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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騰世紀 第四章 無還之土 四 文 / 九州縹緲錄

    殤陽關,下唐國輜重營的駐地。

    呂歸塵抱著一卷行軍被褥進來,扔在鋪了稻草、還算平整軟和的土炕上:「將軍說了,從今日起,你就住在這裡,專門照顧公主。」他又指了指裡面的一間兵捨:「還有裡面的那個人。他是斷了幾處骨頭,醫官已經幫他對好了骨頭捆了起來,記得不能讓他多動。」

    那個高挑而明麗的女人正惶恐地貼牆站著,雙手侷促地緊貼著兩側大腿。她已經換下了被扯破了衣裙,頭卻沒有梳理好,一雙漆黑的眼睛透著驚恐和警惕,不像在地下倉庫裡被就出來前,那時候她反而安安靜靜的,那些女人撲到她身上撕打的時候她都沒有喊叫過,不知道是呆了,還是全然忘記了害怕。

    「不要出外走動,這裡是輜重營的中心,四周都被大車環繞,守衛也加派了人手,一般軍士不許在這裡進出。將軍是擔心公主被人侵擾,所以特意做的這樣的安排。」呂歸塵看她不動,便去幫她抖開被褥,「我也被派了巡查的任務,但是晚上我會回來。有什麼需要,你盡可以告訴我。」

    他頓了頓:「不過現在傷員太多,物資匱乏得很,離軍撤走的時候順手焚燒了很多輜重和糧食,再過幾日供給跟不過來,怕是麵餅都不夠了。」

    女人低著頭上來,搶過呂歸塵手裡的被子,自己鋪展開來。她動作熟練,遠不是呂歸塵這種被人伺候長大的貴族少年可比。

    「又忘了,你叫什麼名字?」呂歸塵抓了抓頭。

    「離紅,葉離紅。」女人低低地說,「公子叫我離紅好了。公子是貴人,不能為我們這種卑賤的人做活,下次千萬不要了。」

    「哪有什麼貴賤?」呂歸塵愣了一下,安慰她,「這也不是什麼大事。我聽說,你是以前鎮守殤陽關的車騎都尉葉正舒大人的女兒?也是世家出身。」

    「是。」離紅輕聲說。

    呂歸塵覺得跟這個女人實在說不出什麼別的來了,便轉頭走近了裡間,姬野正仰面看著屋頂,無可奈何地一動不動。呂歸塵心裡有事,看見朋友那付模樣,像是被捆翻在地的一隻小野獸,覺得輕鬆了些,不禁笑了笑。

    「我可不需要什麼照顧!」姬野忍不住大聲說了出來,「我這樣呆著也很好!」

    「將軍說的,可不是我的主意。」呂歸塵把食指壓在嘴唇上示意他小聲說話,「別嚷,如今小舟公主也安歇在對面的屋子裡,不要驚動了公主殿下。」

    「我就是問為什麼我要跟兩個女人住在一起?」姬野憤憤然。

    呂歸塵抓了抓頭:「其實將軍的原話是說……」

    「原話是說什麼?」

    「原話是說因為你現在動彈不得,所以把公主和伺候公主的人安排在這裡比較放心……」

    姬野瞪大了眼睛,不解地看著呂歸塵。

    「……這樣你便不會對公主的絕世容貌見色起意。」呂歸塵接著說完了。

    他說完了轉頭就出去了,反手把門給帶上了。他知道即使自己留下來,也聽不到什麼好話。

    呂歸塵轉身就要出去,忽然聽見離紅在他背後低低地問:「你們為什麼要相信我?」

    呂歸塵愣了一下,從他看見離紅的第一眼起,他似乎從未懷疑過這個女人,也許只是她的眼睛有點像姬野,也許是她安靜得全然不像有任何危險。如今離紅問起來,他才想起這個女人原本也算是半個敵人,而他要把不能動彈的姬野和年幼的公主留下由她來照顧。

