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分晝夜地徘徊在悠長的迴廊,提著一盞煥迷離燈。
「聽說了嗎聽說了嗎,樓主大人帶了兩個丫頭回樓來了。」
「兩個丫頭,兩個丫頭。」
門窗無聲自動,獨自打開再閉上,憂鬱的是一陣習習的夜風,怎麼吹拂都吹不走那些輕聲細語,夜半奏響的哀怨歌聲。
隆冬時節,誰繡到一半的東西,繡架斜擺在園中,看不出上面的紋理,她撫摸一遍又一遍,燈卻不小心點燃了那飄入裡的枯葉,莎啦園中的芳草低低傾訴著些白日中無法宣洩的心事,她伸手想去捕捉跳躍且遙遠飄渺的星光,卻觸到一片冰冷的雪花,敲更的更夫都帶著他的銅鑼和一身疲憊走入夢鄉了,夜深露重可堪話淒涼,她側耳傾聽,直至什麼聲響都消在漆黑的夜幕之中,裙角不知不覺堆上一層薄薄白雪,已經分不清皎潔瑩白的是她的腳踝,還是這被月華溫柔地照耀的樓閣中庭。
怎麼沒人告訴冬雪已經來臨了?
她鬱悶地看著燈籠無聲:燒盡,然後整個竹架在雪白的庭中變成紅花一朵,炙熱且妖嬈。
呀,什麼聲響,夜裡偷偷坐在床榻上聊天的丫鬟們一慌,穿著中衣提著燈到百花園中一看,捂嘴嗚嗚地叫,前輩們都神神秘秘地改善那些後進門的女孩,千疊樓裡一直流傳一個關於夜半女鬼的故事那是自盡在閣樓之上自怨自艾孤芳自憐的美人兒,她提著暗色啞的古制燈籠,總一夜又一夜地徘徊在空曠死寂的夜晚,不知道在尋找什麼,身影飄忽須臾即滅。
「夢幻塵緣傷心情動,鶯去盼盼樓空。倩女離魂,萍蹤莫問。揚鉤海畔誰證前盟;把臂林邊難忘往事。金蓮舞後,玉樹歌余,桃對無蹤,柳枝何處?嗟嗟,萍隨水水隨風,萍枯水盡;幻即空空即色,幻滅全靈。能所雙忘,色空並遣;長歌寄意月難圓……」
燒了竹製描金的繡架,燒壞了自己唯一的燈籠,她眉黛緊鎖,惋惜地歎一聲落身後一串串驚惶失魂的女聲尖叫,拍掉裙擺袖邊的雪花無眷戀揚長而去。
這兒地樓主論是哪一任。都要亂揀人回來地。好像遺傳一樣。她想起便有種似曾相識地感動。
她白天也:現在千疊樓裡。但她更愛子夜時分。那時候連歌聲都顯然朦朧歲月用沙啞地嗓音與粗略指法。慇勤訴說半個春閨舊夢。
半個冬過去裡地人來了又走。前日有個身心疲憊地玉倌自盡片哀苦怮哭。她親眼看見那四位姿容最美地最高官妓冷漠地看著眸底沒有一絲憐憫同情。而那些丫鬟嬤嬤們卻哭得嘶啞。幾欲昏厥過去————為誰而泣。這些眼淚可是虛偽如晨露夜啼。倒不如冷眼相待。看又一縷芳魂消。千疊樓多年凋謝地花朵哪足以一一道明。她趴在門後用幽深漆黑如夜色地眸子靜靜看著。看見兩個瘦小地丫頭愣愣地站立在那兒。看著離開地伊人遺體。卻也是沒有半點眼淚。是嚇呆了。還是從踏入此地始就再不識得如何婉轉哭泣。
她忽而很喜歡這兩個孩子。
「眉兒好看地是ど妹。有點傻氣地是如意。」
樓裡地人是這樣告訴她地。
窺看兩個丫頭怎麼被丫鬟官妓們欺負打罵,看著她們不屈不饒地活下去,還說道要一起當上官妓時候,她很是高興,當夜提著裙子歡快地跑到樓上去,坐闌幹上晃蕩喜人的雙腿,數著一天一月,兩個丫頭什麼時候能快快長大了給她看看,身後傳來一個聲音,有人輕輕地說道你果然在這裡,她托腮回眸一笑。
「你的燈籠麼?」
比劃著雙手可憐兮兮地說道燈籠丟了,她見身後的人沉默一下,也徐徐綻開微笑,笑聲輕輕地在高樓夜空中迴盪。
女鬼要有女鬼的樣子,以後你就別提那燈了,手拿著一把金扇的樓主大人這樣對她說道,走到他身邊倚欄坐下,跟她一起眺望這夜幕美景。
怡宴你太壞了,她眼珠子滴溜溜地轉悠,抱怨說道,雙腿在半空蕩呀蕩,幾乎要身離闌干,輕輕墜入無盡漆黑的地面,她無懼那點高度,石華廣袖,衣被燦然。
「她當年收留的孩子也不少,不缺你一個,如果你還記得的話。」樓主大人這樣對她說道。
嗯嗯,彷彿回到那夜,她被家人拋棄在荒山之中,那個笑起來好看的女子將她撿回樓來了,同時還帶著另外三個髒兮兮的女孩。
所有人都是那個叫怡宴的孩子的玩伴,包括她在內。
可為什麼最後她們都蛻變成為爵士佳人,只有她每夜每夜地遊蕩在這樓裡?
