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閣中,早有謝奇微身邊侍酒的姬妾下來,引著項空月和葉雍容到銀簾後入座。酒又重添,舞姬們不再登場,樂師那邊錚錚奏起古樂。
謝奇微吟吟笑著給葉雍容杯中斟上甜醴:「雲中葉氏,名不虛傳!有這樣的壯志,有什麼舞姬配和你共舞?禁軍幕府一個小小的立參,又怎麼能讓你施展抱負?」
葉雍容有些驚訝,此時謝奇微全然換了語氣,也看不出庸庸碌碌的老態,眼神深藏不露,靜靜地看著她。她只得頓,一口飲盡了那杯甜酒。
「我知道葉將軍以為我昏聵,葉將軍卻不知道我要看的不是女子之舞,而是你的破陣之志。」謝奇微坦然笑笑,「帝都有難諸侯並起,這是良將奮的時代。我親點葉將軍來此飲酒,可不是仰慕一個雲中葉氏的威名。」
「太傅……過譽了。」
葉雍容忐忑不安起來。原先對於謝奇微的不屑都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惶恐。在這種參政數十年的權貴面前,她有種感覺,自己進入帝都,竟是踏在一個懸崖的邊上。
「白立庸庸之人,他有什麼身份下令給運籌帷幄的人才?」謝奇微話鋒一轉,「不過總有兵戈之志,從政卻要小心。從來硬弩先斷弦,總是鋼刀口易傷,這句老話葉將軍不知麼?」
「謝太傅。」葉雍容起身要拜。
「不必。」謝奇微伸手攔住,忽地轉向了一旁的項空月,「名家公子,風流貴胄,可是今夜寒舍下並沒有請這樣的貴客啊。」
能在熏風暖閣中飲酒的不過四十餘人,下人們也許記不住,卻沒有一個人能瞞過謝奇微的眼睛。他目光灼灼地看著項空月,非喜非怒,心意難測。
「在下項空月,羽林天軍一名文書,沒有請柬。也曾在堂下以薄禮賀壽,可惜難見太傅尊容,於是冒險進入後園,以求聞達。」
「以求聞達?」謝奇微理須大笑,「通天之材,你的聞達我怎能給你?」
「經天緯地之學,要貨於名臣英主!」
「經天緯地之學?」謝奇微收起笑容,「公子歌中說『吾曾笑雲夢鄉裡文皇帝,長生何須吞白玉;吾曾笑長鋒空折武皇帝,揮軍難渡雪河西』,文武皇帝都被項公子笑了,世上還有什麼英主?」
胤朝皇帝數十位,文帝武帝是其中有名的雄主。文帝在戰亂後偃武修文,鼓勵諸侯撫恤農戶,開山造田,在位三十年,大胤的戶冊上人口從九百萬戶猛增到一千七百萬戶,奠定了後來武皇帝北征蠻族的基礎。而武皇帝白清羽又稱「風炎皇帝」,天生就是一個霸主,胤朝歷代的皇帝,沒有不怕北6蠻族的,只有武帝反而召集諸侯,連續兩次組織風炎鐵旅,一直打到蠻族朔方原之東的雪嵩河畔,和蠻族訂城下之盟。
而項空月的歌中,文武皇帝的功勳,都被一笑了之。
「文皇帝慕長生而吞玉,確實是年老後的昏聵;皇祖的大軍終不能打過雪嵩河,也是遺憾。雖然聽起來刺耳,不過皇兄對我私下裡也是這麼議論的。」一旁的建王低低說了一句。
項空月也不說話,只是躬身行禮。
文帝年老後聽從遊方的話,以為西方有神,善於采煉精玉,每日服用身體不朽。於是他從天下各處采玉,磨成玉粉食用,到最後沉迷已深,竟然生吞了一塊精玉,乃致被噎死了。而武帝雖然沒有這樣昏聵的舉動,可是在北6遭遇青陽部素有「欽達翰王」之稱的大君呂戈·納戈爾轟加,十幾萬大軍硬是衝不過青陽鐵騎的防線,只能望而興歎,放棄了佔據朔方原的心願。
「那麼項公子以為什麼樣的才是英主?」謝奇微話鋒一轉。
項空月沉默片刻,笑道:「舉火之帝,其志燎原。」
「薔薇皇帝?」謝奇微拍案大笑,「我大胤朝開國之主,果真是雄才大略。不過始皇帝強攻陽關,雖然攻入天啟城,但伏屍數十萬,也折損了銳氣。否則大可以掌握天下,不必分封諸侯,也是憾事。」
「項先生以始皇帝為英主,可有什麼說法麼?」建王打斷了謝奇微的話。
項空月臉色嚴肅,一手拾起謝奇微案上傳喚下人的醒木,托在掌中:「各人生來,都像是這塊木頭,是一根薪柴。不過天生才能有高有低,有的可以說是硬木好柴,有的不過是枯木殘枝。有的人不懷大志,庸庸碌碌,到死自己的柴不過燒了一半,根本就是庸夫,不值得一提;而有人立意做一番大事,可是才具終究有限,乃至功虧一簣。文皇帝武皇帝都是難得一見的雄主,可惜文皇帝一生積勞,老來精神不振,體弱多病,才有服玉求取長生的做法。而武皇帝振拔威武,鐵血征戰,卻終不能克復北6,統一天下,還是高估了自己的力量。他們的薪柴年輕的時候燒得過了,於是後來乏力。逃不過月滿則虧,水盈必溢的天道。」
「項公子是要全始全終才算英雄?」謝奇微點頭,「那麼始皇帝統一東6建立國家,確實算是全始全終了。」
「不!」項空月一揚手,「始皇帝的才具,說心思縝密操縱權術,不如文皇帝,說雄才大略一呼百應,不如武皇帝。始皇帝的薪柴不如自己的子孫,可是在下敬仰始皇帝,是他起兵過程中屢屢遭遇絕境,本來主掌天下的並不該是他,他這根薪柴在賁朝末年的亂世中,根本燒不起多大的一團火,怎能成為『舉火之帝』?可他偏能在絕境中每每奮起,剛極不折,愈戰愈強!敢問燒盡了自己的生命,又怎麼再燃火?」
謝奇微和建王都愣了一下。
「所以才有《破陣》之樂,雄歌傾世!」項空月的聲音如扣金鐵,「始皇帝的做法,是以不能為可能,從殘灰中取火。以火燃火,陽中生陽,七百年來,再沒有像他那樣的男子立於東6的土地上!」
他的聲音緩和下來:「說到他強攻陽關的錯失,既然他要薔薇公主活著看見他稱帝,伏屍幾十萬人又算得了什麼?他所求的,都做到了,統一東6與否,還在其次。」
四個人都靜下來,像是被一股強烈的氣氛壓住了呼吸。
還是謝奇微先鬆弛下來,搖頭而笑:「年輕人,好生的驕傲,好生的狂桀,卻還不知道世間的磨難吧?」
「項先生這樣的話,無論對錯,確實是宮內博士們所不能教的,本王受教,心有所感。」建王卻微微點頭,「項先生如此的抱負,若有經國之策,本王願為引薦皇兄。」
「謝建王殿下。」項空月起身離席,伏拜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