    「若是你真的要對公主殿下不利,也就不必等到現在了吧?」他說到這裡頓了頓,「而且確實沒有什麼合適的人手了……」

    「那些人都……」

    呂歸塵往小舟休息的那件兵捨看了一眼,壓低了聲音:「死了。程將軍和費將軍的下屬起怒來,把剩下的幾個人都殺了。我們後來派了人過去,下面有十二具屍體。只有霜夫人的屍體沒有找到,不過如今也問不出她的下落來。」

    「哦。」離紅低低地應了,她的神色淡淡的,並不喜悅也並不悲傷。

    白毅、息衍和古月衣三人都是便裝,從兵捨裡走了出來,古月衣帶上門,卻沒能隔離兵捨裡傳出來的呻吟和哀嚎。白毅臉色蒼白,死死地鎖著眉,嘴唇抿得極薄,倒像是並列的刀刃。息衍和古月衣的神色也黯然,兩人對視一眼,都搖了搖頭。

    他們背後的兵捨裡有兩百餘名傷兵,而這個營地裡容納了聯軍不下一萬兩千名傷兵。諸軍的醫官都不夠用,於是把傷員和醫官全部湊在一營,期望救治的度能高些。可損失了大量輜重的聯軍已經缺乏藥物多日了,面對傷兵,醫官們沒有必須的藥,最多能做的也不過是剜去腐肉,用火烤焦傷口免得潰爛。傷兵的死亡數字連日都在上升,三個人結伴來傷兵營看了一圈,心下一片冰涼。

    「必須有藥!」白毅低聲說,斬釘截鐵。

    息衍和古月衣都是搖頭。在這個地方獲得如此大量的補給並不容易,原本殤陽關裡各種庫存,離軍撤離的時候已經燒盡了,而即便是距離最近的楚衛國城市,籌集藥品運來也需要十二天之久。

    「還不是最糟糕的,糧食也在耗竭。」息衍道,「離公的軍隊真是一幫兇獸,臨走也不忘焚燒,我們現在所剩的米面,最多也不過支撐十日。」

    「我軍輜重營倒是得以倖免,」古月衣道,「不過我們本身帶的糧食就不多,倒是很多供馬匹使用的燕麥,必要時候也可以拿來充當軍糧。」

    「近在咫尺的就是帝都天啟,能進入天啟,補給何等容易。可是皇帝依然沒有對白將軍的表章回復麼?」息衍問。

    白毅搖了搖頭。

    醫官的領也從兵捨裡跟了出來,是個須花白的老人。他湊近白毅身邊:「大將軍,如果還是沒有藥……」

    他搖了搖頭。

    「藥物會有的,你盡你的全力即可。」白毅道。

    一聲極盡淒厲的吼叫忽地從兵捨中傳了出來,刺得人心裡一顫。吼聲半途而止,而後是混亂的人聲,像是裡面的傷兵都爬了起來,又有人大聲地說著什麼,一片嘈雜。

    白毅吃了一驚,轉身按住門把手,就要推門進去。

    醫官領上前半步攔住了他,深深地一拜:「大將軍恕我直言,這些事情大將軍去,沒有用。」

    「是什麼事?你知道?」白毅低頭直視醫官領。

    「應該是傷兵受不得痛苦自殺了。」醫官領低聲道,「這些天每日都有十幾個,在這裡的人,聽得都習慣了。大將軍還是來得不夠多。」

    醫官的話裡有責怪的意味,可白毅沒有怒。那扇門的把手在他手中,他卻沒有推開。沉默了一會兒,他緩緩放開了門把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露出一絲疲憊的神情。

    「藥物會有的,你盡你的全力即可。」他重複了一遍。

    這麼說的時候,他又恢復了一直以來的靜如止水。那絲疲憊一瞬而逝,便如秋葉落下的痕跡,本不存在。

    三名將領並肩往營門外去,周圍一片忙碌,輜重營在軍中幾乎提供了所有的後備支援,維修武器鎧甲的鐵作坊、製作鹿角和柵欄的木作坊、治療戰馬的獸醫營都設置在這裡,配給糧食和收納戰利品也都是在這裡,決戰後略顯蕭瑟沉鬱的殤陽關裡,這一片是最熱鬧的,倒像個小小的集市。偶爾還有軍士抬著擔架從兵捨出來,上面覆著血跡斑斑的白布,白布下的人形是已經救不過來的傷兵。守在門口的醫官揭開白布略扣一下屍體脖子上的脈搏,確認死了,便揮揮手示意扛屍的軍士快走。這些屍體從人群中穿過,沒什麼人多看一眼,在這裡屍體是最不稀罕的東西之一。

