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魚們翻動水花的聲音在黑暗中清銳得刺耳。
阿蘇勒仰頭看著洞頂,摸了摸涼得木的雙臂。他蜷縮在鐘乳石後,側著身子探出去窺看。老人悄無聲息地躺在地下河的河灘邊,一隻光著的腳浸在冰涼的河水中。
阿蘇勒不知道他想做什麼。他剛才看見老人拿了一片鋒利的碎石將腳趾割破,一絲鮮血就隨著河水悄悄地瀰漫開去。
在沒有日光的地方,他已經記不得時間過去了多久。這些日子他的心裡滿是空的,像是已經無力去想了。每隔固定的時間,就會有鐵盒裝的烤囊從那個黝黑細長的甬道裡落下,地下河裡有的是水,他不知道自己這樣能活多久,也許像老人一樣,許多年也不死去。
黑暗裡他時睡時醒,有時候能夠感覺到老人低沉的呼吸聲就在背靠的鐘乳石後,有時候老人也像猿猴一樣在周圍遊蕩,影子飄忽,這是整個世界裡除了他自己惟一的生命氣息。
那些光魚不知怎麼都沉到河底去了,洞**裡越暗了下去,老人還是靜靜地躺在那裡,令人懷疑他已經死了。阿蘇勒抽出懷裡的青鯊,將刃口擱在腕脈上。刃上像是有一絲冰氣悄無聲息地透了進去,他全身一顫。他知道只要再用那麼一分力,這柄鋒銳的名刃就會割開他的腕脈,滾熱的血沖在刀刃的寒氣上,一切就都不必想了,在這樣的地方沒人會為他止血,許多年後人們啟開地牢,只是一具個頭不高的枯骨,誰也不會知道他曾是世子。
靜了許久,他把刀子挪開了,怔怔地坐在那裡。他撫摸著刀柄上墨綠色的綢子,像是女孩兒細嫩的肌膚,綢帶交織的地方編著方便掌握的花結,那是蘇瑪為他扎的,這個女兒撫摸著她父親的舊刀,紮了一整夜,第二天早晨將它掛在他的胸前。
他把刀柄貼在臉上:「蘇瑪……」
過了一會兒他又喃喃道:「阿媽……」
「嘩啦」的水聲傳來,他回過頭去,感覺像是有條大魚翻動了水花,不過那條帝王般的大光魚總是沉沒在水底的。
螢光分外地黯淡,不要說那條大光魚,那些五顏六色的小魚們也似都沉入了水底,靜靜的水面上惟有一絲漣漪慢慢地散開。他莫名地不安起來,凝神盯著那片安靜異常的水面,可是什麼也沒有出現。
他低低吐出一口氣,把青鯊插回腰間,轉身就要走開。那絲已經淡去的漣漪卻在這時悄無聲息地又出現了,寂寂地,像是一條蛇在水下滑動。那條隱約的水線緩緩地兜了一個***,再次消失。阿蘇勒忽然看見老人的眼睛睜開了,他木然地躺在那裡,眼裡卻閃著豹子一般的光。
那不僅僅是野獸的凶悍,還含著一股難以遏制的飢渴。
水線再次浮現,它悄無聲息地加了,像是根琴弦一樣繃得筆直,它前進得越來越快,直指老人。層層的水花在翻動,阿蘇勒的心臟猛地抽緊,一種直覺告訴他那是種可怕的東西。
水花忽然迸裂了,在同一瞬間老人背彈著躍起,空氣中響起一種撕裂綢緞般的怪叫,巨大的烏黑影子在水花中躍出,撲在老人腳下的空當中。
「魚!」阿蘇勒忍不住喊出了聲。
可是他也不敢說那是不是一條魚,暴露在他面前的是無數森白的骨刺,它們銳利得像是牙齒,從怪物烏黑色的皮革中穿刺出來,反射著鐵一樣光澤的鱗片覆蓋了它的整個頭部,它沒有眼睛,整個頭部只有一張貪婪的大嘴,裡面是毒蛇一樣的倒勾牙,它的舌頭卻是褐黃色的,上面密佈著似乎有毒的青綠色瘤子。
怪物撲空了,它大半個身子被衝勁送到了河灘上,那條蛇鐵一樣硬的尾巴拚命地抽打著岩石,仰起頭再次咬向老人。它盯死了老人的腳,呂歸塵忽然醒悟過來,這個可怕的東西是被鮮血的味道吸引過來的。