「那是因為白天你都不愛出來,最近見你,
偷偷看著那兩個丫頭,」樓主淡淡地說道,酒酣燭開金扇拿出一隻酒杯遞給她,邀她共飲。酒水溢滿杯之時,樓主臉上的輕紗給輕佻的夜風掀起一角。「那兩個丫頭未必比你有幸。」
白日給童妓們的修煉嚇得魂不附體夜不能寐,兩個丫頭到蜜錦閣去大肆胡鬧,還是她一邊看一邊給她們開門。
咦,今夜的樓裡好安靜……ど妹在哪兒胡思亂想著,她躲在後面聽之宛然一笑。
「樓裡有鬼的哦。」尚還稚嫩清脆的聲音,屬於九歲女童的一雙眸中閃爍著清亮如繁星的光芒,如意這個旁人眼中有點傻氣的丫頭呵呵地笑,一邊裝成天真無邪的樣子騙得ど妹大呼小叫————於是她低低地喊一聲,好像現美麗的東西一樣,瞪圓眼兒更加自己觀察這兩個丫頭,哦,越來越有意思了。
有一日樓主怡宴拿著一幅畫,她湊上前去看。
「真好笑,你們樓的人千辛萬苦去花費千金買瑜東的畫,且不知道瑜東本來就在樓裡?」她最近說話的機會越來越多,當然是因為她開始頻繁地出現的白日之下,與兩位丫頭交往相識是一件很開心的事情,她擊掌捶榻,娃娃臉上鑲嵌一雙純潔如稚子般眼眸。
怡宴也笑道。
「蘭蘭,你想怎麼騙下去?」
如她這樣的人,要報到官那兒去定然要被燒死的,怡宴擺出那個女鬼的傳聞,不過是要保護她,白天和黑夜兩個截然不同的性情,她搖搖手中肥膩的雞腿。
千疊樓最盛候已經如煙花一般消散無蹤,誰都不會記得當年菊姓女子身邊到底跟著多少位品貌出眾的徒兒,那些少女經過淬煉變成傾國傾城的佳人,競相爭妍並為外人所道之的時候,只有她因為這樣先天缺陷所有當著樓裡隱形的貴篁。
這才不叫騙,我當然是師的丫鬟,白天的那個我老實愚鈍還呆呆的。
她眉弄眼,要怡宴留下這一幅特殊的畫作,作為日後留念所用。
「也好,以後若出了什麼意外,你就幫著她們,蘭蘭。」
她懷念手那一盞燈,那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那人給她的,自從那人走後,樓裡的人都失去了笑顏。百花園可好?她呆呆地從樓上俯視下面那一片美麗的百花園,露出恍然的神情。哦,好像也是這樣的,她小時候清醒的時間很少,且清晰地記得那個人拉著她的手,淡淡地笑道,蘭蘭啊,以後怡宴她們有什麼矛盾難關,你記得……
「我能幫誰,幫什麼?」
怡宴沒來得及告知她這個,就踏著大雪消失在同樣大雪紛飛不斷的深冬,只留下一把流光金扇。赭師流嵐這個名義上的主子實質的姐妹一邊病得重一邊哭著來輕聲問她到底知不知道怡宴去了哪兒,她啞然失聲,最後都只能搖頭說曉得。
敲開如意的房門,看到形神憔悴的如意,她大為吃驚。
「蘭蘭,你是哪個蘭蘭。」如意虛弱地笑問。
若我也不在了,你能否照看一下ど妹?
如意坐上轎子離開千疊樓那日,她呆呆地站在闌干邊,勞乏地遠眺著。
樂歷三十三年,千疊樓付之一炬,誰能倖免。
有人不願意離開這個火海,她耳邊聽到淒厲慘絕的呼號,僵硬地回頭,看到ど妹哭花的臉龐。
「如意哦,你也是笨蛋,哪兒要將這些事情托付給我,你跟樓主大人,跟怡宴一樣,都是笨蛋呢……」可以清晨來插瓶花,爐香,洗片,拂拭琴幾,偶爾調試三兩聲,看歌台舞榭不覺流涕,為嗚咽久之。她眼睜睜看著綣玉棠送死,眼睜睜看著赭師流嵐安詳地香消玉殞在金禾兮的懷中,她更眼睜睜看著千疊樓被一把火燒成廢墟。
她一激靈,拍醒了ど妹。
「你哭什麼,千疊樓是燒了,但還有人在!只要我還在,什麼都不會完結的!」
千疊樓擁有的並非四位貴篁,而是五位。千疊樓的女鬼如何,她默然牽著伊香的小手,提著裙兒戴上面紗,背離所有人而第一個拋棄那孩子熊熊燃燒不斷哀鳴的高樓。
「玉爐香,紅燭淚,偏照畫堂秋思。眉翠薄,鬢雲殘,夜長枕寒。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
「你們走得都好快。」
「我要跟著你們的步伐走可是辛苦,你們也不會等等我……」
一盞燈,一片清馨面紗,身如飛塵。
她蘭蘭哪兒都可以,她在的地方,就是千疊樓該在的地方。未完待續,