    「嬴無翳的傷員未必比我們少,不知道他如何處理,他還要帶著軍隊從滄瀾道歸國。」古月衣說道,他覺得自己不過沒話找話,要緩解三人默默不語的壓抑。

    「南蠻軍士自己隨身帶有土質的草藥,不需要什麼醫官。而不能救治的會被自己人殺死,堆在一起燒掉,同鄉的朋友會帶著他的項鏈回家,告訴死者的家人說他們已經戰死。」白毅道。

    古月衣讚歎:「是幫不畏死的人啊!」

    「別出聲,過去看看。」息衍忽地打斷了他們。

    他腳步很輕,跟上了前面一隊扛著屍體的軍士。古月衣和白毅不明究竟地跟上去,只覺得那隊軍士穿行在人群中,目光鬼祟,偷偷地瞥著四周。而後他們一齊在馬草堆邊轉向營地一個角落而去。

    三個人跟到了角落裡一個搭著葛布棚子的地方,扛屍的軍士們便把擔架都放下了,為的伍長踢了踢棚子門口的一面破銅盾。有個面色蒼黃的楚衛老兵從棚子的陰影下面鑽出來,他臉上罩著白布,只露出一對焦黃的眼睛。扛屍軍士中的伍長便衝著後面那些屍體努了努嘴。

    老兵伸長脖子,想上去看看。

    「新死的,都是離國俘虜,不會錯。」伍長皺著眉,「做這種髒活兒,還有風險,閒得沒事我還騙你麼?」

    老兵瞥了他一眼,從軍服的袖子裡掏出五個銀毫來,要塞給那個伍長。伍長卻不願碰他,後退了半步,掀起戰衣的衣角蓋在手上,這才把銀毫接下來。

    「嫌髒?」老兵像是梟鳥般桀桀地笑笑,轉身回棚子裡去了。

    伍長帶著手下人調頭離去,白毅眼看他們的背影消失在馬草堆邊,這才緩緩逼近那個棚子。

    「好重的石灰味道,這裡是幹什麼的地方?」古月衣把聲音壓得極低。

    白毅搖了搖頭。棚子外的一輛大車正是裝滿了石灰,這頂葛布棚子的一側就是靠著大車上樹起來的幾根竹竿支撐。

    「裡面是什麼?」息衍問,石灰裡面明顯埋著東西。

    白毅臉色緊繃,默然的用佩劍劍柄在石灰裡搗了搗。一個東西從石灰裡暴露出來,白毅握住佩劍的手微微一抖,停下了。那是一顆乾癟的人頭,剔光的頭頂上還能看見青色的紋身,明顯是個離**士的模樣。人頭緊緊閉著眼睛,臉上殘留著臨死前的痛苦。息衍用靜岳的劍柄也去撥了撥,更多的人頭暴露出來。這堆石灰裡整整齊齊地堆積著成百上千的級,它們被干制保存,以免腐壞。每一張面孔都是灰白的,緊緊閉著眼睛,純粹的死寂帶著一股陰寒,直透進每個人的心底。

    三個人從大車邊悄悄地看向棚子裡。那是一個頗寬敞的空間,幾十名軍士都是面覆白布,其中有些人把一具一具的屍體的衣甲剝去,拆出上面的鐵器和飾品,然後把屍體**著拖到棚子的一角。角落裡則是一些提著鐵斧的軍士,一具屍體被拖上來,立刻一斧下去,把脖子砍斷。持鐵斧的看起來都是多年的老兵,下手老練,像是劈柴一樣,有時候一斧斬不斷脊骨,還得補上一記,也毫不手軟。

