無畏懼的神情,反倒是有些出神。
「家主,帝都有信來。是陛下親筆,召家主即刻啟程赴帝都,就羽林天軍幕府兵機參政之位,領幕府參謀一百七十五人,」家奴竭力壓著興奮,「家主,我們雲中葉氏再起的機會,終於來啦!終於來啦!」
「什麼?召我就兵機參政之位?」
出乎意料的好消息卻令葉雍容茫然起來。就算謝奇微真的沒有因為六年前的案子難,她私自離開天啟城,棄官歸隱,這些年又隱居在北邙山下的山居裡讀書,毫無建樹,皇室怎麼會忽然召命她為兵機參政?羽林天軍百多參謀,只有一個兵機參政,進一步可以在天穹殿上參議皇家軍事,退一步則是羽林天軍的座軍師,歷來是豪門世家必爭的席位。
「陛下親筆書信,加蓋國璽,萬無一失啊!」家奴以為她驚得呆了,把信攤開高舉過頭,「百里家主為您做的保薦,帝都裡再大的人物,也不敢輕視我們葉家了!」
「百里家主?百里莫言?」葉雍容看著信角上泥金的印章,更沒有頭緒。
帝都貴族世家不可勝數,百里家卻是百年來屈一指的大族,前前後後無論朝中的勢力怎麼變化,當權的大臣卻不敢和百里家的勢力正面交鋒。說到帝都第一豪門,終究還是百里世家。這一代的家主百里莫言更是文采風流的矜貴人物,只是她甚至從未有機會上門拜見,不知道百里莫言又為什麼會為她做出那麼大的保薦。
隱隱的心頭有些困惑,像是那時見到謝奇微的眼神,才悟到帝都權勢場中,無處不是懸崖峭壁。
「家主……」家奴不解她的漠然,彷彿淋頭被澆了一盆冷水,不知所措地看著她。
葉雍容收回眼神,還是袖著雙手默默地眺望北邙山,滿頭不系的青絲彷彿用黛色洗過,在夜風裡悠然起落。
「葉巍,你說百里莫言為什麼要保薦我呢?」
名叫葉巍的家奴愣了一下:「當然是我們雲中葉氏名將之血的威名,現在皇室沒有名臣大將,正是要招募人才的機會。又有什麼人,像我們葉家這種忠君報國?家主不必猶豫了,老家主過世前的心願終究能夠實現,我們葉氏還是這九州東6的七大氏族之一,成敗就靠家主這次進京立威了。」
葉雍容無聲地笑笑:「葉巍,逢事要想得仔細。六年前我為何離開帝都,你大概也知道。自從喜皇帝駕崩,時局的混亂已經不是單憑皇室的力量可以鎮壓的了。殤陽大戰之後,贏無翳撤出帝都,楚衛、下唐和淳國卻取而代之,皇室大臣原來依附贏無翳的,如今都依附不同的諸侯。天下的風雲都在小小一個帝都中起伏,諸黨傾軋,皇帝無權。如今這封信等於百里家忽然來使要求交好,你以為,我踏進帝都,只是接一個羽林天軍幕府領的位置麼?」
葉巍瞪大眼睛,不知所措起來。他只是個武士,並沒有學過兵學,不怕刀劍,卻根本不明白權力的爭奪中,多少的殺機更甚於刀鋒劍刃。
「那……家主的意思是……不去帝都了?」
「不,」葉雍容斷然道,「收拾一下,我們會盡早出。」
「是!」葉巍猛一低頭。
「明知是殺人場,卻不得不去試試,我們是雲中葉氏的後人,葉家多少代為皇室忠心耿耿,現在衰微的時代,又怎麼能逃避?挽狂瀾於即倒,存危亡於亂世,」葉雍容低聲道,「這是父親的,也是我的心願!」
「是!」
主僕間再也無話。葉巍不敢擅自撤下去,怕家主還有身份吩咐,葉雍容卻只是在屋簷下靜靜地看山。葉巍抬頭偷偷看她一眼,那張依然明艷如珠玉的臉上,在月光下像是抹了一層淡淡的霜色,拒人在千里之外。葉巍從小和她一起長大,清楚的知道家主已經二十四歲,尤然未婚。
女子二十四歲,即便還是美麗的,又能美麗多久呢?葉巍想著,卻又自己在心裡搖頭,畢竟那是雲中葉氏的家主啊。又怎能想像名將之血的繼承人嫁作人婦,在葡萄架下做小兒女狀呢?
