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
連陰了幾日的天忽然放晴,萬道陽光刺破雲層,在秋季蒼蒼茫茫的原野上投下了變幻的雲影。
唐軍中軍的步卒和前鋒的騎兵終於在蘭亭驛彙集,紮下了營寨。次日息衍傳令,息轅率領一千五百騎兵出營列陣。此時殤陽關十餘里城牆前,六國大軍已經齊匯,各自結陣,封堵了一座城門,而後派出聲音宏亮的軍士叫罵。六國方言在城下此起彼伏,一浪高過一浪,有如擺下了戲台。而城頭卻靜悄悄的彷彿無人,只是垛堞後偶爾幾道冷厲的目光投下,令人心中一寒。
時間過午,陽光漸漸變得毒辣起來,軍士們疲憊不堪,臉上滿是油汗,殤陽關上還是沒有一絲動靜。領軍的將領也只得下令騎兵下馬,允許步卒解開戰甲透氣,營中傳來了裹著肉的干餅和粥。飢餓的軍士急切地圍著粥桶就食,叫罵的軍士也忍不住退回本陣。
「離軍會出戰麼?」在陣後觀戰的呂歸塵帶馬上前和息轅說話。
「世子小心,還是在陣後遠遠地看為好,這麼近的距離上,只怕還有危險。」息轅有些緊張。自從當陽谷口呂歸塵匹馬誘敵之後,息轅恨不得把他和姬野一樣全身捆綁起來留在輜重營中,免得將青陽世子葬送在戰場上,回國無法交代。而息衍卻堅持呂歸塵應該親臨陣前,所以息轅也只得安排十餘名輕騎貼身護著呂歸塵留在陣後,生怕他再次冒險出擊。
「不妨的,」呂歸塵搖頭,「我的命,也沒那麼值錢。」
息轅看他說得淡然,搖頭:「我也覺得你的命沒那麼值錢,可是南淮城裡那幫老頭子可不那麼想。你還是距離陣前遠一點,若是開戰,我未必有時間顧著你。」
呂歸塵笑笑:「離軍不出城,我們又該如何呢?」
息轅苦笑:「除了罵幾句佔點便宜,也沒有別的良策。」
說著,下唐軍吃飽喝足的兩名軍士又帶馬小跑出去,直到距離城下不過兩百步的地方,才放聲開始大罵。下唐的宛州方言用來罵人,別有一種音韻的美感,不過轉眼間,滑嘴的軍士就從嬴氏七百年前的祖宗直罵到了嬴無翳還沒有的孫子輩。
「嬴無翳你個灰孫子,不敢出城領教爺們的刀槍,別以為縮在城裡頂著張蛋殼就冒充烏龜,小心爺們怒起來殺進城裡刀槍無眼,教你肚皮朝天龜殼在地,永世不得翻身……」
呂歸塵立馬在那裡聽著,不由得就想笑,忽然一道隱隱的裂風之聲驚醒了他。他視覺聽覺遠比常人敏銳,瞬間已經看見幾道黑影從城頭直射下來。
「退後!」呂歸塵放聲大喝。
已經晚了。兩名叫罵的軍士其一被羽箭貫穿雙肩,被箭勁帶著摔下了戰馬。而另一名軍士的頭顱則被洞穿。那一箭正是射在軍士仰頭喝水的時候,羽箭貫穿了水葫蘆,又鑽進他的嘴裡,僅僅留了一個箭尾在外。開始還是清水從葫蘆的缺口湧出,而後變成了殷紅的血泉。
號角聲忽然響徹雲天,下唐軍負責封鎖的城門轟然洞開,一道赤紅色的騎兵不過百人,紅電一樣疾馳而出。息轅大驚中提劍上馬,可是倉促間竟然沒有幾個軍士能夠披甲上馬,只有十餘人彙集在他身邊,剩下的軍士慌亂不堪,打翻了滾熱的粥桶,瓢勺扔了滿地。
「不要輕舉妄動!」息轅大喝道,「那是誘敵的人,小心敵人有埋伏!」
他在混亂中不失冷靜,敵軍一個百人隊,並無實力抗衡下唐一千五百輕騎。這支軍隊不過是要引誘小股唐軍去城下,借助城上射手的支援,一舉殲滅,這樣小小一戰就討回了早晨被辱罵卻閉門不出的面子。離軍一向以血性著稱,絕不可能不還以顏色。
可是他話音未落,卻看見一匹紫騮已經疾馳出去,那是呂歸塵的驪龍駒。
「塵少主!」息轅大驚失色。
呂歸塵卻沒有時間回應他。他看見那名肩上中箭的軍士還未死,正掙扎著要向本陣爬回來。而他背後,正是高舉馬刀的雷騎。呂歸塵知道那是離軍故意不殺留下的誘餌,他也明白以息轅的冷靜,絕不至於為了一個人冒險出動,但是讓他看著那個軍士被雷騎砍頭,是他所不能忍的。仗著驪龍駒的馬,他決心冒險一試
「世子!」息轅大吼,卻明知呂歸塵不會回頭。呂歸塵的性格,他再清楚不過。
「呂歸塵你***!只會找死!」他又大怒起來,在人前也顧不得尊重呂歸塵這個世子了。
「也罷!」他猛地拔劍,「江連城押陣,親兵營跟我上!」