    級在地上滾動,老兵們砍剁著,神色木然。

    「這是在幹什麼?」白毅大步踏入,眉宇間怒氣可以殺人。

    那個出錢買屍的楚衛老兵是個領頭的,吃了一驚,衝過來剛要怒,卻看見了白毅那張蒼白的臉。他認識白毅,楚衛軍上上下下沒有一人不認識這位傾世名將,更無人敢於抗拒他的威嚴。老兵腿一軟,半跪下去,戰戰兢兢地不敢回答。

    息衍微微伸手,擋在了白毅和老兵之間:「大概能猜得出來,淳國、晉北和陳國,軍隊裡都有按照繳獲的級數賞賜的慣例。你楚衛國沒有這個規矩,但是人頭總還是值錢的,他是把屍體的頭斬下來,拿去別國的軍營換取賞賜。」

    老兵哆嗦著:「大將軍恕罪!從不敢拿自己兄弟的屍體糟蹋……只是些死了的俘虜……有人買這些人頭……」

    息衍瞟了古月衣一眼,古月衣避開了他的視線。晉北軍也有買人頭領賞的事,是軍中多少年的慣例,軍官們也都默許,古月衣也做不了什麼。

    「耳朵還都割下來了,」息衍指著一顆還未來得及抹上石灰的血淋淋的人頭,「耳朵也能單賣吧?」

    老兵不敢說話。

    「我們下唐的規矩,是以一對耳朵來算殺敵的數目,領取賞金。所以我說我們不按級數,我們是數耳朵,」息衍自嘲地笑笑,「古將軍不必覺得丟了面子。」

    「親兵!」白毅大喝。

    「白毅!」息衍皺了皺眉,「軍中這些算不得大事。」

    話音方落,黑衣親兵已經大步奔了進來,滿頭的汗水,一按佩刀單膝跪下。

    「傳軍法官!」白毅冷冷地說。

    「可是……」親兵微微愣了一下,「帝都的欽使剛剛抵達……正在外面等候將軍。」

    「帝都的欽使!?」白毅一震。

    「是!是皇帝陛下的欽使,我們是從參謀謝先生處得知將軍今日來輜重營巡查,所以不敢延遲,立刻護送欽使前來。兄弟們剛才在周圍尋找將軍,被我聽見將軍的聲音。」

    「帶我去!」白毅喝令。

    他顧不上跟息衍和古月衣搭話,跟著親兵大步離去。息衍和古月衣對視了一眼。

    「我們是不是也該去見見欽使大人?」古月衣試探著問。

    「以白毅的性格,趕著去拜見欽使,大概是把我們給忘了。我們還是不要湊這個熱鬧的好。這一戰,出風頭的是白大將軍,向陛下進表報喜的是白大將軍,這欽使來了,要見的也還是白大將軍。白毅等著皇帝批復他的表章,等得已經很心急了,他要帶兵進京補給,還惦記著去政和大殿覲見皇帝。」息衍冷冷的哼了一聲,「他這個人,始終都不想到別人,行軍打仗也是大權獨攬,勝是他勝,敗也是他敗。縱有將才,還是惹人討厭!」

    古月衣微微一愣,笑了起來:「白大將軍也不是這樣貪圖功名的人吧,不過確實領軍得勝的是他,先拜見欽使的也該是他。他心急火燎的,是什麼時候能進京吧?不過白將軍確實有些倨傲,讓人不敢親近,說得大些便是目中無人。可是別人這麼說我不奇怪,息將軍是白將軍多年舊交,也這麼說,讓人還以為息將軍對白將軍也心懷不滿。」

    「我對他心懷不滿已經多年,」息衍笑笑,「不過我已經習慣了。」

    他轉向地下跪著的那個老兵,搖頭歎息:「藉著輜重營這份差事,拿死人賺錢,終究都是令人鄙夷的事。不過我也知道你們這幫兄弟不容易,滿手是血一身屍體味,賺得兩個髒錢。人頭多少錢一顆?」