「那你的心願,到底是什麼呢?」
葉巍茫然地抬頭,不明白家主為何忽然說了這句不可解的話。葉雍容自己也一愣,微微笑笑,彷彿靜靜的春花盛開。
此時越過茫茫的宛州大地,越過筆直**雲霄的雷眼山脈,中州浩瀚高曠的原野上,一堆火辟里啪啦地燃燒著,對映著天空中澄澈如水的星光,照亮了周圍的營地。
滿載貨物的大車在周圍圍成了一個***,捆紮貨物的大繩上纏了黑色小旗,這是一個頗有規模的商隊。
這裡是帝都平原之東。中州地勢高於宛州和越州,只有一塊帝都平原得天獨厚,低窪下去,積蓄雨水適合耕種。除此之外大半都是一望無際的高原大地,種田只產高梁和小粟,放牧更加適宜。原來陳國和樓國兩家諸侯在帝都平原和雷眼山之間擁有土地,三百年前蠻族南下,一舉沖掉了樓國,殺得伏屍滿地,陳國也奄奄一息,於是放棄了這片荒涼的土地,把人口遷移到雷眼山以東的肥沃土地去。
這樣雷眼山到帝都平原之間的高地就成了一片荒原,只有少數繳不起賦稅的流民會在這裡開墾一片荒地,種一些粟米果腹。幾百里的土地上,就這麼些稀稀寥寥的村子散落著。
本來這樣的地方不該有商隊涉足,可是荒原卻有特別的出產,東6最毒的蝰蛇就產在這片人跡稀少的地方。蝰蛇的毒有個好處,若是被別的蛇咬了,只要立刻吞下蝰蛇的毒液就可以保命。可是蝰蛇的毒液本身更是劇毒,若不是中其他蛇的蛇毒很深,只要被蝰蛇咬中一口,最多也只有三日的命。所以蝰蛇的毒液就成了解毒的稀罕藥物,商人們帶著大車的貨物而來,讓那些吃不飽飯的流民去捕捉蝰蛇,漸漸的捕蛇成了主業,種田倒是荒疏了。
只要敢冒死去捕蛇,在這裡照樣可以喝到蠻族的美酒,用上宛州的寒絹。
「哎唷我這腰,再搖搖就斷了,這位大兄行個方便,幫小人去弄點清水可好。」
說話的是個年輕的行商,個子不高,眉眼卻清秀,只是略略的有些賊意,眼光左閃右閃,最終瞅中了一個正在喝酒的陳國商客,湊到對方身邊低聲下氣地哀求起來。
「一邊去!要水自己去打!」陳國商客酒意已深了,瞪了他一眼。
「好好好,自己去,」年輕的行商沒辦法,一手撐著腰剛要站起來,又是「哎唷」一聲斜著身子倒在草地上,雙眉鎖成一團,臉兒抽搐起來,似乎真的是痛楚難捱。
「扭了腰?」陳國商客是商隊中最粗豪的一個,不耐煩地又瞪了他兩眼,「身子薄得和一張紙一樣,也要出來走商路!真是個廢物!」
他懶得看那個年輕商客的嘴臉,抓起火堆邊的銅壺,翻身就躍上了一旁吃草的駑馬。他身軀碩大,上馬卻輕得像飛燕,一扯韁繩策馬去向東邊不遠處的小河。
陳國商客的背景剛在夜幕中隱去,火堆對面就傳來一聲悶哼:「西越十三,你那腰怎麼又斷了?一路上斷了幾十次,還能蹭到這裡,你怕是帶著多餘的腰椎骨,一路走一路換的吧?」
年輕的行商還在揉著腰,動作已經變得不緩不急,聽了這話往陳國商客離去的方向瞥了一眼,才厚著臉皮笑了兩聲:「年大兄又取笑我們這種小商戶,我家如果不是上面死了爹,下面沒有兄弟,也輪不到我這個體弱多病的出來走商道啊。我這個腰真是從小留下的毛病,夜裡著了涼就動彈不得,白天出了太陽還是好的。能熬到這裡,還虧了各位大兄的擔待。」
他話音未落,已經被對面的人打斷了。
「擔待?」不知道那裡的聲音陰陰的在他耳邊遊蕩,「擔待你到這裡,也已經夠了。去往北向山還有三天,怕你的腰撐不到那個時候,留下你的東西,就在這裡歇了吧!」
那聲音幽幽的彷彿鬼哭,西越十三心裡凜然,全身炸起麻皮,不自然地左右看去。
拔刀的聲音忽然驚破了寂靜,西越十三順著聲音的方向看去,寂寂坐在一旁黑暗中的影子忽然帶刀而起,大步向他走來,路過火堆時候踏得火星四濺,看不清他的面目,只有一個高瘦的身影。
「這位大兄,這是……」
西越的話音未落,卻看見其他的商客竟也都跟著起身,隱然圍成半個***逼了上來,西越十三隻覺得那一雙雙眼睛忽然都瑩然泛著綠意,彷彿是夜行的狼群。他的臉色唰的慘白,這條道上的傳聞忽地被他記了起來。敢走這條險路的商隊,多半有些強橫的背景,更不乏本身就是盜匪出身的。其中有些惡行不改的,往往搭隊的行商就被他們半路解決了,貨物脫走,人活活的掛在樹杈上,第二支商隊經過的時候,只不過看見一具被風乾的屍體。