他正要摧動戰馬,卻現身邊匯聚的十幾個親兵營軍士面帶恐懼,竟然一個也沒有提刀。下唐軍鬆懈怯懦的名聲早已傳遍東6,可是息轅卻未想到這些人懦弱得不敢衝鋒,卻敢於抗命不遵。一陣怒氣湧了上來,他狠狠一鞭將一名軍士抽下戰馬,轉身就要獨自上前。
可是此時,一匹斜插而至的白馬忽然闖進了他的視線。那匹白馬馬極快,不在呂歸塵的驪龍駒之下,馬背上的武士身形矯健,沒有披甲,只著一件紫色的戰衣。他身後遙遙跟著數十騎白馬,來自東側的晉北軍陣營。
「退後!等我上去!」那名紫衣的武士放聲大喝。
呂歸塵此時和他相距不過十丈之遙,聽見他呼喊,心裡一驚,猛地一拉馬韁,兜轉了驪龍駒。對方的聲音清亮震耳,更帶著一股自然而然的將帥威嚴。瞬間,白馬甩下呂歸塵直衝到了那名中箭軍士的身邊,紫衣的武士躍下戰馬,麻利的將那名軍士托起扔在自己的馬背上,狠狠的加上一鞭,白馬長嘶著奔回本陣,他卻留在了原地,面對著疾風般撲進的雷騎,僅僅提著一柄黑鞘的狹長腰刀。
「將軍!」呂歸塵大喝。
他看見那柄黑鞘腰刀上的金花裝飾,明白紫衣武士絕非一個小卒,相反,卻是軍階高得驚人的將官。
紫衣武士面對狂吼著撲近的雷騎百人隊,卻沒有一絲退後的意思。他用力將長刀帶著刀鞘**土中,雙手按住刀柄,面對著滾滾煙塵,背影有如山嶽般巍然不動。強烈的氣勢凝聚起來,令逼近的雷騎不敢掉以輕心,當先的騎兵衝到他面前忽然分為左右兩支,雷騎們一彎腰,馬刀從左右交擊而下。
紫衣武士腳下一掃刀鞘,長刀已經在手。他整個人由靜而動,快得不可思議,身影因為極快的突進而模糊起來,左右兩道雪亮刀光揚起,彷彿蝴蝶的雙翼。兩道鮮紅飄飛出去,最先的兩名雷騎已經栽下了戰馬!
紫衣武士隨即旋身,刀勢盡情展開,凌厲可怖。他自己在刀光中,鬼魅一樣進退自如。他以步戰應對騎兵,卻憑借身形的閃動完全壓住了雷騎的快馬快刀,刀光中連續幾騎落馬,都是當胸一刀,快得無與倫比。人們甚至看不清他的動作,只看見他和雷騎擦過,雷騎胸口的皮甲就忽然裂開,鮮血橫流。
隨後的雷騎不敢再隨意出擊,帶著戰馬避開他的鋒芒,十幾騎聚在一起,調整馬步準備再次起衝鋒。短暫的空隙中,紫衣武士轉身疾步奔向本陣。但是他退得再快,卻無法和雷騎的戰馬相比,他身後十幾騎匯成一列,高舉馬刀直撲上去。
身後的馬蹄聲越來越近,狂奔中的紫衣武士忽然舉刀高呼:「玄!」
他猛地站住:「盈!」
轉身:「破!」
停留在那裡的數十騎白馬一起抽出角弓,隨著玄、盈、破的號令,不慌不亂的舉弓、推弓、放箭。箭如飛蝗,將雷騎紛紛射落在馬下,竟沒有一枝誤傷到那名紫衣武士,也沒有一枝落空。奔馳的健馬身上插滿羽箭,翻滾著栽倒,頓時壓死了馬背上的騎兵。最後只剩下正對著紫衣武士的雷騎,大吼著舉刀揮下,已經完全不顧身上的空門,是兩敗俱傷的攻勢。
紫衣武士忽地躍起,在空中旋身,一道刀光平展。飛血濺出一丈,雷騎的戰馬狂奔出去,馬背上武士的頭顱卻忽然落下,血泉衝起數尺高!此時那個紫衣武士才落地,冷冷地回望一眼。
紫衣輕振,翩然如雁。
靜了片刻,六國聯軍中爆了潮水般的喝彩,一時間金鼓齊鳴,震耳欲聾。此時紫衣武士已經接近本陣,剩下的雷騎知道無利可圖,只能扔下屍體,掉頭退回了殤陽關中。紫衣武士並無喜色,從懷中抽出一塊方巾,擦去了長刀上的血跡,緩步走近了立馬在一旁的呂歸塵。
「想不到下唐還有蠻族的武士,」紫衣武士笑意淡淡,「晉北,古月衣。」
「青陽,呂歸塵,」呂歸塵躍下戰馬,「多謝古將軍。」
名叫古月衣的武士點了點頭:「幸會。」
他不再多說,轉身走向了那數十騎白馬。一名騎兵下馬將坐騎讓給他,他翻身上馬舉刀一呼,全隊退向了晉北國的大陣。等到息轅縱馬趕到的時候,紫衣武士已經融進了晉北出雲騎兵的大隊中,再也看不見身影。
「這是什麼人?」息轅讚歎不已。
呂歸塵搖了搖頭:「只知道是晉北國,名叫古月衣。」
「古月衣!」息轅瞪大了眼睛。
「怎麼?」
「古月衣是此次會戰,晉北軍的主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