    「七個半銀毫,便宜的時候……才得五個……」老兵聲音顫抖。

    「真的不貴。」息衍低聲道,「那我去跟白毅說,便也不重罰你們,這些還沒來得及賣掉的人頭,你們幾個人負責安葬。以後其他傷兵若是死了,也是你們好好安葬,再有現作賤屍體……」

    息衍以劍柄在他脖子後面敲了敲:「我的脾氣比白毅,也好得有限。」

    他轉身往棚子外走去。古月衣跟在他身後,低聲道:「城外的屍體還都扔在那裡任其腐爛,安葬幾個傷兵的屍體……」

    「沒什麼用,」息衍苦笑,「算是個懲罰而已,否則白毅只怕不好放過他們。」

    欽使是個中年的內監,明顯是個閹人,肥白細膩的一張臉,眉眼彎彎,眼角下垂,是一張討喜的面容。他看見白毅,大袖飄擺著迎了上去,忙不迭地躬身長拜:「下臣見過白大將軍!」

    白毅退一步還禮:「不敢,帝都欽使駕臨,沒有來得及遠迎,得罪了。不知道欽使怎麼稱呼?」

    「下臣是太清宮司禮監的司禮大臣,陛下賜名白克勤,是這次使團的正使。我還有位副使百里莫言,是司禮監一等文書,」他轉頭往後面張望著,尖聲尖氣的喊,「百里莫言?百里莫言?人哪裡去了?」

    隨團的金吾衛上前一步,低聲道:「百里副使說身體不適,進城之後便直接去休息了,沒有跟過來。」

    「成何體統?」白克勤作色,狠狠地一揮禮服的衣袖,「一個年輕人,哪裡來得這般嬌貴?還不如我一個半老頭子!若不是有人保薦,這副使的位子哪裡輪到一個一等文書?卻不知道自重,病了就敢不來拜見白大將軍?」

    「見不見我,並非什麼大事,」白毅截住了話題,「既然欽使已經到了,那便立刻宣詔吧?」

    「白大將軍說的是,說的是,」白克勤轉過來,又是笑瞇瞇的一張臉,用滿是討好的低聲道,「白大將軍,陛下這次的詔書……你聽了就知道了……下臣在宮裡服侍這麼多年,還真沒聽說如此盛讚一個臣子的詔書呢!」

    他在衣袖裡暗暗豎著大拇指給白毅看:「以後白大將軍,您在東6軍人裡,就是這個啦!」

    白毅微微皺著眉,還沒有來得及說什麼,白克勤已經退後一步,挺直了腰板,笑臉忽然變得鐵板似的。他拉開手中的卷軸,綿軟聲音的聲音也變得中氣十足:

    「大胤皇帝諭敕楚衛國大將軍白毅:

    我聞將軍捷報,傳諸群臣,莫不歡欣,帝都為之鼎沸。今次諸侯戮力,逆臣為之怯退,殤陽一戰而捷,上則稟先皇帝余烈,下則托諸將士忠勇,我心大慰。

    白將軍國之重臣,封食邑四千八百戶,賜入朝乘馬帶劍,坐聞朝政。並賜青剛玉劍具、琥珀屏風、紫酉之璧、血紋之璜,將軍子嗣,長子封男爵,食邑八百戶,萬世不替!

    其餘諸將領,亦有封賞,稍後即至。我已令快馬馳報勤王諸侯,擇日謄寫表章,奉諸將軍姓名,入太廟奏於諸先皇帝魂靈。大胤之國,萬古不替!」

    隨著白克勤的念誦,使團武士們紛紛上前,諸般賜物一一在白毅面前展現。青剛玉的劍具是皇室才能使用的禮器,紫酉之璧和血紋之璜則是皇帝祭天所用的兩件禮器,歷來只賜給無與倫比的安國之臣,琥珀屏風則是一件精美之極的玩物,用以擺放在書案上,以整塊的琥珀雕琢而成,也不知是哪一代皇帝收藏的珍品,也被從皇室內庫中調了出來作為賜物。軍士們都被賜物的名貴所震驚,只是礙於白毅的威嚴,沒有高呼讚歎。白克勤也滿臉的笑意,不時的把目光從詔書上移開,看白毅一眼,想從他臉上看出那份感受了恩寵的激動來。