老人像是一隻從懸崖上撲擊而下的猛獸,在空中雙手扭曲變化著。阿蘇勒看不清他手上的動作,老人忽地就落地了,扯著什麼東西急退。洞**裡被那個怪物的聲音塞滿了,這次它像是嬰兒般竭力地在喉嚨深處嘶叫,那聲音有如刀鋸在磨著耳骨。
老人竟然扯住了它的舌頭。
這個渾身骨刺無法觸摸的怪物身上,惟有斑斑癩癩的舌頭反而是光滑的。老人扯著舌頭,像是用套馬索套住了野馬,那怪物分明也察覺到自己的不利,它分明是不敢離開水,於是瘋狂地扭動身軀要向後退去。
雙方的角力伴隨著老人嘶啞的狂笑和怪物的痛嘶,阿蘇勒渾身都是冷汗,心情緊張得像是那條繃緊的舌頭,他想起了老人那只缺了一半的腳,明白那是被什麼東西咬掉的。
老人鋒利的指甲抓進怪物的舌頭裡,像是鐵鉤一樣,墨綠色的腥濃血液留了他滿手。怪物的嘶叫忽然變得異常尖銳,它的大嘴猛地合攏,老人跌跌撞撞地退了幾步,摔倒在地,手中只剩下半截軟綿綿的舌頭。
危險的關頭,它竟然咬斷了自己舌頭。
老人似乎也怔了一下,一抬頭,卻看見那條怪物並沒有借這個機會退回水中,它蠕動著無腿的身體爬上了岸邊,滿嘴都是墨綠色的血滴落下來。連阿蘇勒也看得出它是暴怒了,扭著頭左右尋著敵人的氣息,骨刺在地下摩擦著,那條生鐵一樣的尾巴沉重地敲打著地面,可怕的聲音彷彿石塊在悄悄地崩裂。
它完全現身的時候有近十五尺長,像是巨大的魚,又像是蛇,上半身努力地挺立起時,比對面的老人還高出了一半。
它捕捉到了獵物的氣味,猛地定住,直直地面對著老人。它沒有眼睛,可是那種忽然而來的沉默比任何凝視都更讓人覺得恐懼,它的大嘴翕動著,綠血和黏液一起緩緩地垂落下來。
咬斷了舌頭,它已經沒有要害了,它面對的不過是個野猴子一樣沒有武器的老頭子。
老人也安靜下來。他拋掉半截舌頭,搓干了雙手,筆直地站了起來。阿蘇勒忽地有些擔心,他猶豫了一下,壓低了聲音喊:「爺爺,爺爺!」
他用力地揮手想讓他看清楚退開。
怪物猛地扭頭對著阿蘇勒這邊,喉嚨中出呵呵的低聲。老人也看向他,那雙眼睛裡木然得沒有神色。阿蘇勒被這種沉默擊潰了,他按著自己狂跳的心口不再敢說話。
怪物安靜了一刻,它忽然完全直立起來!這時候它只剩下盤曲的尾巴支撐著身體,足足有十二尺的高度,任何魚和蛇都不可能像它那樣。它繃高的身體微微地顫了一下,似乎已經挺到了極限,而後它把自己的身體全力地「砸」了出去,彷彿一條從天而降的巨大鞭子,它的骨刺就是鞭子上的荊棘。
阿蘇勒不敢呼吸。那一瞬間,他看著老人顫巍巍地舉起了手裡的東西,那是一片巨大的石片,被他高舉過頂。阿蘇勒的腦海裡忽然閃過木犁舉起戰刀的姿勢,兩個人的姿勢似乎很相似,卻又很不同。木犁舉刀的一刻像是一個鐵鑄的武士,全身的筋肉都在衣甲下繃緊了,而老人舉起石片的姿勢異常的沉重,石片似乎是重得可怕,令他雙手都無法控制。
阿蘇勒想老人要死了。也許他本就活得太恐懼了,根本就是要借這條怪物殺掉自己,以他落葉一樣抖動的身體,還有脆硬的石片,他根本沒有任何機會。
這時候石片忽然安靜不再顫動,阿蘇勒驚訝地現它竟然像一道名刃一般繃得筆直。老人踏步向前,阿蘇勒聽不清,可是老人嘴裡似乎在不停地念著什麼。
他從未聽過老人說一句話,他以為老人和蘇瑪一樣天生就不會說話。那邊低低的聲音傳來,阿蘇勒忽然覺得身體開始熱,他的心臟劇烈地跳動起來,好像繃緊了要裂開。他使勁地摀住了耳朵。
老人的每一步前進都帶著短暫的停頓,他的身形忽然一錯,而後衝起,在半空中急地旋轉,帶著和他一樣長的巨大石片轉動。
那是一記旋身的斬擊!