西越十三本不是這支商隊的人,他獨自行商,於是候在半路上等人帶他,好不容易才求得這支商隊鬆口。此時才覺得那簡直是蠢得把自己送進了虎口。他雙手顫抖著擺了擺,忽然慘叫一聲,猛地蹦了起來,沒頭沒腦地往黑暗裡面鑽去。還沒跑出幾步,一頭撞在一個人身上,他全身都癱軟了,抱住腦袋躺在地下,蜷縮起來彷彿一隻幹幹的蝦米。
隱隱的只聽見周圍的腳步聲,左左右右不知道多少人圍上來,呵呵地笑著,笑聲詭異地共鳴起來。他不敢睜眼,死死地扯著自己頭頂的軟帽把眼睛蓋住,像是生怕長刀落下,看見自己的血濺出來。
「哦,夜裡著了涼就動彈不得?」
有人使勁把他拎起來,一把扯掉他腦袋上的軟帽。不知道多少只巴掌劈劈啪啪打在他腦袋上,痛雖然不痛,卻是暈乎乎的。他畏畏縮縮地把眼睛睜開一道細縫,才看清圍著自己的都是商隊的路護們,商客們還都坐在遠處沒有動彈。為那個老頭兒嘻笑著拎著他的後領搖晃,他這才想了起來,那個高瘦鬼怪的身影正是這個路護的頭兒,平時他抱著自己的刀,腰躬得比誰都猥瑣,一時站直了,卻高瘦得像是一桿竹子。
「剛才誰跑得兔子一樣快呢?」老頭兒嘿嘿地笑,滿是捉弄人之後的得意洋洋。
西越十三忽地明白過來,心頭的恐懼頓時消了。他努了努力想壓過臉上的血色,哼哼唧唧地說道:「人逢大難,就算沒腰也跑得動路!」
「那是那是,」老頭兒笑,「雞鴨沒腰,也是跑得飛快,雁子沒腰,還會飛呢。
西越十三沒法辯駁。他是蹭著人家一起走的,在商隊裡也沒什麼地位,乾脆聳拉腦袋,也不說話了。
「好了好了,叫好就收,」老頭子把一個路護伸往西越頭上的手打開,「別把孩子打傻了。」
一群人轉頭要走,卻忽然聽見了背後黑暗裡傳來的聲音:「列位先生,孩子未曾打傻,路人卻都撞得半死了。」
這次輪到老頭子和一干路護心頭一陣惡寒。他們行走這條商路已經頗久了,耳目極為犀利,卻沒有注意到旁邊竟有這樣一個人靜悄悄的一直不曾出聲。幾個路護噌的一聲拔出武器,圍成半個圓形,努力地瞪大眼睛,才看見黑暗中那個灰色的影子緩步走來。
後面幾個商客帶著火把跟上來,火光中路遇的陌生人摘下頭上的風帽,對著眾人笑了笑。一時間所有人的敵意都消去了,西越這才模模糊糊想起,那時候是撞到了這個披著灰色風袍的人身上。他有點呆,一直以來他自負清秀,卻不曾想到在這片一望無際的荒原上看見了這樣的人,這樣的人只該出現在畫中。那種題名為《綺羅春繡圖》一類的工筆畫兒,專畫帝都的貴胄公子,手捻一枝半開的玫瑰,和美人坐在臨水的柳蔭下。
「終於遇見人了,」陌生的年輕人解開風袍的口子,長吁了一口氣,「否則再走下去,真要陷死在這片地方了。」
他嘴裡說著不過無論怎麼聽,還像是大城中豪闊公子出行,半路遇見茶鋪要歇一步飲一杯青草茶的感覺。
「在下項泓,五原人,有幸相遇,坐下來烤烤火可行?」
火堆裡添了新柴,雖然只是附近拾來的枯枝敗葉,也有暖洋洋的火焰高卷,在這寂寥的夜色中讓人心頭一暖。
自稱項泓的年輕人談吐不俗,商客們不敢怠慢,剩下一個銅壺裡還有一點熱水底子,有人帶了宛州聞名的霧雨茶,熱騰騰的泡起一杯給項泓驅寒。項泓也不客氣,接過只看了一眼,旋即大笑:「旌旗雙劍,好茶!」
隨身帶茶的商客聞言一驚。遠道行商還不忘帶茶的自然是嗜茶的行家,卻不曾料到在這樣荒蕪蒼涼的高原上竟能遇見氣味相投的人。他那些霧雨茶正是最上品的「旌旗雙劍」,新茶采在陽春三月,梅雨之前,茶葉還嫩,僅採摘一顆苞芽兩片小葉的茶頭,炒制之後蜷卷如珠,泡開卻是每一枝都如同上頂旌旗,下面兩柄小劍。即使在宛州大城,也不是輕易可以用錢買到的貨色了。
「紫銅爐暖,茶香如水,讓人又想到帝都了,」項泓輕輕啜飲一口,低聲讚歎。