    可是出乎他的預料,白毅自始至終都沒什麼表情。如果非要說有變化,只是更冷更硬,顯得有幾分難看。

    「只有這些麼?」白毅忽地問。

    白克勤覺出那話裡的冷硬來,心裡嘀咕了一下,想起臨走之前內監們都說白毅是個冷漠無禮的人,現在看來果然不假,對這豐盛的賜物大概還有所不滿。他不敢表露出來,還是堆滿了笑容:「這封詔書就這些了,是陛下草書而就,正式的封賞表章大概還得著大臣們撰寫之後送來。白大將軍是帝朝的擎天之柱,這可是不容草率的。」

    「我不是問封賞,我是問我軍請求入帝都補給糧食和藥品的事情,不知道陛下有沒有什麼示下?」

    白克勤猛拍額頭:「這事情倒是我一時疏忽,給忘記了。陛下有幾句不便寫入詔書的話,托我帶給白大將軍。」

    他上前幾步走到白毅的耳邊,討好地一笑:「陛下說,非常盼望立刻見著天下軍武之的白大將軍,白大將軍出仕楚衛國以前,還曾是我們帝都的金吾衛呢,和皇室的緣分真是深遠。可是歷來諸侯之兵不入王域,這已經是慣例了,白大將軍龍虎之兵,新有殺戮,此時入京,怕有損帝都的祥和之氣。諸位臣子也多有擔心。所以陛下的意思,白大將軍按照古禮具表恭請三次,陛下請欽天監測算星相,選擇吉日。這樣也方便堵那些老邁臣子的嘴。」

    「具表恭請三次,選擇吉日?」白毅冷冷地看著白克勤。

    「都是些表面上的事,要不了多少日子。陛下自己,可是恨不得背插雙翼,這就飛來見一見擊潰嬴無翳那逆臣的龍虎之師的!」白克勤被那兩道目光驚得心裡寒,不自覺地把話說得越肉麻,完全不顧皇帝在偏殿囑咐他要威嚴持重保持皇室威嚴的話來。

    白毅沉默地看著他,許久,終於挪開了視線,望向天邊。

    「哦,對了對了,還忘了一件事,」白克勤絞盡腦汁,忽然想到了什麼,又一次眉開眼笑,討好地湊了上來,「陛下聽說白大將軍缺醫少藥的事情,特地托長公主為將軍搜尋藥材,我已經隨著使團把藥物送過來了!」

    白毅微微一怔,臉色和緩起來,不自覺的望向使團後面:「哦?請問都是些什麼藥材?」

    「是長公主為白將軍搜集的血茸二十對、老參二十對、珍珠粉十兩、水晶龍涎十兩、白樺香十兩……」白克勤滔滔不絕,這份藥單他遵從長公主的囑咐,背得滾瓜爛熟。

    他念著念著,看著白毅的臉色如同天空中暴風捲雲一般地變化著,那雙眼睛裡噴湧而出的像是憤怒。他搞不明白到底怎麼了,越念聲音越小,最後呆呆地停下來,看著白毅。

    「白大將軍?」他聲音微顫。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麼?」白毅靜靜地問。

    「知道啊!下臣知道此次任務重大,每件事都反覆琢磨,詔書和藥單都是背熟。從離開帝都,下臣就在車裡翻來覆去地背,生怕在白大將軍面前出了什麼漏洞。」

    「你不知道!」白毅的聲音冷脆如冰。

    白毅忽地轉身離去,白克勤手足無措的站在那裡,看見息衍和古月衣背著手站在不遠處,神色也陰沉得很。他實在想不明白自己哪裡出錯了,惹得這些位高權重的將軍們不開心,便只能求助似的把目光投向息衍。他和息衍還曾在帝都有過一面之緣。