阿蘇勒的胸口忽然不難受了,他覺得血管裡像是有冰流過,大腦深處被針紮了。那一瞬時間在他眼裡忽然慢了下來,他眼睜睜地看著石片無法承受老人加諸其上的巨大力量,在旋轉中開始崩潰。
那是一種可以斬開黑暗和劈破鴻蒙的偉岸力量,石刀在破碎中和怪物的頭部相擊。
老人轉身落地,粗喘著往前奔了幾步。怪物直著身子定了一瞬間,然後感覺到了崩裂般的痛楚,奮地挺直身體扭動著,像是巖畫上太古洪荒時代的圖騰。墨綠色的血從它的頭上披落,它的所有鱗片因為痛苦而張開,雪白的骨刺在岩石上被磨斷。
它無力地倒下,狠狠地砸在岩石上,碎石被它的身體打飛出去,砰砰地砸在巖壁上。阿蘇勒遠遠地看它頭上的創口,那些破碎的石片完全刺入了它的身體,一點也沒顯露出來。
老人撲上去急切地用手向那頭怪物的創口抓去,墨綠色的血漸漸瀝干,那肉竟是晶瑩如雪的。他像只捕獵得手的野獸一樣,胡亂地撥拉著獵物的屍,撕下一片生肉就大嚼起來,滿嘴都是怪物綠色的血。
他大嚼了一會兒,轉頭看向阿蘇勒,手捧起一塊鮮肉,對他晃了晃。
阿蘇勒畏懼地搖著頭,轉身逃走了。老人不再理他,繼續低頭下去就著怪物的創口吸啜起血來,綠色的血在他的牙齒間流著,襯得牙齒森白。
火光在刀刃上一閃。
拓拔山月立起貔貅刀,在燭光中凝視新磨出的利刃。帶著鐵砂的渾水從刀身上緩緩流下,仍掩不住其淒冷的鐵光。拓拔山月滿意地點點頭,以一塊乾布擦淨了刀,以手指輕輕試刀鋒。
多年以來他一直自己磨刀。雷雲孟虎盤膝坐在他旁邊一聲不吭,他追隨拓拔山月時日不短,知道磨刀的時候,是他思考的時候,絕不能打擾的。
「最近一磨這柄刀,就想起一個長門夫子對我說的話,人生在世,怎麼能不後悔呢?」拓拔山月低低地歎息了一聲。
「將軍是說……」雷雲孟虎不解。
拓拔山月一笑:「自言自語罷了,明日是大王子比莫干殿下邀請郊獵麼?」
「是,將軍去麼?」
「去,自然要去。」
雷雲孟虎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將軍,我們到達北都,也有半個月了。天天不是飲酒,就是郊獵,軍士們也懶散起來,閒著就打架鬧事。前幾天一個混蛋拿了幾匹彩絹去勾引一戶牧民的女兒,被人家的小伙子打了,要不是屬下及時趕到,胳膊也給人砍下來了。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國主那裡,只怕也等得焦急了。」
拓拔山月笑笑:「孟虎,你跟我看了這些王子,你說說,誰才是我們想要的質子。」
「我們想要的?」雷雲孟虎呆了一下,搖搖頭。
「孟虎,你想的還是太簡單了。」拓拔山月低聲笑笑,「你以為我們和青陽結盟,不過是青陽借助我們的大船,我們借助青陽的騎兵,是不是?其實國主所想的,不是『借助』這麼簡單,我們要讓青陽的騎兵,變成我們自己的軍隊!」
「我們自己的軍隊?」
「君王是我們手中的君王,軍隊也就變成我們的軍隊了。」拓拔山月道。
「孟虎,你很聰明,但是還不夠聰明,不明白帝王諸侯所想的。不明白也好,那就不要問,朝堂的戰場,你若是踏進去,就再也出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