他灰色的風袍之下,竟是一身素白如雪的長衣,長路行來,依然不染一點塵埃,映著紅紅的篝火,成了晚霞的顏色。
「公子從帝都來?怎麼孤身走到這裡?」好茶的商客和他說起話來,心裡竟然有點惴惴不安。
「不是,」項泓微笑,「在下生在五原,也曾在帝都流連,不過已經離開那裡很有些日子了。這次一路北來,是受人所托,要畫取這附近的地圖,原本也雇了兩個路護、一個小童,誰知道半路上遇見了野兵,跑起來就被衝散了。」
「地圖?項公子是要畫這片地方的地圖?這裡方圓三四百里,加起來不過幾十個村子,除了山就是平地,過了平地又是山,再沒別的了。」
項泓也不多說,從自己背後所負的竹格中抽了一個卷軸出來,慢慢鋪開。以一張韌實的牛皮為襯,在桑白紙上,極細的墨線勾勒著山川地貌,註解用的卻是誰也看不懂的文字。
「這不是……」旁邊的一個商客探頭過來瞥了一眼,指著地圖上彎彎曲曲的一道藍線,「這不是烏頭河麼。」
「烏頭河?」項泓點頭,「雖然沒聽過這個名字,不過想來是了。我最初見到這條河,還是雷眼山脈西麓的一條山澗,憑著雨水和山泉,漸漸彙集成河流,貫穿這片土地,之字行走,一直向西沒入杏陵河,和帝都平原的水域交匯。」
「是的是的,項先生說得一點都不錯,我們走這條商路,可多靠這條河取水呢。」
「那麼就以先生所說,命名為烏頭河,」項泓笑笑,從竹格中取出筆和墨盒,微微呵氣在筆尖上,寫下「烏頭河」三個字。
「霍,有了這份圖,走這條道豈不方便許多?」商客讚歎起來,「項先生也是行商的人麼?」
項泓搖了搖頭:「不,只是有人以金銖一千五百枚托我畫這份圖。」
「金銖一千五百枚?」商客們面面相覷,這是一筆大錢,一個中等資產的商戶辛苦十年,未必能有這份收入,很難想像有人竟然會為一份圖花那麼大的價錢。
「是。宛州天然居懸賞要這份地圖已經有六七年,一直無人敢摘榜,我是第一個。」
西越十三插了進來:「這片山原可沒有出產,也沒有人口,聽說以前是樓國和陳國的領地,現在都沒人願意來佔,畫這裡的地圖有什麼意思?難道是要在這裡開荒?」
「呵呵呵呵,」項泓拍掌大笑起來,「從這裡若是一人二馬快麼奔馳,只需三天可到帝都。真正想要這份圖的人,只怕不是想要在這裡開荒,而是要在帝都開荒吧?」
商客們彼此對望,都是搖頭。
「不說了,不說了,我只是個畫圖的人,」項泓還是大笑,「除非諸位中有人願意開更高的價格買下這幅地圖,否則說它又有什麼趣味?」
「一千五百金銖?」西越十三乾笑兩聲,「我還以為我們走商道的都是騙子,現在才知道項先生才是真正的大騙子。」
「不騙不騙,」項泓的笑容收斂起來,含蓄得難以看透,「有朝一日,這份地圖或許值一千五百萬金銖呢,只看它在誰掌中!」
淒厲的嘯聲閃電般的由遠及近,眾人圍繞的篝火中「彭」的一聲,紛紛揚揚的火星騰起。
「啊!」西越十三眼睛最尖,先慘叫了一聲。
插在火堆正中的是一枚雕翎長箭,箭羽畢畢剝剝地燃燒著。
路護們這次真的驚呆了。這不會是自相驚擾,那枚箭的來勢貼著西越十三的額角,只要稍微偏差幾分,西越十三的顱骨已經被洞穿。路護們一齊拔刀,老頭子豺狼一樣竄上去飛起一腳就想把火堆踢滅。敵人在暗,他們在明,暴露在箭矢下只有死路一條。
「誰都不准動!」黑暗中傳來了低喝。
老頭子乖乖地收回了腿。他不是怕那喝令,而是隨著喝令,第二箭擦著他的靴子飛射而來,箭鏃上的利風似乎都割到了他的腿。火堆旁所有人的身形都凝固了,有的刀半出鞘,有的抱著腦袋四顧張望,有的則是閃身要撲向大車邊隱蔽,可一瞬間都成了木偶。西越十三的舉動還沒同伴英勇,他覺第一箭差點就要了他的小命時,立刻雙膝跪地雙手高舉過頂,還沒來得及拜下去大喊求饒,就不得不煞住了。
一片死寂中,項泓靜靜地抿了一小口茶,忽地低笑了一聲。西越十三正是面對著他,雙膝跪地舉手向天,像是拜神,只有兩個眼珠緊張地骨碌碌亂轉。