    息衍低頭苦笑,緩步上前和白克勤見禮。

    「息將軍,這白大將軍,可是心情不好?」白克勤小聲問道。

    「不好,很不好,此人一生就沒有多少心情好的時候。」息衍笑著回答,從托盤上取了那枚紫酉之璧,在手裡把玩。

    「息將軍,那是……那是白將軍的賜物,您的隨後就來,隨後就來。」白克勤想要阻止,卻不便說。

    「要是換成餅子,白毅大概會開心一些。」息衍笑笑,把玉璧放回托盤上,轉身跟著白毅離去。

    漫天陰霾,鐵灰色的雲片自北方而來,蕭煞的捲過整個天空。離群的大雁在天邊劃過一道婉約的弧線,似乎隨時會墜落在群山之間。最終它奮力地振了振翅膀,鑽進了濃密的陰雲中。白毅、息衍和古月衣走在這片天空之下,三人都不說話,白毅忽地停步看那孤雁,疾風捲起他的白袍。

    「靠近帝都,覺得真冷啊。」息衍隱隱地有言外之意。

    「三日內要解決軍士們用藥的難題!如果補給跟不上,我軍便先撤離殤陽關。」沉默了很久,白毅道。

    「你不還等著欽天監推算星相,看看你進京的凶吉麼?」息衍笑笑,「參拜太廟,那是你白大將軍的榮耀啊!」

    「時間不夠了,每一刻都有人死去!」白毅一字一頓,說到最後,聲音彷彿是刀刃在摩擦。

    天啟城,四面都是紗幕的水閣中。

    長公主斜依在坐床上掩口而笑,壓不住胸中的得意之情:「想必此時白毅已經收到了他要的藥材和補給,真想親眼看看他臉上的表情。」

    「這一招不過是拖延時間。白毅雖然會大怒,但是僅僅大怒,對他還不會造成損傷。白毅一代軍王,真要激怒了他,只怕也不是什麼好事。」雷碧城盤膝坐在對面的一張坐床上,神色淡然。兩張坐床中間燒著一盆炭,溫暖而安靜,炭盆裡添了香料,燒起來還有暖香縹緲。

    「也許是我女流之輩的心眼太小,總想看見這些狂妄之徒無能為力時的嘴臉。看他白毅又能強到何時!」長公主冷笑。

    「白毅太危險,若要對他出手,便要一擊致命。若沒有這樣的把握,便不要去招惹他為好。」雷碧城閉著眼睛調理呼吸,靜靜地說道。

    「如何對他一擊致命?」

    「那就要依賴長公主調兵遣將。長公主手裡的四萬軍隊,輪到他們出場了。無論金吾衛還是羽林天軍,編為兩隊,一隊向當陽谷口推進,一隊向殤陽關下推進。時間所剩不多了,對白毅的合圍就要完成,如果還留下逃生的路,殤陽關就不能算是白毅的無還之土了。」

    「羽林天軍還稍好些,可是金吾衛……碧城先生是沒見過那些放縱狂妄的孩子,在帝都裡面他們還天不怕地不怕,不過放到戰場上,以他們所受的訓練和鼠膽,就是再多十倍,也不過是送給白毅吞掉的肉食。」長公主長歎,憂心忡忡,「碧城先生真有把握?」

    「天地間強弱之勢不是絕對的,一隻有毒的蚊子可以咬死一頭犀牛,金吾衛組織起來也未必不是一支生力軍。長公主從派人奏請陛下,打開皇室的武庫,如果我的情報沒錯,此時武庫裡有兩萬五千張精製的重弩。殿下便用這些重弩武裝軍隊吧,它們是極好的弩,設計完美無缺,又很容易使用,威力和射程也都不錯,即便是全無經驗的人,也只需要半天就可以掌握使用方法。他們無需學習瞄準,只需要列陣投放便可以。陣形的圖紙我已經為長公主畫好,就在公主的手邊。」