下風的風向,火把一根挨著一根燃起,片刻之後他們就現自己徹底被包圍了。起先不反抗無疑是明智之舉,對方的人數至少在五十以上,全部人都乘馬。路護們心裡都在打著主意,可是什麼辦法也想不出來,對手是行家,逆風逼近,氣味和聲音都被風帶走,想必馬蹄是裹了起來又下馬步行,所以全然沒有出半點聲音。這樣的行家面前,誰也不敢拿命開玩笑。
一面蒼藍色的旗幟從黑暗裡浮現,旗上是一隻倒懸在天的龍,對方散開逼了上來。足有百餘騎,人人都披掛著皮甲,他們的衣甲式樣不同,兵器也散亂,可是多數人瘦削精悍,眼神裡有一股野獸的味道。領頭的武士騎著一匹棗紅色的駿馬,馬頭高過東6馬一尺有餘,是地道的北6種。他嘴裡不停地咀嚼著,臉上的線條扭曲著,手裡提了張角弓。剛才奇準的兩箭是他射出的。
「是龍旗軍的大人們?」為的商客年威一顆心落回了原地,諂媚地笑著走上一步。
不是盜匪就好辦多了,那面蒼藍色的龍旗是「龍旗軍」的標誌,在這附近,這面龍旗還是頗有聲望的。龍旗軍並非諸侯的軍隊,是支野軍。戰亂以來,地方上的豪強為了保護自己,經常聚集武士編隊操練。漸漸的諸侯就著意地加以收攏,給一塊土地駐紮,可以自己收取稅費,但是不算諸侯軍的編制,是效忠某一國的野軍。也有一些盜賊的團伙被收用,龍旗軍就是其中最大的一支,加起來不下千人。他們效忠於北方的強國淳國,最近幾年一直在這片山原上頻繁活動,年威也曾和以前相遇的龍旗軍統領有過交道。
「排成一排站好!每個人都拿出行牒來!違令者就地誅殺!」
年威心頭一寒,不敢再去討好。看來這次遇見的是冷狠的人,年威也知道這種野軍無所謂什麼軍規,有時候行事和殺人如麻的強盜差別不大。商客和路護們小心翼翼地排在一起,武士們聚攏過來,一個一個的檢查行牒。西越十三排在隊尾,膽戰心驚地摸著腰裡的一塊硬東西。項泓就在他身邊,手裡竟還托著那個陶杯,裡面熱騰騰的還有半杯茶。
武士們查得極其仔細,不但行牒,隨身的兵刃和器物都仔細看過,西越十三覺得自己的兩腿哆嗦起來,顫巍巍地站不穩。
「他們都是宛州的行牒,你的為何是帝都開具的?」武士死死地頂著項泓的臉。
「因為我生在帝都,所以自然是帝都開具的。」項泓一笑。
「看你這身裝扮?不像行商的。還藏了什麼東西,拿出來!」武士伸手一把去抓項泓的衣襟。
「慢!」項泓的手猛地握住武士的手腕,「要搜我自己可以拿出來,不必軍爺動手拉扯。」
「拉扯?怕是有不能見人的東西吧?」武士冷哼了一聲,舔了舔嘴唇笑了起來。
西越十三在一旁看著,心底一陣毛骨悚然。倒不是那武士一臉橫肉看起來凶橫,而是他竟從武士的眼神中看出了幾分**的意思。武士一邊說著一邊湊近了項泓的臉,半截舌頭伸著,說不出的猥褻,拉住項泓衣襟的手不知道什麼時候改成按在他胸口上。
「看你也像行商的?倒像城裡的兔子相公。」
西越十三心裡一陣惡寒。不過自己琢磨琢磨,這個項泓那身白衣,那張清秀得近乎柔媚的臉,還有那雙手,瑩白雪淨的一雙手,除了修長些,細膩半分不讓豪門仕女。這樣模樣不做兔子相公,似乎也是有些浪費了。
「哦?」項泓長眉微微一挑,猛地抬頭直視那個武士。
也看不出他臉上神情有什麼變化,武士卻心頭一沉,忍不住就要鬆手。那一抬頭一凝眉,目光彷彿刀槍一樣直逼到眼前。
「還被這兔子相公嚇著了?」他忍著不肯鬆手,咬牙一扯,硬聲聲把項泓的衣襟連著裡面的中衣拉開一半。
「啊!」他低呼一聲,跌跌撞撞地退了一步。
西越十三偷眼看過去。原來項泓白衣下的胸口並非武士所想的也白淨細膩彷彿凝脂,暴露在火光中的胸口刀痕密佈,經年的舊痂把整塊胸口割裂開來,暗紅的疤痕和白淨的膚色對映,讓人不敢想像當初受傷的時候,曾有何等可怕的痛苦施加在這個貴公子的身上,他又是如何忍受著活到今日的。
武士的領被驚動了,策馬過來,先也是看見了項泓胸口的刀痕,而後是項泓那雙看不出喜怒的眼睛。兩人對視片刻,武士領親自下馬,拾起落地的那張行牒,默默地讀過去。他的目光在行牒上停留了很久,最後瞥了項泓一眼,將行牒遞還給他。