    長公主展開坐床邊小几上的一卷圖紙,瀏覽那些簡約龐大的陣形。她不懂軍學,卻看的目眩神迷。

    「那些弩,真的有麼?皇室的武庫,自從喜皇帝死後還未打開過,裡面有什麼,我也不知道。」她將信將疑,兩萬五千張勁弩,製作起來也是很不小的一筆開銷,她不敢相信皇室竟然早已準備了這批軍械,更不知道雷碧城從何處獲得的消息。

    「有的,其實九年之前,這些弩就開始準備了。」雷碧城道。

    長公主愣了一下。她有種恍惚的感覺,彷彿這一切,今天的這場紛爭,在九年前就已經被算定。一切就行是棋盤上的爭奪,棋子還沒有被挪動,可是龐大的方案卻早已制定完成。於是所有棋子都不得不按照這個方案推進。

    「這些弩,真如碧城先生說的這般管用?」長公主已經不得不相信雷碧城,可她依然有些疑惑。

    「射穿風虎鐵騎的鎧甲,」雷碧城緩緩地睜開了眼睛,「已經足夠了。」

    就在白克勤宣詔的同時,陳**營中。

    營地中最大的一間營房是費安議事的場所,他靠牆端坐,微微閉著眼睛,陳**團的統領們列為兩排,坐滿了整間屋子,正一個一個地說話。

    「很快就要缺糧,只是三五天的功夫,」一名百夫長奏報,「輜重被離軍燒得乾乾淨淨,剩下的一點糧食,不是士兵們帶在身上的,就是火堆裡搶出來的,吃不了多久。」

    「藥品也缺得厲害,如今醫官連止痛的藥水都配不出來了。」一名參謀道。

    「可曾向友軍借糧?」費安閉著眼睛問。

    「借了,晉北國倒是答應了,送來的卻是燕麥!燕麥是馬吃的東西,這不是拿我軍開玩笑麼!?」百夫長起身,狠狠地道。

    「不要為這些事亂了軍心,需要糧食和藥品的時候,自然會有,你們自相驚擾,沒有必要。」費安慢悠悠地道,「補給也許就要來了。」

    一名親兵疾步踏入:「將軍,帝都的欽使已經到了營門前!」

    「帝都的欽使?」費安微微皺眉,「他們來得真快,那麼我們出去看看。」

    軍營門前,只有一個武士扶著一個長袍翻飛的年輕人站在風間,他們沒有奉任何旗幟,也沒有其他從者,如果說是使團,實在顯得寒酸了些。可那個年輕人微微笑著望向遠方,那種溫和的自信,彷彿他擁有整個天下似的,令人無法抗拒他的尊貴。

    費安帶著一眾統領,走到了年輕人面前站住,冷冷地打量他,並不說話。年輕人轉過來向他鞠躬行禮,他的動作優雅飄逸,是豪門世家子弟的禮節。

    費安並不回禮:「你身著皇室大臣的禮服,是從天啟而來麼?卻只帶了一個人,有什麼信物可以說明你是陛下的欽使?帝都的大臣們我都熟悉,卻從來不知道有您這樣一位。」

    他忽地瞇起眼睛,目光如鋒芒的鐵芒射出。

    「我正是帝都使團的副使,我的名字叫百里莫言。」年輕人的雙手攏在衣袖中,含笑而拜,「我的隨從確實很少,顯得寒酸了些。不過使團的正使白克勤大人現在應該正和白毅會面,大部分人自然都是跟著正使大人去了白大將軍那邊,而我托病趕來這裡,是因為有人托我帶口信給陳國的費安將軍。」

    「口信?」

    「還有一些藥物和糧食,雖然為了掩人耳目,實在也不便帶得很多,不過總也是有益無害的。」

    「誰托你帶來的?」費安搖頭,「我不認識你。」

    「費將軍何不讓我進屋一敘呢?或許我給將軍帶來了好消息。即便不是好消息,我也不足為懼,我只是一個沒有危險的瞎子。」

    「瞎子!?」費安吃驚地看著百里莫言那雙似乎含笑的眼睛。

    百里莫言正是微微地笑著,白衣飛揚,淡雅如蓮。而他的瞳子卻有些朦朧,眼神飄忽無著,像是匯聚在常人視力所不能達到的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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