「項先生。」領點頭為禮,轉身離去。
項泓也只是點點頭,低頭喝了一口茶,隨即轉身坐回了火堆邊,再也不看那個武士一眼。
武士不敢再搜項泓,帶著怒氣狠狠地一抓西越十三。還沒等西越十三反應過來,腰間那個鐵硬的東西已經被對方覺,一把奪了過去,那麼大的東西,實在沒法藏得住。武士眼中精光四射,迫不及待地把外面包裹的青布扯掉。西越十三眼前一黑,耳邊一時間都聽不見聲音了。
也不知道多久過去,他才感到那個鐵盒又被塞回了他腰間。一張行牒也被摜在他胸口上,武士瞥了他一眼,歪了歪嘴,轉身走了。
彷彿大赦逃命,西越十三顫巍巍地坐下,好半天滿頭冷汗,心裡喊著僥倖。
「你在裡面藏了什麼?」項泓就在他旁邊,低笑著問。
「都是出來賺錢,管我那麼多幹什麼?」西越十三怕人聽見,惡狠狠地瞪了項泓一眼,「殺頭的事情,知道了怕你活不長!可真的嚇得我半條命都沒了!」
「呵呵,這些不過是野軍。你就是帶了什麼違禁的東西,只要給錢,要過關也不難。你那盒子外面裹了兩張飛錢,不也是為了這個?」
西越十三呆了,才明白那一瞬間的事情項泓都看穿了。他那個鐵盒外面包了兩張宛州商會行的飛錢,加起來二十個金銖,買回了一個平安。
「項公子,這些事情,可別都說給別人了……」
西越十三嘮嘮叨叨地說著,忽然現項泓走神了。
他順著項泓的目光看去,看見了那個黑甲的武士。
第一眼看到這個武士的時候,就會覺得他與眾不同。
西越十三也說不清那種感覺,在龍旗軍這種野軍裡,這個武士身上有種異於常人的安靜。這群人每個都彷彿野獸,那麼黑甲的武士,就是一隻安靜的野獸。他大約十**歲,穿著一件久未上油的黑色鯪甲,稀稀疏疏的胡茬子使他顯得比實際年紀大了些,有些頹唐的意味,一張臉白得像是有些缺血。他坐在篝火的對面,緩緩揭開了胸口的甲片,其下的布衣赫然已經被鮮血滲透。他的臉微微抽搐了一下,揭開了黏在傷口上的布料。
西越十三看見他旁邊不遠處的兩匹馬,另外幾個武士忙著把馬背上的東西卸下來。他大概明白了那個黑甲的年輕武士為何會受傷,兩匹馬背上的貨物是被懶腰砍斷的一頭大熊,熊的上半截胸口的白毛上插著一柄只見柄的武器。而黑甲武士身上的傷害正像是被熊的厚掌當胸拍中的樣子,鯪甲本身沒有破裂,皮膚卻裂了開來。
附近靠山處有林子,裡面是有熊的。商客們怕熊,有時更甚於怕盜賊。西越十三看著那熊的兩截身子,流血把半截馬身子都染得通紅,心裡一陣哆嗦。不知道這些野兵怎麼就能把一隻如此粗壯的野熊給硬生生砍開。
「肉片下來洗乾淨,熊膽拿出來,找這些人要酒,拿酒泡起來!」這個聲音比野熊的吼聲還要粗壯。
出聲的人也有野熊一般的身材。他那身不知多重的銅鱗甲隨著行走震動,嘩嘩的響,而臉上的筋肉糾結在一起,凶蠻得令人恐懼。
他似乎在這支野軍中身份不同尋常,武士們不敢違逆他的話,點頭應諾了就要去拖熊。銅甲的武士卻忽然看見了熊胸口的那截刀柄,刀柄上是淡青色的精緻鯊皮,可以想見那是一柄少見的利刃。他揮揮手上去握住了刀柄就要拔出,可是一隻手卻忽然按在了刀柄上。
銅甲武士猛地抬頭就要怒,怒氣卻在接觸對方目光的時候澀住了。黑甲的武士不知何時已經來到了他身邊,默默地將手推在刀柄上,那股大力讓他輕易拔不出來。雙方僵持了片刻。
「這是我的刀!」黑甲武士聲音低沉得不合他的年紀。
銅甲武士兇惡的眼神漸漸被收了起來。最後他低低地哼了一聲,撒手走了。
不知道是出於畏懼還是什麼,正在片割熊肉的武士們都只是回頭看了黑甲武士一眼,並不出聲,也無人理睬他的傷勢。黑甲武士默默地握緊刀柄,緩緩拔出。一道柔和的青光被他握在掌中,那是一柄長匕,在火光的照耀下尤然帶著冷冷的清寒,竟然是一柄罕見的名刃,不像是這種野兵該有的東西。
他胸口的血斑擴大起來,一滴一滴落在乾燥的地面上。和銅甲武士悄無聲息的角力中,他胸口剛剛結痂的傷口裂開了。他似乎很珍視那件武器,不顧胸口淋漓的血,手指輕輕在刀刃上撫摸,靜得讓人覺得一股涼意。在這隊龍旗軍中,他無疑是個不合群的人。
他緩緩地坐回了火堆邊,似乎沒有注意到這邊的項泓和西越十三,將長匕默默地在火裡烤著。對著火焰,西越十三注意到他的瞳子黑得不見一點雜色,像是沒有底的空虛。
「他……」西越十三忍不住低呼起來。
項泓猛地一按他的肩,把他那聲驚呼按了回去。黑甲的武士似乎什麼都沒有聽到,他在篝火邊靜靜地把長匕擱在自己的胸肌上,稍微一頓,沿著最深的那道血痕割了進去。雖然額頭上豆粒大的汗珠不斷地滾落,可是他割得極慢極穩。鮮血很快就將他貼身纏著的腰帶整個潤濕,他用指尖張開被割的傷口,小心地以另一隻手探進去,猛地把什麼東西拔了出來,看也不看地拋進篝火中。那東西敲在木頭上,一聲悶悶的低響。
「是貼身軟甲的甲環,」項泓低聲道,「看來是那只野熊拍了他一掌,貼身的軟甲碎了,甲環倒嵌到傷口裡去了。」
「被熊拍了一掌?那還有命啊?」西越十三直吐舌頭。
「敏捷過人的武士,只要在硬擊的時候立刻倒退出去,就可以卸掉大部分力道。我想是他被野熊襲擊,用匕先衝刺扎進野熊的心臟。這時老練的獵人會俯低,可是他若是想退後,就難免被野熊臨死一掌拍中。看來這一擊,離把他打死也差不了多遠了。」
「這可是……勇武!」
其實西越十三本想說「野蠻」二字,怕黑甲武士耳朵靈敏聽見,臨時改了口。
「人有什麼心願的時候,總會能別人所不能,」項泓低聲說著,唇邊一縷若有若無的輕笑。
這邊的低語那個黑甲武士似乎都沒有覺察,他拔出第四個鐵環之後,那張臉已經蒼白得沒有人色。誰都可以看出他已經是在勉力得硬撐,可是龍旗軍的武士們卻沒有一個過來看他,間或遞來的,也是冷眼。黑家武士將匕再次伸入了篝火,這次他長時間地灼燒著匕,漸漸的匕的顏色都有些變化。
「你這樣未必能克制敗血,」項泓忽然提高聲音說道,「就算你把匕燒成烙鐵,也不能把整個傷口燙平。但凡有一點傷口處理不到,敗血之症就有可能。何況,現在正是春天。」
黑甲武士手上忽然一頓。他抬頭往這邊看了一眼,令人難以置信,在這樣的痛苦下,他那雙黑眼睛還是安安靜靜的。兩人對視了一會兒,黑甲武士又低下頭去,握緊了匕的柄。
「那又如何?我還不想死在這裡,」他低聲道。
「要活固然不容易,有時候要死,也沒有那麼簡單,」項泓說著忽然起身。
他緩步走到黑甲武士的身邊,蹲下去看了看他的傷勢。黑甲武士也停下手,任他觀看,兩人間似乎很有默契。過了片刻項泓點點頭:「傷勢不重,只怕敗血而已。這個地方藥材又少,稍微有些不好處理而已。熊是你殺的?」
黑甲武士點了點頭。
「好膽量,」項泓起身喊了一聲,「誰帶著干艾草?」
龍旗軍小隊的領聞聲走了過來,看見黑甲武士的傷口,明顯是吃了一驚。
「竟然傷得這麼重?」他低聲道。
「需要艾草處理一下傷口,否則幾天之內可能就會潰爛,如果下雨,還要更糟糕。」項泓說道。
「誰帶著干艾草!」領大聲喝道,「都拿出來!」
這次立刻有了回應,一會兒年威親自捧著幾盒子常用的藥材獻了上來。項泓打開,取了艾草的干粉,在其中調了一些麝香,在一張鐵片上微微加熱,長匕則繼續放在火中燒著。領並未離去,靜靜地站在一旁觀看,這隊人馬中,似乎只有他對這個黑甲武士尚有一絲關心。
「統領可能幫著按住他的肩膀?」
領依言,雙手暗運了力量,壓住黑甲武士的兩肩。
「可能有些痛,加了麝香,也未必鎮得住。」項泓看了黑甲武士一眼。
黑甲武士沉默片刻,點了點頭。
在他點頭的瞬間,項泓的動作忽然變得快到不可思議。他猛地拔出匕,將滾燙的刀背死貼在黑甲武士的傷口上,和黑甲武士自己處理傷口不同,項泓極其用力乃至看起來有些野蠻。瞬間傷口邊的血就被蒸,一股刺鼻的焦味,皮肉翻捲起來。西越十三看得幾乎要暈過去,他根本不敢想項泓這樣的貴胄公子會下手那麼狠毒。領也震驚,不過他看著項泓臉色凝重,還是用力壓住了黑甲武士的雙肩。
瞬間的疼痛令黑甲武士額邊的青筋跳起,那一瞬間,他的臉完全扭曲變形了。
項泓以刀燙過傷口,立刻敷上混合好的粉末。而後再擦去旁邊的血跡,以布帶纏好傷口,他手法麻利,不過是片刻功夫,已經處理完畢。布帶上看不見新的血跡滲出,傷口已經完全被燙得焦合起來。
黑甲武士全身脫力,倒仰在地上。項泓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粉末。
「有些事情還是要找人幫忙,自己逞強,終究是不行的。」項泓笑笑。
「這就好了?」領問道。
「以後也許會留下傷疤,不過能夠活命,傷疤算得了什麼?歇上幾天就會恢復。」
「這個辦法是不是能克制所有的傷口敗血?」
「可以,」項泓看了一眼周圍,淡淡地笑著,「不過先要有他這樣的身體,其實要有我這樣的手法。這個辦法早已有之,不過上陣時候受傷,因為鐵毒銅毒敗血而死的人,還是不知道多少。很多人就是這麼挨著,然後就死了。」
他低頭看了看地上的黑甲武士:「忘了給你銜上東西,不少人都會在掙扎時候把自己的舌頭咬掉。不過如果是你,應該能忍住。」
他轉身走回到西越十三旁邊坐下,凝視著篝火說了一句難以理解的話:「人能不能活下去,在於你有多想活下去。」
所有人都沒有出聲,領靜了一刻,轉身離去,也沒將藥盒還給年威。而那個黑甲武士只是仰頭看著天空,只有那低低的喘息,告訴人們他還活著。西越十三注意到他背心鐵鏡上的花紋被削去了,磨得粗糙不平,看著那件曾經考究的黑色鐵鯪甲,他想這個黑甲武士曾是某國的軍人才對。
不知道為何他會淪落為一個賣命的野兵,也不知道為何他這個年紀的人,竟有這樣一種眼神。
不遠處,老頭子把目光收了回去,側身從人堆裡溜躂出去。
人群外面,年威和幾個商客圍坐一起,低聲議論著,老頭子悄沒聲地擠進來,壓低了聲音:「年先生,那個項公子,怕是有點怪啊。」
年威也看見了項泓處理傷口的一幕,卻搖了搖頭:「人家公子大家的,我們不搶人家也就罷了,就憑我們那麼點資貨,還擔心什麼?」
老頭子抓了抓頭:「別的都是小事,可是他一個人在這麼深的夜裡走了那麼遠,為什麼竟然沒有帶一根火把呢?」
龍旗軍和商隊一併紮營,就這麼安然地過了一夜。
西越十三從帳篷裡鑽出來的時候,龍旗軍已經收拾好全部的行裝即將開拔。雖然是野軍,不過不愧於這面龍旗的聲威,龍旗軍的戰鬥力只怕也不比正規的諸侯軍差。最令他驚異的,是那個黑甲的武士僅僅過了一夜,也戎裝上馬,他的坐騎是一匹漆黑的駿馬,馬鞍一側掛著一根沉重的戰槍。別人整隊的時候,他勒著低嘶的駿馬冷冷地眺望著遠處,一人一馬都有一種極其不安的感覺。
荒原上籠著一層薄霧,渺渺茫茫的,遠處隱沒在一片白色中。
項泓的一襲白衣飄在風裡,身影虛幻起來。他看著這隊野軍的背影,誰也不知他在思索什麼。
蒼藍色的戰旗一招,有人吹響了銅號。黑甲武士回頭看了一眼,猛地一提韁繩,跟上了隊伍。馳過項泓身邊的時候,兩人彷彿根本就是陌路,甚至沒有對看一眼。
遠遠的那些身影消逝了,西越十三才溜到項泓身邊:「項先生,這些軍爺,路上不會再遇見了吧?」
「不,如果我沒有想錯,我們會遇見越來越多的野軍,」項泓低聲道,「你沒有看見那些馬的馬蹄麼,都是裹起來的。」
西越十三還沒有來得及問為何馬蹄裹起來就會再相遇,前方白霧裡策馬的身影已經風一般而來。
黑甲武士在馬上猛地勒住韁繩,和項泓對視一眼,忍著胸口的疼痛微微彎腰:「還想請教先生的名字。」
「項泓,五原人氏,居無定所,」項泓笑笑,「不過名字,並不重要,還會相逢的。」
黑甲武士也點了點頭:「我叫姬野,不過如先生說的,名字並不重要。」
「有一句提醒,聽不聽在先生。如果想要活命,就不要再往前走了。」姬野說完了這句,猛地調轉馬頭離去。
西越十三摸著腰間那個鐵盒,覺得這早晨的風分外的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